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r/
當年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親眼見到陸叔叔闖入春潮宮,父親站著不動,任由對方一劍刺穿心臟。
r/
r/
而在當時兩人之間,還有一位為了保護父親、決然赴死的婦人。
r/
r/
正是陸叔叔最為敬重的師娘。
r/
r/
父親周肥好似完全沒有受傷,隨手推開那個癡情女子,然後步步前行,任由那把劍一寸一寸鑽出後背,父親眼中隻有陸舫,幾乎與陸舫麵對麵才停步,笑問道:“陸舫,醒了沒?”
r/
r/
周仕歎了口氣。
r/
r/
這就是父親家鄉那邊的仙家修道啊,太過詭譎了。
r/
r/
穿上了那件青色衣裳的鴉兒更是沉默。
r/
r/
她的師父,也就是魔教教主,丁嬰唯一的弟子,去年被人重傷,回到宗門後,療傷無用,隻能眼睜睜看著身軀腐朽,生機急劇流逝,隻是這位鴉兒眼中的梟雄,他的臨終遺言,很是奇怪:真人行世,入火不熱,沉水不溺。那麼仙人呢?我也見過了。
r/
r/
鴉兒作為魔教子弟,對於那些來路不明的謫仙人,並無太多偏見和恨意,她甚至並不向往傳說中的飛升,她留戀人間,這個家鄉,隻想著與姿容、天賦和野心都不輸自己的樊莞爾較勁,扶持二皇子登基,然後爭取四國一統,那麼她成為南苑國皇後、母儀天下也好,成為繼師爺爺丁嬰、俞真意之後的新一任江湖共主也罷,都能夠心滿意足。
r/
r/
隻是這次敬仰樓和那個“老天爺”,偏偏選中了南苑國牯牛山,作為飛升之地,而她又好死不死被那位師爺爺找到了,淪為他老人家的馬前卒。
r/
r/
她心中悲苦不已,忍不住抬頭看了眼那條巷子,那棟宅子所在的方向。
r/
r/
我的師爺爺唉,你怎麼來不出山?
r/
r/
唐鐵意已經離去,因為對上周肥,他沒有信心,即便擁有了完整的煉師刀,直覺告訴他碰上周肥,必死無疑。
r/
r/
就像之前那些淪為磨刀石的可憐蟲宗師,當年對上他唐鐵意一樣。
r/
r/
於是他去找臂聖程元山的麻煩。
r/
r/
但是讓唐鐵意懊惱的是那家夥竟然溜之大吉,斂了氣息,在這座京師如魚入水。
r/
r/
唐鐵意心中恨恨,若是在北晉京城,程元山就隻能等死了。
r/
r/
他完全可以調動一城禁軍,大肆追捕落單的任何一位宗師。
r/
r/
當然丁嬰和俞真意,唐鐵意殺死他們的那點念頭,都沒有,也不敢有。
r/
r/
他這次悄然離開北晉來到南苑國,幾乎每一步,都在那位俞真人的算計之中。可能還要更早,從他得到這把妖刀煉師開始。
r/
r/
唐鐵意並不向往什麼舉霞飛升、什麼仙人之鄉,這座天下已經足夠讓他一展所長!
r/
r/
————
r/
r/
丁嬰和那個名叫曹晴朗的孩子,一個坐在板凳上曬太陽,一個站在灶房門口,顫顫抖抖握著柴刀。
r/
r/
丁嬰剛剛在得知童青青不在十人之列後,歎了口氣,轉頭對孩子笑道:“沒你的事情了,那個婆姨真是……”
r/
r/
說到這裡,饒是丁嬰這樣的大魔頭,也有些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評價童青青才算準確。
r/
r/
丁嬰比世上所有人都了解鏡心齋童青青。
r/
r/
一來兩人歲數相當,是同一輩人,而且早就認識。丁嬰是魔教繼盧白象之後的又一位武學奇才,年紀輕輕就躋身天下後十人,所以很早就獨自闖蕩江湖,童青青當時身份,類似現在鏡心齋的樊莞爾,隻是比起步步為營、將無數英雄豪傑玩弄於鼓掌之中的樊莞爾,她的師父,童青青是個不折不扣的膽小鬼,被逼無奈當上了鏡心齋下一任既定宗主,卻死皮賴臉待在宗門內,不願出去幫著宗門謀求天下,丁嬰膽大包天,有一次偷偷潛入鏡心齋,去那座禁地湖心亭乘涼賞月,結果就遇上了在亭子裡嗚嗚咽咽的童青青,靠著亭柱蜷縮起來,少女正說著心事,沒能發現丁嬰,忙著埋怨她師父太狠心,要將她趕出宗門,埋怨師姐師妹們太笨,習武都那麼用心了,竟然還打不過每天偷懶的自己,然後掰手指說著江湖上的那些高手,如何厲害,如何凶殘,最後連二流高手都沒放過,一個個如數家珍,好像人人都是百年難遇的大宗師……
r/
r/
丁嬰感覺自己真是見了鬼,天底下竟然還有這麼怕死的娘們。
r/
r/
童青青終究也是接近天下二十人的一流高手,終於發現了丁嬰,然後她也像是見了鬼。
r/
r/
開口第一句話竟是帶著哭腔告訴丁嬰,隻要不殺她,她就當做什麼都沒有看見。
r/
r/
童青青當然是一位美人,比徒弟樊莞爾、南苑國皇後周姝真,確實都要更加動人。
r/
r/
可丁嬰哪怕過了這麼多年,記得最清楚的,卻是童青青當時的神色,噙著淚水,噘著嘴,求著人,怯怯弱弱,像一隻林深處遇見持刀樵夫的年幼麋鹿。
r/
r/
丁嬰這輩子都癡心武學,從未有過男女之情,對童青青也無任何情愛漣漪,但是童青青的性子,以及那年她在鏡心亭內的那副表情,丁嬰實在是難以忘記。
r/
r/
那一次相逢,沒有風波,丁嬰去鏡心齋藏經樓偷了本秘籍,悄然遠遁。
r/
r/
童青青在丁嬰離開後,就嚇得趕緊跑回自己院子,連通風報信都沒有。
r/
r/
後來丁嬰越來越有名氣,尤其是六十年前南苑國亂戰,丁嬰奪得那頂銀色蓮花冠,一舉成為天下第一人,之後斬殺十數位謫仙人,知道了一個又一個的秘密。期間,丁嬰一次偶然,又見了童青青一麵,那會兒她估計是實在沒臉皮躲在鏡心齋了,總算開始行走江湖,但是萬事不順,又長得讓人驚為天人,竟然被當時魔教三門之一的兵符門門主抓住,如果不是丁嬰剛好路過兵符門,救下了童青青,估計這位仙子就要成為那頭肥豬的泄-欲禁臠了,丁嬰沒白救她,根本不用嚴刑逼問,就獲知了鏡心齋許多機密要事,和她所有牢牢記下的十數門上乘秘法,其中大半,全部是用來保命和逃命的功夫,要不然就是化腐朽為神奇的易容術,殺力巨大的,她過目不忘,輕鬆記下了,卻一樣都沒學……
r/
r/
如果不是丁嬰不願多要,她都恨不得回去鏡心齋,再給他偷出幾部仙家術法,而且泫然欲泣地拍胸脯保證,能夠讓丁嬰天下無敵,神功蓋世,一統江湖……
r/
r/
她大概忘了,當時丁嬰早已經是天下第一人了。
r/
r/
多年以後,童青青返回鏡心齋繼承宗主之位後,丁嬰又去找了她一次,結果竟然沒有找到她,便知道這個膽小鬼多半是修習了鏡心齋那門不傳之秘,能夠讓女子返老還童,而且功力會水漲船高,年紀變得越小,功力越深厚,前提當然是她會失去傾國傾城的姿色,但是對於童青青來說,估計這份代價,真不算什麼,果然如丁嬰所料,童青青最終躋身了天下十人之列。
r/
r/
所以這次進入南苑國京城,丁嬰一直在留意所有內蘊靈氣的稚童。
r/
r/
找到了六七個,都不是童青青。
r/
r/
有意思的是,這些孩子,練武未必能夠成為一流高手,但是修習謫仙人的仙家術法,必定一日千裡。
r/
r/
丁嬰當然沒興趣將她們培養成下一個俞真意或是周肥。
r/
r/
最後丁嬰找到了眼皮子底下的曹晴朗,因為他突發奇想,哪怕他是一個男童,但是丁嬰覺得以童青青為了保命無所不用其極的性格,加上鏡心齋那麼多奇怪秘籍,尤其是幾部涉及魂魄轉移的仙術,說不定真有可能是藏在了曹晴朗體內,真正的肉身則隨便一藏,天大地大,活人依舊難免露出蛛絲馬跡,可一個“死人”就難找了。
r/
r/
隻是一切都被那個榜單顛覆,童青青竟然不在十人之列。
r/
r/
這說明童青青當下絕對不是稚童之身!
r/
r/
顯而易見,膽小至極的童青青,認定了熟悉她根腳的自己,會來找她,她極有可能是上次登榜十人後,立即逆向推演了那門仙術,增加了歲數,從而導致修為下降,丁嬰可以確定,今天之前的那個榜上十人,這一屆敬仰樓樓主周姝真動了手腳,因為這位南苑國皇後本就是鏡心齋弟子。
r/
r/
但是周姝真沒有辦法決定最終榜單的名次,因為剛剛到手的十個人,是某位“老天爺”決定的,這才使得童青青露出了馬腳。
r/
r/
此刻坐在院中,丁嬰哈哈大笑。
r/
r/
他很好奇,這麼一位聞所未聞的謫仙人,在家鄉那邊會是怎樣的一位修道之人。
r/
r/
至於這會兒童青青以哪一個“身份”,又鬼鬼祟祟躲在了哪裡,丁嬰已經不再好奇,反正已經足夠有趣了。
r/
r/
哪怕自己猜錯了真相,童青青能夠勝他丁嬰這一次,丁嬰也無所謂了。
r/
r/
他丁嬰所求之事,是要占據天下最少八分武運,以純粹肉身,白日飛升,完成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走得比朱斂和隋右邊都要更遠,更高!
r/
r/
他要贏了這一方天地的老天爺。
r/
r/
最少也要逼著對方不惜壞了自己的規矩,親自出手,打殺自己,那麼他丁嬰一樣雖死無憾。
r/
r/
丁嬰回首望了一眼窗口,笑道:“不要著急,我會放你出去的,不過到時候就是你主人身死道消之時,希望你將來還能找到他轉世,陪著他去爭一爭六十年後的機會,僅此而已了。”
r/
r/
丁嬰站起身。
r/
r/
r/
r/
r/
r/
————
r/
r/
陳平安站在溝壑邊緣,雙袖無風而搖。
r/
r/
磨刀人劉宗走向陳平安,對於臂聖程元山、唐鐵意以及馮青白那邊的變故,根本不在意。
r/
r/
用心之專一,劉宗是公認的天下前三甲,對此俞真意早有定論,為此俞真意還曾離開湖山派,去找到劉宗,勸說此人棄了手中那把刀,腳下的武學之路隻會更寬。
r/
r/
隻是劉宗沒有答應而已,說那把刀,就是他的媳婦,丟不得,這叫糟糠之妻不下堂。
r/
r/
向來不苟言笑的俞真意爽朗大笑,破天荒與劉宗喝過了酒,就此離去。
r/
r/
這不是什麼以訛傳訛的江湖小道消息,是俞真意一位嫡傳弟子親口所說。
r/
r/
磨刀人劉宗亦正亦邪,名聲不好也不差,從不濫殺無辜,隻是所有死在他手上的人,往往無比淒慘,越是高手宗師,死相越慘絕人寰,能夠讓人看得把膽汁都吐出來。
r/
r/
種秋已經走回街上。
r/
r/
他,陳平安,劉宗,互為掎角之勢。
r/
r/
種秋笑道:“我與他這場架還沒打完,劉宗,你可以等我們分出勝負再出刀不遲,至於到時候你是與我過招,還是與他交手,現在還不好說。”
r/
r/
劉宗眼神炙熱,出刀殺人之前,開始習慣性磨牙如磨刀,顯得十分滲人。
r/
r/
老人想了想,“可以。隻要你們彆嫌棄我趁人之危,有這份活到最後的信心就好。如果沒有的話……”
r/
r/
他指了指陳平安,“種國師你現在可以離開,他留給我就行。我劉宗這輩子還沒給謫仙人開膛破肚哩。”
r/
r/
對於同在一座城池的南苑國國師,劉宗是打心眼佩服的,之前在自家鋪子,也曾對臂聖程元山坦言過。
r/
r/
種秋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破碎不堪的青衫,微笑道:“你看我像是甘心收手的樣子嗎?”
r/
r/
劉宗歎了口氣,“行吧,那我等著你們分出結果。”
r/
r/
種秋問道:“周肥也是謫仙人,為何不殺他?”
r/
r/
劉宗搖頭道:“我又不傻,眼前這個年輕人,跟你是一個路數的,剁起來,一定刀刀到肉,感覺才好。那周肥會妖術,說不定死了連個屍體都沒有,我拚了老命,費那麼大勁,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我不乾的。”
r/
r/
種秋無奈搖頭。
r/
r/
陳平安沒有理睬磨刀人劉宗,向前攤開一掌,示意種秋可以再戰。
r/
r/
劉宗愣了愣,一跺腳,“哎呦,這模樣、這架子真俊啊,虧得老子不是個年輕娘們,不然也要動心,不行不行,這要是給你去闖蕩江湖,還不得禍禍數十上百個漂亮姑娘啊,該殺該殺,選你不選周肥,真是沒錯。”
r/
r/
種秋和陳平安好似都已經心定而“入道”,置若罔聞,古井不波。
r/
r/
劉宗驀然停下話頭。
r/
r/
因為距離兩人最近的他,奇了怪哉,竟然好像聽到了叮咚一聲的滴水聲。
r/
r/
下一刻,一股磅礴罡風撲麵而來,劉宗雖然紋絲不動,可是衣袖和頭發都被吹拂得紛亂無比。
r/
r/
原來是種秋和那個年輕人對上了一拳,拳罡四散,兩人四周塵土飛揚,街麵青石碎裂,呼嘯四濺。
r/
r/
劉宗抬手拍飛一顆快若床子弩箭矢的飛石,瞪大眼睛望去,不願錯過一絲一毫的細節。
r/
r/
好家夥,這兩人出手,簡直就是要打得山崩地裂。
r/
r/
一襲青衫的種秋,和一身白袍的陳平安,已經快到了身形分彆如白霧和青煙。
r/
r/
兩人所到之處,天翻地覆。
r/
r/
一場凶險萬分的近身搏殺,兩個身影沒有一次拉開一丈距離,至多不到三臂間距,除去一人一臂,這意味著兩人哪怕被一拳砸中,都絕對隻退出一臂距離!
r/
r/
彆人是螺螄殼裡做道場,這兩個瘋了魔的家夥則是方寸之間摧城撼山,真是血肉之軀?
r/
r/
兩道縹緲身影,幾乎毀掉了整條街道。
r/
r/
但是好似約定一般,兩邊建築和高牆毫發無損。
r/
r/
雙方對於拳意的掌控,真正達到了妙至巔峰的境界。
r/
r/
約莫一炷香後。
r/
r/
周肥突然一拍額頭,“好你個種秋,純心搗亂啊。”
r/
r/
“走了走了,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反正還有丁嬰和俞真意收拾殘局。”
r/
r/
周肥雙手分彆拎住周仕和鴉兒的肩頭,拎雞崽兒似的,一掠而走。
r/
r/
那些春潮宮美人雖然一頭霧水,仍是跟著周肥升空飄遠。
r/
r/
街道儘頭那邊,灰塵遮天蔽日。
r/
r/
拐角處,種秋笑著揚長而去,沿著另外一條大街離開,這位國師雖然灰頭土臉,但是沒有半點頹喪之意,反而像是做了一件快意事。
r/
r/
陳平安則留在原先街上,獨自走出彌漫灰塵,拳意與氣勢,不見半點。
r/
r/
就像是一個最尋常的年輕人,隻是一步跨出,就來到了磨刀人劉宗身前。
r/
r/
劉宗眨眨眼,問道:“能不能不打了?”
r/
r/
陳平安反問道:“你覺得呢?”
r/
r/
劉宗一本正經道:“我覺得可以啊,大家無冤無仇的,路這麼寬,各走各的,沒毛病!”
r/
r/
陳平安稍稍偏移視線,望向宅子住處那邊,點頭道:“那就可以吧。”
r/
r/
劉宗嘿嘿笑道:“走之前,能不能多嘴問一句,種國師跟你到底啥關係?”
r/
r/
陳平安想了想,給出答案,“同道中人。”
r/
r/
劉宗正要感慨什麼。
r/
r/
陳平安沉聲道:“趕緊離開,跟上種秋,如果可以的話,幫著他一起對付某個人,如果你相信我的話,就不要想著逃,隻有和種秋聯手,才有機會活到最後。”
r/
r/
劉宗點點頭,二話不說就與陳平安擦肩而過,而且陳平安也上前一步,橫移一步,剛好站在了劉宗背後一線之上。
r/
r/
那邊,種秋站定,一位貌若稚童的家夥,站在了一把懸停空中的劍上,擋住了種秋的去路。
r/
r/
而陳平安這邊,小巷中緩緩走出頭頂銀色蓮花冠的丁嬰。
r/
r/
在老人雙指間,夾著一把不斷顫鳴的飛劍。
r/
r/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