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突然鬆開手,摘下腰間的那隻薑壺,這一次喝酒,就隻是喝酒了,不再是為了沙場軍陣之上的武夫換氣,不再是為了遮掩初一十五的蹤影,陳平安喝酒之後,將養劍葫隨手丟在腳邊的小舟中,在心中默念道:“阿良,齊先生,寧姑娘,都對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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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開始想著書寫一張斬鎖符,讓自己有資格跟金色老蛟講一講條件,用所有蛇膽石換取桂花島的駛出蛟龍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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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之前想著到了倒懸山,一定要多給金丹劍修馬致幾顆穀雨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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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想著下船之前,一定要跟範家討要一張桂花島堪輿圖,到時候下了船,去了倒懸山,再偷偷摸摸拿去齊先生贈予的山水印,輕輕一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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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多種種,在陳平安腦海中走馬觀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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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天空中那縷細如發絲的金色劍氣,已經消逝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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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老蛟臉色微白,雖然心中狐疑不定,極其不願相信少年所說的那些言語,可是萬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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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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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由得轉頭望向倒懸山方向,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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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下一刻,金袍老蛟滿臉驚喜,微微點頭之後,放聲大笑,空中金色劍氣再度浮現,隻是這一次不再是一縷而已,而是絲絲縷縷,如同懸浮雲海之中的一株株纖細水荷,搖曳生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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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倒懸之山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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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身穿道袍的高大男子,正站在崖畔舉目遠眺,視線所及,不是那條他隨手布局的蛟龍溝,甚至不是那座雙神對峙的峭壁之巔,不是那個身穿綠袍、坐在雨師神仙肩頭喝酒的年輕女子,而是雲海之中,一位身穿青衫、腰佩長劍的儒雅男子,先前從老龍城附近的海域動身,很快就會趕到蛟龍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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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已經遠離人間太多年,原因很是有趣,一身劍氣太濃,濃鬱到他如何壓製,都無法阻止劍氣的傾瀉四方,所有近身之物,皆化為齏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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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此人隻會遊曆世間種種人煙罕至的地方,雲霄之中,五湖四海,深山峻嶺,蠻瘴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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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道士眼神炙熱,此人值得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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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他很快皺了皺眉,在那名儒衫劍客腳下的海麵上,有個木訥漢子正在以竹篙撐船,一瞬千百丈,快若奔雷,竟是絲毫不輸給頭頂那名享譽天下的劍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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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訥漢子悶悶道:“我家先生說了,這次算計陳平安,是為他好,若是拿著齊靜春的山字印,去往倒懸山,以那位二師伯得意弟子的臭脾氣,陳平安是要吃大苦頭的。再說了,我家先生是誠心希望陳平安能夠另辟蹊徑,去往青冥天下,他願意收取陳平安作為閉門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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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氣度儒雅、容貌俊美的天上劍修,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隻是俯瞰遠方那處蛟龍溝,隻說了一句話,“你一個陸沉的記名弟子,就想跟我家小齊搶小師弟,行啊,不如你接我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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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倒是也不惱,還是那股好似天生的沉悶神色和語氣,“不打架,我隻會劃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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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修所過之處,若有雲海,便會被自行一斬而開,片刻之後,他有些不悅,“那你跟著我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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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舟子老實說道:“去當麵跟陳平安說清楚,免得他誤會我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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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修突然很認真說道:“可我覺得你很礙眼,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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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子想了想,“那我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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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那一葉扁舟驟然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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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點點頭,“你倒是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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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禦風揚長而去,滿臉怨氣,喃喃自語,自問自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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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齊要我做你的護道人,我豈會答應?小齊是讀書讀傻了的,我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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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不會答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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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修似乎心情更加糟糕,開始加速前掠,以至於身後氣機震蕩,轟隆隆作響,就像一串雷鳴響徹雲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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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路過那座雨師和神將兩座神像的時候,有人朗聲訓斥,不許這名劍修擅自飛掠宗門上空,必須繞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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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修低頭隨意瞥了眼,拇指抵住劍柄,輕輕一推,長劍墜向海麵,距離海麵隻有數丈高度後,刹那之間拔地而起,一劍如虹而去,直接將那尊神將神像給一劍劈成兩半,金光炸裂,如旭日東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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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劍一閃而逝,跟上主人,悄然歸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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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修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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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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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來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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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與人講道理,還練劍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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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修猛然間舉目望去,“當著我的麵抖摟劍氣,你真當自己是阿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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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蛟龍溝尚且有七八百裡之遙的雲上劍修,手腕一翻,然後一巴掌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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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桂花島,整個在空中顛倒一圈,重重砸在十數裡外的海麵上,劇烈搖晃不已。然後好似被大風吹拂,迎風破浪,迅猛前行,瞬間就遠離了蛟龍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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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劍修輕輕一彈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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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龍溝上方,如開天門一座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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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有雪白劍氣大如瀑布,一道道傾瀉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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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蛟龍溝,距離海麵較近的那些盤踞蛟龍之屬,一開始還不知道那些倒入大海的“雪白洪水”,到底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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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等到他們回過神的時候,已是一副副保持原有姿勢的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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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那些被金袍老蛟招出的金色劍氣,如幾根枯枝麵對決堤的洪水,早就被一衝而散,點滴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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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條劍氣形成的雪白洪水,不斷流入蛟龍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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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金袍老蛟和孤舟上的陳平安,始終安然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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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龍溝內,劍氣壓頂,可謂屍橫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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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袍老蛟呆呆站在原地,麵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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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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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算不算一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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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儒衫劍修來到蛟龍溝邊緣,踩在海麵,緩緩前行,海水被劍氣侵襲,瞬間沸騰,化作雲霧,所以劍修依舊是禦風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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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瞥了眼陳平安,麵無表情道:“小齊要我做你的護道人,我沒答應。就像先生當初要我保護小齊,我還是沒答應。自己挑選的腳下大道,要什麼護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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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無奈神色,可眼中又有些笑意,“但你是我的半個小師弟,這個我沒辦法否認。而且你這次敢於生死自負,說死則死,我覺得挺好,反正對我的胃口,所以就來見你了。先生和小齊,一個那麼老了,一個年紀也不小了,被人欺負,隻能怪他們兩個死腦筋,可你嘛,年紀還小,給人這麼欺負,說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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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修雲淡風輕的言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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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金袍老蛟從身體三百多座氣府內,一點點滲出雪白光芒,臉色猙獰,滿臉痛苦,但是這位戰力相當於玉璞境的老蛟,竟然從頭到尾,發不出半點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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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劍意不如阿良,但是劍術比他高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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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修望向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少年,伸出拇指,先指了指天上,然後指向自己,笑道:“哦對了,我叫左右,是你和小齊的大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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