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已經練拳一整月,不知不覺,已經足足走樁十萬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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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下最大的興趣所在,是想知道船上的那些釣魚人,是否有誰釣上了兩指長的珍稀河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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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天練拳到正午時分,陳平安突然發現養劍葫裡的酒水,還有盈餘,可是乾糧已經不夠三餐,隻得掛好酒壺,背好劍匣,穿上草鞋,第一次推開房門,準備去船尾的一座飯館買些易於儲藏的食物,離著不算遠,因為是吃飯的點,正是乘客出門來往的時分,陳平安出門的時候,剛好左邊屋子的那撥江湖豪俠也要出門覓食,陳平安便略微放慢腳步,拉開五六步距離,跟在五人後頭,其中有人忍不住回頭打量這個頭回碰麵的古怪鄰居,很快就有人扯了扯他袖子,示意不要橫生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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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很快就收回視線,背負木匣的少年劍士,獨自行走江湖,年紀輕輕,瞧著卻是氣度沉穩,確實最好不要招惹,若真是位萬中無一的劍修,自己這夥人哪怕出身都不差,在山下都算江湖名門大派,可還是吃罪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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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山下,不怕一萬,隻怕萬一。乘坐這艘仙家渡船,萬一可就是百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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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氣不好,喝涼水還塞牙,真倒了大黴撞上萬一百一的,咋辦?跟山上練氣士耍嘴皮子講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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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江湖武夫曾經有幸親眼看到一位劍修出手,離得挺遠,那位年輕劍仙不過弱冠之齡,可本命飛劍出竅之後,那叫一個劍氣如虹,所向披靡,麵對數位大名鼎鼎的江湖大佬,什麼劍氣吐芒的江湖劍宗,什麼橫煉體魄、刀槍不入的拳法宗師,戳戳戳,咄咄咄,全部給山上劍仙在腦袋上開了個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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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常練氣士還好說,畢竟諸子百家,三教九流,未必都是擅長攻伐的山上仙師,但是跟山上劍修、尤其是養育出本命飛劍的劍仙較勁,真是老壽星吃砒-霜,活膩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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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相安無事,在人滿為患的飯館跟夥計買了幾大斤乾餅,付過了錢,就返回自己屋子,關上門後,打開陽台木門,站在陽台上啃著乾餅,一手持養劍葫喝酒,一樓船板欄杆那邊還是有稀稀疏疏的釣魚人,但是陳平安細嚼慢咽小口喝酒,看了兩刻鐘,也隻是釣起一些尋常魚類,連一條年幼銀子都沒有上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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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突然記起一事,少年崔瀺有次在大山之巔,百無聊賴跟隨自己練習劍爐立樁,說天底下有一塊上等福地,十分特彆,與一座洞天相銜接,兩者迥異於其它所有洞天福地。寶瓶洲南澗國神誥宗就獨占一塊福地,名為清潭福地,福地有點類似藩屬之國,隻是更加版圖廣袤,自成體係,蘊含天道規矩也大小不一、高低不一,往往出產豐富,能夠源源不斷被仙家大宗所攫取,所造就的格局,必然是宗門大者愈大,山頭高峰愈高,例如驪珠洞天,位列浩然天下的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當初那對力挽狂瀾、為宋氏延續國祚的大驪雙壁,就是驪珠洞天走出去、然後被大驪王朝近水樓台先得月的人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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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地大,陳平安兩次遠遊,哪怕尚未走出寶瓶洲,其實已經有所領略,而楊老頭說的小鎮之大,無法想象。陳平安也領教過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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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這趟南下遊曆,陳平安錯過了許多地方,有些是來不及去,會繞路很遠,比如顧璨和他娘親所在的書簡湖青峽島,陳平安希望他們娘倆過得好好的,不要受人欺負,但是更希望顧璨不要成為練氣士之後,轉過頭來去欺壓彆人,最終變成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那般的山上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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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地方則是暫時不適合去,比如搬山猿所在的正陽山,許氏坐鎮的清風城,馬苦玄所在的真武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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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道理講不通,拳頭打不過,不在驪珠洞天,沒有了齊先生和阮師傅的規矩約束,就隻有被人一腳踩死的份,陳平安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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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喝著酒,在飯館那邊得知明天就要在膏腴渡口停船半天,可以下船賞景,渡口附近,是一處著名風景形勝,叫太液池,這個時節正值山花爛漫,隻要走出渡口,走向最近的山頭,沿途都是鳥語花香,運氣好的話,還能抓到一隻名為“香草娘”花魅精怪,它們天然芬芳,香味淡雅,是最好的活物香囊,深受女子練氣士和豪門婦人的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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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覺得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透口氣,整整一個月的閉門不出,感覺整個人都要發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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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定決心後,陳平安就轉身離開陽台,關上門繼續練拳走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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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拂曉時分,渡船靠岸停泊,溶洞大廳小巧精美,香氣彌漫,比起梳水國的寬敞壯觀,彆有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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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船微微震蕩,隻睡了不到兩個時辰的陳平安睜開眼,開始起床收拾行李,東西要全部帶上,不敢留在船上房間。興許是太液池聲名在外,確實是個好地方,陳平安發現船上四百多位乘客,幾乎都要下船賞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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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雜在人流之中,陳平安下了船後,身邊有一撥氣度不凡的男女,兩位老者的氣息尤為綿長,如江水緩流,走路時腳步輕靈,哪怕不是中五境的山上神仙,恐怕也差不遠。陳平安不是愛偷聽人說話的人,隻是這段時間待在屋子裡練拳,實在沒法子,難得聽到有人以寶瓶洲雅言交談,下意識就豎起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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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有聊到一洲南北的山河大勢,有各大仙家府邸的最新動靜,也有一些王朝國家的名人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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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聊得雲淡風輕,兩位老人說得最多,身旁年輕晚輩們則洗耳恭聽,少有插話,便是問話,也是必然恭恭敬敬,跟陳平安印象中的某些人,大不一樣,比如風雷園劍修劉灞橋,泥瓶巷曹氏祖宅的那個婆娑洲劍修曹峻,最近還遇上了那個觀湖書院的周矩,好像都不是這般拘謹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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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位腰間懸掛一枚墨玉小印章的老者,說到了打醮山的鯤船墜毀,傷亡慘重,大為氣憤,對俱蘆洲的那位道主天君,言語之中,雖然承認那人的道法通天,就連自家寶瓶洲道主祁真,也未必有勝算,可更多還是對這位天君行事跋扈的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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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位老者則憂心忡忡,說那艘鯤船的墜毀,雖然確實是劍氣衝天、擊毀鯤船使然,可好好一個劍修林立的寶瓶洲中部王朝,吃飽了撐著要打落一艘北俱蘆洲的渡船?有何好處?當時能夠聚集那麼多劍氣的勢力,隻會是那個大王朝的朝廷,可那位皇帝已經親自去往神誥宗,發誓絕無此事,之後在祁真的陪同下,親自麵見俱蘆洲道主謝實,後者竟然隻說一切自有俱蘆洲修士追查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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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洞口處,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然後驟然加快腳步,向那兩位老者抱拳問道:“兩位仙師,冒昧問一句,那艘鯤船上的乘客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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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人對此置若罔聞,看也不看一眼滿嘴北方口音的背劍少年,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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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懸掛印章的老人倒是停下身形,耐心說道:“下五境的乘客,幾乎沒人活下來。便是上五境的練氣士,也死了許多人。當時無數道劍氣從一座山頭激蕩向空中,無異於上五境劍仙的傾力一擊,你想一想,那得是多大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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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看著少年微微變化的臉色,老人歎息一聲,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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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站在原地,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撞了幾下肩頭,渾然不覺,最後回過神後,發現幾乎所有人都已經走出洞口,去了那處太液池賞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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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緩緩走到洞口,外邊陽光明媚,更遠處,可以看到一座坡度平緩的大山頭,漫天遍野的絢爛花草,正在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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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胭脂郡打殺了那位蛇蠍夫人之後,陳平安其實得了一件寶貝,但是在梳水國青蚨坊卻沒有拿出來售賣,那是一件筆洗,筆洗底部一圈,有十六字,春花秋月,春風秋樹,春山秋石,春水秋霜。字體微小,且如會如蝌蚪緩緩流轉繞行,陳平安因為喜歡春字,又因為鯤船之上,有一雙姐妹婢女,她們的名字與那些文字吻合,當時陳平安還惋惜為何隻有春水而無秋實,否則將來若是有緣再見,比如再次在梧桐山渡口乘坐打醮山鯤船,一定要拿出那隻筆洗,給她們倆瞧一瞧,好教她們知道,原來世上有這麼無巧不成書的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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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站在洞口,臉上沒有什麼悲慟神色,隻是怔怔出神,望著遠處的旖旎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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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陳平安轉身走向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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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姹紫嫣紅開遍,少年便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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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渡船,回到二樓房間,關上門,繼續練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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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將近一月時光,緩緩流逝,再過兩天就要下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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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深夜時分,不知不覺,兜兜轉轉,陳平安已經打了二十萬遍拳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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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換上一身潔淨衣衫,光腳打開陽台木門,渡船上下難得寂靜無聲,陳平安見四下無人,便輕輕躍上欄杆,最後坐在上邊,對著隔壁那條悠悠流淌的河道,喝起了酒,什麼都沒有想,喝著喝著,終於發現酒壺裡沒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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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劍葫蘆裡,劍水山莊釀造的十數斤美酒,坐船之前,隻是讓大髯漢子和年輕道士喝去了一些,由於這兩個月喝得很節製,所以一直喝到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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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使勁搖晃那隻底款為薑壺的酒葫蘆,是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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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不願死心,高高舉起酒壺裡,仰起脖子,哪怕剩下幾滴酒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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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滴不剩,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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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隔壁河道一艘迎麵而來的四層渡船上,一位住在頂樓廂房的客人,同樣坐在陽台欄杆上,她呆呆看著那個使勁搖晃一枚養劍葫想要喝酒的少年,最後認命地放下手臂,雙手抱住那隻品相不俗的養劍葫,下巴擱在葫蘆口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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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這個少年該不會是個喝酒喝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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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起了玩心,一隻手提起手中的翡翠酒壺,一手放在嘴邊,用喊道:“這裡這裡,小酒鬼,我這兒有酒,要喝就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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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保持原先的姿勢,聞聲瞥去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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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身穿墨綠長袍的少女,見他沒啥動靜,乾脆就直接拋出了手中酒壺,隻是酒壺拋出一道美妙弧線落在陳平安眼前兩丈外,又嗖一下掠回了她手中,少女樂不可支,自顧自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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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艘渡船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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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麵無表情,心湖毫無漣漪。隻是覺得她該不會是個傻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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彆好養劍葫,向後翻落在陽台,關上木門,陳平安繼續練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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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沒了,可以再買。人沒了呢?陳平安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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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是陳平安第一次練拳中途停下,然後大半夜跑去飯館那邊買酒,飯館早已打烊歇業,大門緊閉。隻好回到屋子,繼續練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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