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山下的聯係,比陳平安想象中要緊密許多,兩者之間可能存在著天塹鴻溝,但是之上架有座座橋梁,種種禮尚往來,其中皆是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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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一邊豎耳聆聽春水的言語,一邊不露聲色地觀察四周,最主要還是前方三撥客人,毫無懸念,是山上神仙中的有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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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船從俱蘆洲而來,雖然也有往返生意的可能性,但多半還是俱蘆洲本土人氏,因為幾乎哪怕是稚童也是如此,隻不過長劍換成了短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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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無論婦孺老幼,隻要是佩劍,就絕不花俏,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劍鞘沒有鑲嵌奇珍異寶,更無拖曳一根華美劍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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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陳平安正前方,是一大家子,身材極高的婦人,坐在主位上,顴骨高聳,姿色絕對稱不上美人,但是氣勢淩人,習慣性嘴唇抿起,喜歡眯眼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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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邊是一位殷勤跑腿的文雅男子,相貌堂堂,麵如冠玉,但是隻要是跟婦人說話,就滿臉笑意,弓背彎腰,不像是什麼一家之主,若非屁股底下的座位騙不了人,反倒是更像浪蕩貴婦私下豢養的小白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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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懷裡抱著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模樣隨男人,粉雕玉琢,頗為討喜,氣度則是完全隨婦人,就不那麼可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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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鶴發雞皮的老嫗,是家族的教習嬤嬤,身邊跟著一個俏麗丫鬟,氣質跟老嫗如出一轍,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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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位身材高大健碩的中年男子,端坐在婦人左手邊的椅子上,偶有轉頭,望向那個殷勤男子,嘴角便滲出一絲譏諷。若是與他對視,男子非但不會遮掩輕視之意,反而堂而皇之地扯開嘴角,而那位一家之主身份的男子,竟然主動點頭陪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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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借著欣賞那幅畫卷的機會,把所有細節收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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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實忍不住直愣愣多看了幾眼,很快就被春水擰了一下胳膊,不曾想那名高大男子身體後仰,轉過頭,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露出一口雪白森森的牙齒,嚇得秋實趕緊低頭,大氣都不敢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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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男人轉回頭去後,春水氣得狠狠踩了秋實一腳,疼得後者倒抽一口冷氣,滿臉哀怨望向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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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左邊,孤零零坐著一個儒衫老人,頭戴一頂老舊貂帽,脫了靴子盤腿而坐,縮在寬大椅子上,有些滑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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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邊,兩名年輕劍修,一男一女,瞧著歲數都不大,二十歲出頭,至於真實歲數,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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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男子橫劍在膝,輕輕拍打劍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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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除了懸佩長劍,發髻之間,不插珠釵,竟是一柄無鋒小劍,隻是小劍劍柄,懸掛下一粒黃豆大小的雪白珠子,熠熠生輝,正大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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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明擺著昭告天下,我身懷異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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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這就是藝高人膽大吧,陳平安隻能如此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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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最前邊占據著最佳位置的三撥人,沒有一方像是好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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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屏氣凝神,目不轉睛地望向那幅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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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陽山,護山搬山猿。仇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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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是那種必須得報仇的大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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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雷園劉灞橋,也算舊識。好像偏偏喜歡上了正陽山的仙子蘇稼。當時寧姑娘還問了一個讓劉灞橋很難堪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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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端坐在椅上,突然想起一事,開口讓春水秋實吃那苦雀舌茶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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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一次,就連秋實都使勁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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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悄悄指了指站在前方外圍的鯤船執事,陳平安心中了然,便問道:“我能拿一些回去嗎?還是說隻能坐在這裡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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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俏臉微紅,怯生生道:“公子,帶走是可以帶走,可好像沒人這麼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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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咧嘴,大大方方,抓了一二兩茶葉放入袖袋,微微加重嗓音,“這麼好的茶葉,以後我得回了屋子,再細嚼慢咽,好好吃上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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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安靜等待那場大戰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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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就在此時,心湖之間,有半生不熟的一個嗓音柔柔響起,喊了他一聲,“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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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下意識就要四處張望,但是很快克製住這股衝動,記性極好的他很快想起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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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在家鄉青牛背那邊,第一次看到,陳平安就覺得她和身旁的一位同伴,像是從畫裡聯袂走出的一雙神仙,金童玉女,神仙美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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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應該叫賀小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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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據說是神誥宗鼎鼎大名的道姑仙子,還是青衣小童最最仰慕傾心的仙子,比起蘇稼還要喜歡,曾經說過一句半戲謔半真心的渾話,若是有機會給他摸上一摸賀仙子的手,他便是折壽百年都毫不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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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嗓音繼續輕柔響起在陳平安心扉之間,“你能不能現在回來一趟,我有事相商,平時人多眼雜,隻能借這個機會跟你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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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一番權衡利弊,瞥了眼腰間的朱紅色酒葫蘆,在心中默念道:“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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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起身,跟春水說是要回房間一趟,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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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想要幫著帶路,陳平安笑著說不用,這麼一小段路程,哪裡會走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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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從她手中接過鑰匙,默默離開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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凳子椅子,人山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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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邊,站著一個背負桃木劍的落魄道士,實在沒有氣力去爭搶地盤,又是與世無爭的靦腆性格,呆呆站在最後邊,束手無策,他手中也端了條凳子,隻是卻發現層層疊疊的長凳椅子,站滿了看客,還有人肩頭上騎著稚童孩子,他哪怕站在凳子上,哪裡能看得見那幅畫卷半點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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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過是堪堪躋身三境,遠遠沒有達到中五境所謂吸風飲露、不食五穀的服氣辟穀,鯤船從俱蘆洲跨洲南下,旅程漫長,想要下船都難,隻有中五境的洞府境練氣士,才能開始勉強禦風而行,想要從鯤船上一躍而下,逍遙禦風落地,恐怕一般的觀海境都力所未逮,唯有第八境龍門境的大修士,才能不被天地所拘束,能夠真正意義上的乘風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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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趟渡船南下之行,之所以如此窘迫,是出了一點意外,一是頭腦發熱,買了兩張對他而言十分昂貴燒錢的符籙,二是好不容易靠著險象環生的一場廝殺,斬妖除魔得來的一粒寶珠,想要脫手賣個公道價格,不曾想到了鯤船上,沒談攏價格,店鋪願意買,但是出價太低,年輕道士原本想著靠著這份收入,拆東牆補西牆,渡過難關,若是略有盈餘,說不定還能難得闊氣一回,住上一間中等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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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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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錢難死英雄漢,更何況他連英雄都算不得,隻是個一心想著斬妖除魔、卻事與願違的可憐蟲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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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張家天師”,豈會收了銀錢,答應人家去捉妖,卻害得好好一戶殷實門戶,淪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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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戶人家最後活下來的兩個孩子,質樸懵懂,不怪他的本事不濟,可是年輕道人會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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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這個,眼眶微紅的年輕道人放下凳子,坐在那邊,雙手撐在膝蓋上,背著一把桃木劍的年輕人有些茫然。突然覺得自己當初舍了科舉功名,一心訪仙問道,最後拜師學藝,學藝未精便興衝衝下山,想著蕩除妖魔,是不是其實一開始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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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了真正的傷心處,愧疚難當的年輕道人紅著眼睛,抬起一手,握拳輕輕捶打著心口,好像這樣才能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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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突然發現眼前有一隻手,手上攤放著一塊刻有“打醮山天字號”的精美玉佩,他抬起視線,看到一張膚色黝黑、卻也端正的少年臉龐,那人笑道:“我是住在天字號房間的,你如果真想進去看畫卷,可以借給你用一下,到了第二排後,去找名為春水秋實的姑娘便是,就說……你是陳平安的朋友,她們很容易認出來的,因為是同胞姐妹,長得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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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道人張著嘴巴,傻乎乎呆著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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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將玉佩往他懷裡一塞,轉身小跑離去,轉頭笑道:“在那邊坐下後,記得還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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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一邊跑一邊想,這個年輕道士也太想不開了,不過是沒法子看清楚花鳥長幅的畫麵而已,就這麼傷心傷肺?把先前恰好經過的陳平安給看得一愣一愣的,恁大一個男人,竟然還抹起了眼淚,難不成跟劉灞橋和青衣小童一般,也是那位蘇稼仙子的愛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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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些,都不是陳平安遞出玉佩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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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隻是想起了自己五歲的時候,那個冬天的黃昏裡,一遍一遍走在家家戶戶大門緊閉的泥瓶巷,也是一樣偷著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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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大家都在渡船上,這個瞧著比自己還窮酸的道士,如何都跑不掉,而且退一萬步說,就算真丟了一塊玉佩,大不了暫時記在魏檗賬上,下次他再還錢給魏檗便是,相信打醮山已經給了那麼大人情,應該不介意再多給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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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不行,他陳平安在方寸物“十五”裡頭,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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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暫住的房屋書房內,有一位身穿寬鬆道袍的年輕女冠,坐在桌後,輕輕翻過一頁頁寫滿楷書的紙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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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顏極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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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姑一手托著腮幫,一手翻過紙張,姿容慵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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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的女子,可能才是最讓風雪廟魏晉動心的,才會讓一位寶瓶洲最年輕的劍仙,喝了一壺佳釀又一壺烈酒,始終都無法解憂,借酒澆愁愁更愁,愁得一位走遍江湖、看儘山河的瀟灑劍仙,都要肝腸儘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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