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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毅然神色凝重,身形擰轉,顧不得會不會驚嚇到水榭內的其餘女子家眷,腳尖踩在欄杆上,飛快掠向水潭,去打撈落水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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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水山莊少莊主神色如常,搖動折扇的年輕書生嘖嘖道:“不曾想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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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啪一聲收起折扇,望向小路上那位漸行漸遠的背劍少年,絕對是一位武夫四境的小宗師!難道是彩衣國劍神的關門弟子?隻因為江湖險惡,加上師父劍神暴斃於山林,不得不偽裝成外鄉人,獨自遠遊避難?否則他真想不出誰能調教出如此年輕的武道天才,比宋鳳山還要更早躋身宗師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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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鳳山的妻子,那位貌美賢淑的年輕婦人,忍不住輕聲問道:“珊瑚會不會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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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鳳山以拇指食指悄悄摩挲腰間短劍“滄水”的劍柄,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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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微笑解釋道:“夫人放心,劉姑娘沒有大礙,少年那一拳用了巧勁,隻是以拳罡外力擊暈了王姑娘,屬於皮外傷,不會傷及體魄神魂,這次切磋,少年是臨時收了手的,大概正如王莊主所說,不願自己的江湖路越走越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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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王毅然抱起女兒返回水榭,而且在王毅然的幫助下,數次點穴,女子已經緩緩清醒過來,她除了模樣狼狽不堪,衣衫浸透,春光隱約,丟了天大麵子,臉色和精神氣尚可,反向挎刀的女子掙紮著站在水榭中,額頭紅腫,她背對眾人,一隻手抵住亭柱,一手捂住嘴巴,渾身濕漉漉的修長女子,一雙眼眸水霧朦朧,比起平日裡的冷豔,多了幾分楚楚可憐的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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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湊熱鬨不嫌大的少女,伸長脖子,癡癡望向小路上的喝酒少年,驚歎道:“哇,真的是高人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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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斜眼迅速打量了一下女子的婀娜背影,落湯雞似的女子,體態玲瓏畢露,書生嘴角翹起,好驚人的一雙大長腿,愣頭青少年恐怕不諳此等風情,如他這般閱曆豐富的豪門公孫,才知道此間滋味最傷男兒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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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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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講究一個主辱臣死,水榭外各個陣營的心腹扈從當中,背負牛角大弓的漢子,似乎看到了幾位同行隨侍的含蓄譏笑,一時間怒從膽邊生,大喝一聲,摘下那張匠人打造十年而成的珍稀硬弓,從腰間白羽攢簇的箭袋摸出一枝雕翎箭矢,挽弓如滿月,“歹人膽敢傷我家小姐,吃我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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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遭遇驚變,橫刀山莊莊主王毅然素來以沉穩著稱,刀法有“山嶽氣象”的刀法宗師,也有些惱火,暴怒出聲道:“馬錄!不可暗箭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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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走到百步之外的陳平安剛要轉身,微微一愣,眼角餘光瞥見一處大樹之巔的高枝處,有人雙手負後站在枝頭,山風吹拂,黑衣老人身形隨著樹枝一起如水波輕輕晃動,極具風采。兩人很快對視,老人點頭致意,陳平安便打消了出手的念頭,隻是轉過身,重新麵對那座水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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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劍老人身形一晃,消逝不見,下一刻就落在小路之上,如一縷青煙與陳平安擦肩而過,抬起手臂向前伸出一根手指,豎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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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破空而至的雕翎箭矢,就那麼被黑衣老人以手指抵住箭尖,勢大力沉的箭矢在空中寸寸崩碎,而老人的手指安然無恙,沒有半點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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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又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握住已是強弩之末的僅剩箭尖,隨手一丟,箭尖激射而去,釘穿了握弓大漢的一隻手掌,漢子倒也血性十足,仍是沒有丟了牛角大弓,手心血肉模糊的那條胳膊頹然下垂,單手持弓,瞪圓眼睛,與那位不速之客凶狠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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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老人神色冷漠,“行走江湖,生死自負!就沒有長輩教過你們這點道理?在梳水國彆處江湖,什麼規矩都不講,隨你們高興就好,可是在我劍水山莊,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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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婦人站起身,施了一個儀態萬方的萬福,恭敬稱呼道:“老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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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毅然臉色微變,趕緊抱拳,微微低頭道:“橫刀山莊王毅然,拜見宋劍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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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緊隨其後,拍了一下少女的腦袋,示意她起身相迎,然後書生作揖朗聲道:“小重山韓氏子弟韓元善,見過老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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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性情活潑,毫無怯場,跟隨哥哥依葫蘆畫瓢,作揖卻不低頭,直直望向那位如雷貫耳的江湖老神仙,稚聲稚氣道:“小重山韓氏子弟韓元學,見過老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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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劍聖宋雨燒現身露麵,宋鳳山作為老人嫡孫,竟是最後一位站起身,語氣沒有半點情緒波動,緩緩道:“爺爺這次出門有些短暫,孫兒本以為隻有等到莊子這邊清淨下來,沒了任何客人,爺爺才願意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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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環顧四周,撂下一句意味深長的“烏煙瘴氣”,就陪著陳平安一起轉身離去,什麼梳水國中流砥柱小重山韓氏,什麼橫刀山莊,全然不顧,仿佛全不入他法眼,老莊主的眼皮子都不願意搭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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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雨燒與陳平安並肩而行,背對眾人才顯得有些神色落寞,走出一裡路後,自嘲道:“家風歪斜得厲害,還不如一條瀑布,讓你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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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不知道如何接話,隻好說些不痛不癢的客套話,“莊子裡的人其實還好,沒老前輩說得這麼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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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老人再大度豁達,也不願意在外人跟前宣揚家醜,便轉移話題道:“水榭外那一拳,為何臨時改變主意,十分氣力隻用上三四分?那個橫刀山莊的未來莊主,心性執拗,可不是省油的燈,你今天手下留情,她可未必領情,說不定就要對你糾纏不休。現在年輕一輩的江湖兒郎,隻講自己的痛快,老夫很不喜歡,但是你這般太不痛快了,老夫也實在欣賞不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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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喝了口酒,用手背擦拭嘴角,笑道:“自己心裡不痛快,就要一拳打死人,那也太霸道了。何況我很快就要離開梳水國,橫刀山莊想要找我的麻煩,都不容易。最多就是給那女子在背後罵上幾句,我又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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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雨燒轉頭看了眼神色真誠的少年,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笑道:“這種話,老夫這個歲數的老頭子來說,是可以的,半截身子入了土,萬事皆休,還能如何?你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娃兒,老氣橫秋太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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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沒有反駁什麼,一拳之後,心中縈繞不去的積鬱清減許多,這就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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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起一事,輕聲提醒道:“古寺裡自稱梳水國四煞的嬤嬤,跟一名魁梧漢子一起進了你們莊子,老前輩要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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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雨燒哈哈大笑道:“這算什麼,加上方才水榭裡的那位韓氏貴公子,惡名昭彰的梳水國四煞,已經湊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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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疑惑道:“剩下的那個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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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雨燒搖頭苦笑,“不說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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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喝了口酒,想著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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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心中了然,坦誠相見道:“此次邀請你們來此做客,並無任何算計的意思,隻是純粹希望這麼個莊子,彆儘是一些人模狗樣的混賬貨色,這座劍水山莊,畢竟是老夫親手經營出來的地方,不想處處是狗屎,這裡一坨那裡一灘的,害得老夫在自家走路都嫌惡心。有你們在家中做客,老夫就順眼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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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哭笑不得,這位老前輩也太耿直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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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並不知道,宋雨燒在江湖上,除了越來越響亮的劍聖頭銜,還有同輩中人贈予的“鐵疙瘩”的綽號,說的就是宋雨燒不苟言笑,在家族是如此,在家外的江湖更是如此。若說宋鳳山半點不隨宋雨燒的性格,還真是冤枉了小劍仙,隻不過宋雨燒身上的老輩江湖氣,古板迂腐,束手束腳,一心追求劍道極致的宋鳳山不屑奉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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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雨燒這麼一位古稀之年的老人,見識過太多的江湖風浪和人心險惡,愈發篤定一件事,道理隻需說給講道理的人聽,否則腰間那把鏽跡斑斑的老鐵劍,就是他宋雨燒的道理。宋雨燒喜歡一人一劍遊曆江湖,這些年見過許多鋒芒肆意的後起之秀,天賦那是真好,可武德是真不咋的,但是一樣混得風生水起,仰慕他們的江湖人物,多如過江之鯽,宋雨燒不太明白,三十年,或是五十年後,江湖就要交到這些人手上,那還有啥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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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宋雨燒的劍術再高,也隻是一人而已,同輩老人一個個走了,帶著那些晚輩不愛聽的老話老規矩,一起埋進了泥地裡,如今連亦敵亦友更是前輩的彩衣國老劍神都死了,宋雨燒便有些提不起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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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如今的江湖,清湯寡水的,全然沒了酒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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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老一小閒來無事散著步,宋雨燒突然說道:“瀑布水榭那幫人眼拙,看不出你的拳意高低,老夫卻看得清楚,所以多嘴說一句,你當下的心境有些問題,三境破四境,是我輩武人的第一道大門檻,你底子打得越結實,一旦帶著心結破鏡,反而越容易出現紕漏,一座大雪山崩塌的聲勢,可要比小山頭的泥石流,可怕千百倍。小娃兒,你當下要留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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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悚然醒悟,伸手抹了抹額頭汗水,沉思片刻,轉頭道:“謝過老前輩提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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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雨燒略作思量,說了一些看似題外話的言語,“先前收拳,是你做人厚道不假,但是對於你的破境一事,反而不美。按照一般的江湖路數,你若是一拳全力遞出,打得那女子重傷甚至是斃命,之後順勢惹來眾怒,一番大戰血戰死戰,說不定就是你破境的契機,便是山上神仙所謂的機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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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了笑,並沒有後悔,又說了一句很有老氣橫秋嫌疑的話,“沒有關係,該是我的,跑不掉,不該是我的,抓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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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雨燒其實一直在仔細打量少年神色變化,觀其神色從容,眼神清澈,老人暗暗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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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少年與自己孫子宋鳳山信奉的劍道,天差地彆。雖然暫時不好說誰對誰錯,誰能走得更快更遠,但是宋雨燒個人覺得,背劍遊曆卻劍術蹩腳的外鄉少年,要更對自己的胃口。在教育子孫這件事上,書香門第確實比江湖門派更有能耐,對此宋雨燒心悅誠服,早年潛心劍道,對於家族門風的栽培塑造,燈下黑了,或者說也是無從下手,最多不過是打罵二字而已,如今回頭再看,老人唯有愧疚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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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其實不覺得自己比橫刀山莊的王毅然,好到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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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出世族,法出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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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儀規矩,真正的世族子弟自幼耳濡目染。神仙術法,山上仙家自古傳承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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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雨燒對此深有感觸,他曾經遠遊南澗國,與那邊的名士有過交往,哪怕性格各異,可確實各有風采,哪怕隻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一樣讓人自慚形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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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瀑布和劍水山莊之間的路旁,有一座翹簷可愛的精美行亭,懸掛匾額“山水”,楹聯是“石白嶙嶙,水清潺潺”,簡單且彆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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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雨燒顯然對這座行亭情有獨鐘,拉上陳平安坐在亭內長椅上,相對而坐,老人橫劍在膝,少年背劍在後,一個被江湖譽為劍術入聖,一個如今連出劍都沒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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