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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風在一旁煽風點火,“師兄啊,不是我說你,白瞎了你那隻龍王簍啊,給誰不好,偏偏給了大驪的死對頭,大隋的那位小皇子。小心以後宋長鏡跟你秋後算賬。再說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留給我侄子侄女也好嘛,怎麼,師兄你覺得寶貝燙手啊,實在不行,送給我也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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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視線冷冷拋來,鄭大風噤若寒蟬,再不敢多說半個字,舉起雙手,老老實實坐在台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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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說道:“帶著苻南華,一起去老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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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風滿臉驚訝,轉頭望去,隻看到老人那張麵無表情的滄桑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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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為小鎮看門的光棍漢子,緩緩收回視線後,拍了拍膝蓋,苦笑著起身,沒有說一個字,走下台階,走向鋪子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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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傳來老人威嚴的嗓音,“記住,死也不許泄露根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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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風苦笑更甚,點了點頭,沒有轉身,加快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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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正堂後門走廊後,這個漢子轉過身,跪下磕了三磕響頭,沉聲道:“師父保重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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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頭到尾,老人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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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風黯然離開楊家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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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板凳上的漢子李二,有些替同門師弟的鄭大風打抱不平:“師父,你對師弟也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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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笑道:“不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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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點頭,“師弟雖然成天沒個正行,可是對師父你是打心眼的好,說實話這一點,我比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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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對此不置可否,“反正是無根浮萍,連路邊野草也比不過,死在哪裡不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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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歎了口氣道:“師弟這趟離開小鎮,肯定走得心裡不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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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而言,想要一脈相承,薪火相傳,需要有三名弟子,一個是‘能大用’,能夠光大師門,師父死後,挑得起大梁,鎮得住場子,既是麵子也是裡子。一個能‘續香火’,看上去什麼本事都不如前者,可是勝在有韌性,天塌下,就算那個有用的弟子也死了,可偏偏是這個人,能保證師門香火不斷,鼎盛時分,作用不明顯,一到門庭不振的危險時刻,就很重要了。最後一個,必須‘有意思’,天賦好,根骨好,什麼都好,很有意思,甚至不必對師父和宗門如何感恩,做師父的,不會跟這麼一個弟子事事講規矩,俗話說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最後這個徒弟,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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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好奇問道:“我,師弟,還有馬苦玄,咱仨分彆是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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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笑道:“這麼多年過去了,誰說我隻有你們三個徒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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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愣了愣,笑容有些尷尬,“我忘了這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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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笑問道:“那宋長鏡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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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認真思考片刻,結果隻蹦出兩個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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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抽著旱煙,吞雲吐霧,嘖嘖稱奇道:“那就是很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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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說道:“宋長鏡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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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徒弟說完,楊老頭一跺腳,天地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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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笑道:“師父,咱們這些年做事情,可算不上隱蔽,還用在乎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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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緩緩道:“連做做樣子也不做,你是要造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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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反問道:“有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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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抬頭看了眼天空,視線透過三層天地,老人默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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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心情沉重,問道:“師父,我家兩個崽兒,真要去那山崖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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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既然齊靜春願意拿此作為交換,為何不去?這等好事,說是百年不遇,一點也不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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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問道:“為何齊靜春不一口氣送給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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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笑道:“你以為那就是幫陳平安?嫌棄那孩子死得不夠快還差不多,你信不信當時如果你成功送出去龍王簍和金鯉魚,不出三天,陳平安就必然暴斃在小鎮某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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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疑惑道:“陳平安在六歲之前,就被他爹打碎了本命瓷,於是沒了約束,雖說使得這孩子留不住什麼大機緣,可這既是壞事,同時也是好事啊,他就像暗室裡的一盞燈火,便有了那麼多飛蛾撲火的事情發生,在這期間,那可憐孩子撈到手一樣東西,不是挺正常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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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解釋道:“隻要是在小鎮上,陳平安就不會有什麼好運氣,機緣太大,那孩子拿不起,留不住,就是兩手空空的貧賤命,他能活下來,已經相當不容易了。換成那些個所謂的天之驕子,哪個不死上七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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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咧嘴笑道:“所以這也是師父你願意幫他一把的原因嘛,師父你能給的,剛好是陳平安唯一能夠接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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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猶豫了一下,吐出一口濃重煙霧,“那你知不知道,你試圖送給陳平安那份機緣,差點就害死了他。大隋皇子和宦官,寧姚,刑徒刺客,那古怪道人……陳平安差點就死在這條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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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皺了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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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換了一個話題,“以往負責坐鎮此方天地的聖人,往往上任第一件事,是查看那四件老祖宗留下的壓勝之物,第二事情就是來我這邊,打聲招呼,但哪怕是這些個聖人,其中絕大多數人,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還有兩種人,不會來我這邊,第一種情況,多是早期歲月,那會兒東寶瓶洲佛家勢力昌盛,禿驢和尚還很多,這撥人是不敢來,怕沾因果。另一種情況,就是齊靜春這樣的,上邊根本就是故意不告訴他真相,巴不得齊靜春與我起了衝突,大打出手。齊靜春今天之所以來,是他自己琢磨出了餘味,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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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臉色凝重,“這種情況可能性太小,後果也太大,無法想象,我希望不是,也……應該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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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天地之中,又彆有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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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靜春坐鎮一方,楊老頭則像是藩鎮割據,且沒有半點寄人籬下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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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感慨道:“齊靜春那位先生之前的一位儒家聖人,說‘聖人竭儘目力,以規矩準繩,以為方圓平直’,意思是什麼呢,簡單說來就是你們這些老百姓啊,要感恩至聖先師的大恩大德,是他老人家花了老大氣力,窮儘目力,才訂立下這些規矩框架,以供後人在其中行走,不遭災厄橫禍,下輩子才有繼續投胎做人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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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撓頭道:“師父你跟我說這些做啥,我也整不明白,鄭大風才能跟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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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笑道:“你李二要是能聊,我反而就不開這個口了。一個說,一個聽,一個問一個答,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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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站起身,舉目遠眺,“如果有一天,那孩子能夠活著走出小鎮,在外邊闖蕩個幾十年後,一定會驚訝,原來當初那個家鄉小鎮,是如此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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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站起身了,漢子也隻好跟著起身,他雖然不會溜須拍馬,可規矩還是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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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說道:“你也彆留在這裡了,帶上你家那個潑婦,去一個地方。在東寶瓶洲,你這輩子都沒希望破境。宋長鏡是個小心眼,以後被他壓著境界,你不嫌惡心,我這個當師父的還覺得惡心人呢。對了,兒子女兒,你要是真舍不得,可以帶走一個,大不了就少分走一點齊靜春的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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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問道:“師父,要是我媳婦非要兩個娃兒一起帶走,我咋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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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怒道:“你家到底誰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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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一臉天經地義道:“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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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深呼吸一口氣,揮手趕人,“滾滾滾,一家四口都滾,愛咋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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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走下台階,突然轉頭問道:“那師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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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坐回板凳,伸手去摸口袋裡的旱煙絲,發現已經空無一物,收回手後,臉色平靜道:“還能如何,等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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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走到那邊簷下,沒來由轉頭笑道:“我覺得馬苦玄帶不走那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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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神色灰暗,自嘲道:“他要是帶不走,那就真是誰也帶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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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四姓十族突然得到消息,三天之內,所有外鄉人必須全部撤出小鎮,驪珠洞天暫時隻許出,不許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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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怨氣滔天,但是到最後竟然沒有一人質疑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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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行隊伍當中,李家老祖不惜親自出麵,暗中護送那位正陽山小祖宗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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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鎮西邊極遠處,傳來一陣陣轟隆隆聲響,如地牛翻身,驚天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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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那頭正陽山搬山猿,真真正正拔起了一座巨大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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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出千丈真身的老猿,正要將其扛在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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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猿肩頭猛然一傾斜,似有重物壓在肩頭,老猿抬起頭,眯眼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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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頭山巔之上,有“一粒”渺小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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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靜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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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猿大笑道:“齊靜春!莫要如此小氣誤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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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靜春沉聲道:“將這座披雲山放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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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猿肩頭向上挑起,怒喝一聲,猖狂道:“不放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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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搬山猿突然雙手離開那座山峰底麵,一個側滾,巨大身形壓得附近樹木倒塌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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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下一刻,千丈巨猿被人一腳踩得陷入地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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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才是真正的頂天立地,搬山猿與之相比,仿佛成了彆人的腳底螻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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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腳,將試圖掙紮起身的老猿踩得再度深陷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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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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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丈老猿癱軟在大坑之中,渾身是血,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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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弓著身,像是腦袋頂住了天穹,俯視著那頭搬山猿,譏笑道:“要是六十年前的我,出去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一腳踏平正陽山!”&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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