孩子顧粲家的院子裡,老人和婦人仍是相對而坐,前者伸出手掌,看著掌心紋路蔓延的情況,心情並不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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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收起手,抬頭問道:“顧氏,像你這樣嫁給外鄉男子的婦人,小鎮上多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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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搖頭道:“應該不多,反正泥瓶巷杏花巷這邊,就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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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猶豫了一下,仍是泄露些天機給她,“女孩的六歲、十二歲,男童的九歲和十八歲,分彆是兩個大門檻,前者需要自己跨過去,後者尚且能夠憑借外力推一把,之後還有一事,就能夠有更多把握了,越是富貴之家,越有優勢。開門,登堂,入室,三件事情,前兩步,真正隻能看機緣命數,尤其是第一步,成與不成,隻看老天爺賞不賞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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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眼眸裡滿是笑意,“能夠被仙長一眼看中,我家顧粲是能夠自己走出第一步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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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似笑非笑,道:“隻要是留在小鎮長大的孩子,就意味著根骨資質其實並不出眾,你家顧粲雖然沒有九歲,但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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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瞬間臉色難看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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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抬起腳,跺了跺地麵,微笑道:“放心,根骨好壞,當然重要,卻並不是首位的,老天爺看得順眼,就是路邊一條狗,一根野草,也能慢慢修成大道,最終登天淩雲。此次小鎮破例允許這麼多外人進入,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一塊莊稼地,水土再好,經過持續數千年的開墾、耕耘和收獲後,加上期間還有多次不計代價的涸澤而漁,也會沒落衰敗,總有徹底貧瘠的一天。此地風水底蘊,終於迎來了最後一個大年份,每當一個人將死之時,回光返照,那時候的精氣神,會變得尤其雄壯,你家顧粲,正是受惠於此,機緣之大,遠超想象,以至於遠遠超過之前那些天賦異稟的小鎮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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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嘴唇顫抖,竭力壓抑自己的驚喜,一雙眼眸水汪汪的,也流淌出了幾分誘人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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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瞥了她一眼,笑道:“當然,你也彆貪心,有此大機緣之人,絕對不止你兒子一人,說句難聽的,偌大一座東寶瓶洲,有資格獨占這份氣運的人,就算有,也一定還沒生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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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雙手捧在心口,呢喃道:“足夠了,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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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想起那個雲霞山的晚輩女子,譏諷道:“忙忙碌碌,殫精竭慮,隻知道求一些身外物,真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愚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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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即老人笑了笑,“也對,雲霞山那幫老東西,眼界從來不大,要不然也不至於讓老夫得了這份先機。擁有一座幾乎取之不儘用之不竭的寶山,本該財源滾滾,蒸蒸日上,竟然淪落到需要靠一個徒子徒孫來撐場麵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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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對著房門拳打腳踢許久的孩子,站在一條凳子上,趴在窗口,苦著臉乞求道:“娘親,放我出去好不好,我保證你的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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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看了眼老仙長,後者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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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才去開了門,牽著孩子的手一起走到院子裡,板著臉輕聲道:“小粲,不許搗亂,知不知道?!娘親從來沒有打過你,你要是敢不聽話,娘親真的會再打你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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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哦了一聲,耷拉著腦袋,病懨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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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粲搬來一條小板凳,自顧自坐下,跟娘親和老人,呈現出三足鼎立之勢。孩子雙手托起腮幫,“娘,你剛才和說書先生到底說了啥,我在屋裡頭聽不清楚,你們再說說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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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咦了一聲,略作思量後,手腕搖晃,那口大白碗重新出現在掌心,他低頭凝神望去,眼神晦暗不明,隻見白碗的水麵上,漣漪陣陣,偶有水花濺起,一條黑線在白碗四處飛快遊曳,時不時撞擊碗壁,老人自言自語道:“罷了罷了,便隨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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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收下這個徒弟,先前泥瓶巷中,老人費儘心思,拚著折損數十年修為道行,才成功動了三次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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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是讓那女子踩中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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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是以秘術讓其深信自己開悟。若是在小鎮之外,當然絕無此可能,便是一位名副其實的道家真君,恐怕也不敢如此作為,可小鎮之上,蔡金簡無異於凡人,老人不惜付出巨大代價,便有了可趁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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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第二次,則最是精巧,甚至連老人自己都覺得是神來之筆,便是讓女子誤以為草鞋少年的善意提醒,實則是狡黠報複。老人當時讓少年的開口出聲,放慢了一些,又恰好讓女子捕捉到這個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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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謂不處心積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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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路上,同道中人,善緣孽緣,一線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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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院中婦人顧氏一顆心有懸起來,生怕老仙長說出什麼壞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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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扯了扯嘴角,眼角餘光之中,一個孩子躡手躡腳站起身,然後撒腿就跑向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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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尖叫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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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手托白碗,不急不緩站起身,“徒弟,為師先給你看看何謂天地之大,省得你不知輕重,壞了你我師徒二人的千秋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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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眼前一黑,昏厥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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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猛然揮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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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剛要碰到院門門栓的孩子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但是等到他發現不對勁後,茫然四顧,最後抬起頭,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說書先生,“這是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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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雙手負後,淡然道:“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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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愈發茫然,突然聽到老人暴喝一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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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本能站起身,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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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粲發現自己好像站在懸崖邊上,正前方的遠處,雲海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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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孩子駭然瞪大眼睛,隻見白茫茫之中,有一條巨大的軀乾破開雲霧,緩緩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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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它實在太大了,根本無法露出完整的真正麵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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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嚇得就要後退一步,卻很快被老人以手掌按住腦袋,厲色道:“此時一退,以後修行路上,你就寸步難行!給我站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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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粲嚇得淚水一下子就流出眼眶,這個從來無法無天的頑劣孩子,竟是連哭都不敢出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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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完全克製不住自己的身體,雙腿打顫,嘴唇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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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雲海,沸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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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蒙蒙的白雲,似乎在逐漸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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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天空中顯現更多的黑色,極長極大,就像……自家水缸養著的那條小泥鰍,暴漲長大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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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腦海中,沒來由蹦出這麼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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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粲那一刻,魂不守舍,不由自主就向前跨出一步,伸出纖細的手臂,朝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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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巨大如山峰的頭顱,從雲海中緩緩遊曳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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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眼睛發亮,絲毫不懼,甚至還招招手,喊道:“快來快來!原來你長這麼大了啊,難怪我總覺得丟水缸裡的魚蝦螃蟹,第二天總會少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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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顧粲身後的書簡湖截江真君,百感交集,既有濃重的失落嫉妒,也有油然而生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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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自己肯定已無此等天大福緣,但是有此徒兒,也算幸事,絕對不枉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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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親眼看到那顆頭顱的臨近,呢喃道:“天下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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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突然跟黑衣少女說要進屋一趟,最後蹲在角落,背對著她,將一件東西藏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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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門後,說是去給她買煎藥的陶罐,家裡缺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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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在草鞋少年快步離去後,瞥了眼角落陰暗處,立著一隻老舊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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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其實少女的聽力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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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心之物,是一枚碎瓷片,極其鋒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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