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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衣名為“清涼”,是一件出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著名法袍,曾經是中土神洲一位大王朝君主的心頭好,隨著王朝覆滅,寶衣便失傳已久,不曾想穿在了這位少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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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用生澀的寶瓶洲雅言說道:“柳婆婆,金丹劍修那張百裡方寸符都不管用,是不是我的千裡方寸符也很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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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嫗歎息道:“那頭老蛟自身修為其實不嚇人,元嬰境巔峰而已,不過有高人相助,已經將這條海溝營造得如同一方小天地,它便化身聖人,坐鎮其中,戰力相當於一位玉璞境修士,同時占儘天時地利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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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皺眉道:“那咱們咋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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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嫗笑道:“少主不用太過擔憂,我便是拚了性命,也會將少主送出這條蛟龍溝,不過事後,少主記得原路返回,去往那座拋下繡球的峭壁彩樓,與那座自報名號,他們一定不敢怠慢,到時候少主就可以順順當當返回皚皚洲,將此事說與老祖聽,到時候自有天罰降落,將此地夷為平地,為我這個老婆子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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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埋怨道:“柳婆婆,生死是多大的事情啊,你怎麼說得如此輕巧。我可不希望你死在這裡,咱們還要一起回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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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嫗臉色依舊雲淡風輕,眼神慈祥望向少年,微笑道:“也是無奈之舉,總不能當著少主的麵,滿腹愁腸,哭哭啼啼,這麼大把歲數了,委實是做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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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嫗記起一事,看了眼少年手上的一枚玉扳指,輕聲道:“少主,這件祖傳的咫尺物,千萬記得藏好,不要輕易當著外人的麵取出裡頭的寶貝,出門在外,不要輕易試探人心,人心一物,是最經不起推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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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老嫗那張乾枯褶皺的滄桑臉龐上,有些恍惚,畢竟天底下所有的老婦人,也都是從少女一路走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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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衣少年伸手指向那一葉扁舟,“柳婆婆,你瞧瞧能那個扛著竹篙的少年,跟我差不多歲數吧,真的好厲害,有膽識,帥氣!比我強多了,回頭我一定要找位丹青聖手,將這幅場景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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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嫗搖頭笑道:“可莫要學那少年意氣用事,少主你可不是什麼簡簡單單的千金之子,萬金之子,你若是在這寶瓶洲和婆娑洲之間的地帶,真出了點什麼意外,可就是天大的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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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無奈道:“柳婆婆,我已經經曆過好多次曆練了,彆總把我當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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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嫗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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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場看似險象環生的曆練,哪次沒有某位老祖親自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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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次出門遠遊,從皚皚洲先去了一趟俱蘆洲,再南下寶瓶洲,神誥宗,觀湖書院,雲林薑氏,最後到達老龍城,之後又繼續南下,登陸桐葉洲,北方桐葉洲和南邊玉圭宗都去拜訪過,少主還差點要進入那座雲窟福地,一路無風無雨,但是老嫗始終想不明白,為何是自己單獨一人擔任少主的扈從,是不是太過草率了?一位元嬰境練氣士,境界是不算低,可少主身份何等金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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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這次蛟龍溝遇險,如果換成一位玉璞境劍修在少主身邊護衛,少主都不用皺一下眉頭,更不用擔驚受怕,隻需要隔岸觀火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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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桂花島半山腰一棟普通屋舍外,有座小涼亭,一位花容月貌的年輕女子,坐在其中,身穿短衫長裙,腰間係有彩帶,她麵對這場莫名其妙的劫難,雖然滿臉怒容,對那個老龍城範家生出一肚子火氣,可仍是耐著性子煮完茶,飲過茶,一件件收拾好茶具,這才開始思量對策,可是當她看到那名金丹劍修身死道消的慘烈畫麵後,就有些灰心喪氣,多半是死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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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愁容滿麵,手指輕輕敲擊桌麵,喃喃自語:“沒理由運氣這麼差啊,在老龍城還給自己算了一卦,才推掉山海龜,選擇的桂花島,照理說不會有錯,應該順路撈取一兩筆機緣才對。怎麼可能在此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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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女子站起身,腳尖一點,來到涼亭頂部,居高臨下,頓時視野開闊,她咽了口口水,由站姿緩緩變成蹲在屋頂上,開始掐指推算演化,“難道有高人隱藏其中,還是破局之人尚未出現?總之,絕對不會是死局才對,絕對不會……容我來算一算你,能夠跟金色老蛟對峙的婦人,呦,原來你就是桂花島啊,奇怪了,破局之人,仍然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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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瞧瞧這位深藏不露的擺渡船夫,咦?竟然是從元嬰境跌回金丹境的練氣士?至今傷勢還未痊愈,不愧是個有故事的舟子老漢,但是你也破不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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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這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少年,還是算了吧,扛著竹篙也就罷了,嘖嘖,還喝酒?太喜歡顯擺了,真當自己是上五境的劍仙呐,傻了吧唧的……這樣的話,破局關鍵,難道是在山上,有神仙正在袖手旁觀?隻等那條老蛟鬆懈,就會給予致命一擊?容我算一算,還真有一位有意遮蔽氣機的世外高人,隻可惜……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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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雙手撓頭,兩頰通紅,她顯然有些焦躁不安,一時間發髻間的珠釵歪斜,青絲絮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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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慌莫慌,師父親口說過,天下任何大勢,其中始終藏著一個衍化萬物的‘一’,便是那位道祖,也一直在追求這個字。那條真龍是如此,驪珠洞天的真正玄機,亦是如此,劍氣長城仍是如此,皆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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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位年輕女子心神失守的時候,圭脈小院的桂花小娘金粟,正好一步三回頭,回首望去,看到了她師父跟金色老蛟的凶險對峙,看到了那位多半就是桂花島金丹修士的舟子老漢,當然還看到那個泛舟前行、跑去添亂的背劍少年,金粟知道自己不該怨懟那位挺身而出的少年,可是不知為何,她對這位少年的惱火,愈演愈烈,以至於好像今日遭受的所有劫難,都要歸咎於這個家夥,才能讓她內心稍稍好受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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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粟不願多想,更不願承認,之所以這般惱羞成怒,不是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外鄉客人,做得不好不對,而是恰恰他的“一意孤行”,無形中襯托出了她的怯弱畏縮,她甚至連站在師父身邊,師徒並肩而立的勇氣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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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一線之間,有人貪生而怕死,審時度勢,避難而退;有人舍生而取義,迎難而上,死中求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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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腳下那條長生道路才剛剛起步的年輕人而言,一個未必錯,一個未必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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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島外的海麵上,兩艘小舟比鄰而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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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舟子幾次勸說無果,加上內心深處,實在不願眼睜睜看著這個少年喪命於此,便有些惱火,氣道:“既然桂夫人都說了老蛟的厲害,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胡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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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苦笑道:“身陷重重包圍,除了魚死網破,其實沒有什麼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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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突然低聲道:“桂夫人,你必須要活下去,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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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搖搖頭,“我意已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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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頭望向少年,柔聲問道:“陳平安,那道符,真的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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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使勁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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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深呼吸一口氣,“反正事已至此,還能如何。那頭老蛟鐵了心不念情分,處處以規矩二字來壓我,事出無常必有妖,既然陳平安你願意做點什麼,那就做吧,我們兩人幫你拖延一點時間,還是不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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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立即坐在小舟之中,背對金色蛟龍,與身為方寸物的飛劍十五心意相連,很快從袖中滑出一張青色材質的符紙,好似從某部聖賢書籍上撕下來的書頁,陳平安左手持筆小雪錐,輕輕嗬了口氣,但是當那支“下筆有神”的毛筆伸向那張符紙的時候,陳平安內心震撼不已,筆尖好像大雪時節,行人雙腳深陷積雪,寸步難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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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竟是那一口純粹武夫真氣,直接就此斷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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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數次書寫金色材質符紙的寶塔鎮妖符,以及陽氣挑燈符,陳平安從未遭遇過這種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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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反而生出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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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願身手內傷,震蕩神魂,陳平安依然強行提起一口新氣,手臂下沉,小雪錐的筆尖不斷移向那張書頁符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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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做點什麼,但是必須保證不會將局勢變得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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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黃庭國破敗寺廟前,那些鮮衣怒馬的年輕江湖兒女,為了他們心目中的古道熱腸,行俠仗義,差點壞了那幫正道練氣士的大事,差點讓那頭作祟多年的山野狐妖趁機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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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好心辦壞事的前車之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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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這個前提能夠保證,陳平安覺得自己就必須做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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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彩衣國胭脂郡的城隍廟,那位手腳係銀質鈴鐺的郡守之女,同樣是出手相助,因為她的點到為止,每次出手相助,既是她的力所能及,又能夠幫助陳平安適當分擔壓力,這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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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渡船,一艘老龍城桂花島,一艘打醮山鯤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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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桂花島,是他好朋友範二及冠後會繼承的家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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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艘鯤船,曾經有兩位朝夕相處的少女,名叫春水秋實,都是很好的姑娘,陳平安一直以為他們這麼年輕的歲數,不管是幾年幾十年後,不管是隔著千山萬水,離彆之後總能重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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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不斷加重五指和手臂力道,呼吸吐納和劍氣十八停,迅猛流轉,這一口在體內勢如破竹的純粹真氣,必須既快且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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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穩則神定,神定則符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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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根結底,遙想當年,燒瓷拉坯也是一個穩,心穩才能手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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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錐的毫尖,終於緩緩觸及青色符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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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一小粒光點瞬間炸裂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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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似海上生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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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對此無動於衷,心神完全沉浸於那道斬鎖符,要在青色符紙上寫足八個字:作甚務甚,雨師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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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的少年,盤腿而坐於小舟之中,渾然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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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著一張古老書頁,陳平安手持毛筆,不像是什麼純粹武夫,也不像是什麼劍客,倒像是個在山水間抄書寫字的讀書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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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道符,成與不成,畫完之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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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那撼山拳,拳法到底高不高,先練完一百萬遍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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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如果不做點什麼,陳平安覺得對不起自己練的拳,學的劍,喝的酒,認識的那麼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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