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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笑問道：“知道為何有此傳統習俗嗎？無論是浩然天下，還是藕花福地，差不多都需要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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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得收起傘的陳平安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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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說道：“皇宮需要借著曙光降臨的時分，喝退一些冤魂。你覺得是誰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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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還是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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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說道：“曆史上那些冤死的忠臣，枉死的骨鯁之臣，死諫而死的國之棟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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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藕花福地的光陰長河，一年十年百年，仿佛都隻在老道人的一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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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老道人帶著陳平安，見到了一位窮首皓經的老夫子，下筆如有神，對於子孫卻約束不多，去世的時候，畢生心血被子孫四處兜售無果，氣憤之下，乾脆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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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見到了一位總算在晚年，寫出了真正富貴詩詞的寒族宰相，他的文章，不再被世族同僚譏諷為穿金戴銀穿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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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了一位官邸寒酸的中樞重臣，兩袖清風，有口皆碑，地方上的親戚，卻欺男霸女，人人家纏萬貫，他寫出的每一封家書，卻都苦口婆心，告誡家人要勤儉持家，要道德傳家，書信內容現世之後，在當世後世皆傳為美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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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大雪天在課堂外嗬手取暖的北晉國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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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在外橫行無忌、惡貫滿盈的紈絝子弟，到了家，孝順奶奶，默默幫長輩捂好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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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勵精圖治、變法改革的鬆籟國重臣，所用嫡係七八人當中，有大半數假借變法之名，謀取私利，排除異己，或是揣摩帝心，暗中結黨，最終變法失敗，那位重臣入獄之後，猶然慷慨，隻恨壯誌未酬身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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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走投無路的江湖少俠，父母死於仇殺，此後十數年曆儘坎坷，忍辱負重，複仇之時，殺儘了仇家上下數十口人，快意恩仇。在少俠已成大俠的男子離開後，有一位小女孩帶著一個年紀更小的孩子，姐弟二人當時剛好捉迷臧，躲在夾壁之中，逃過一劫，最後兩個孩子在墳頭磕頭，立誌要報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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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兩次關於折箱遞本的事故，同樣是牽涉其中、需要被朝廷問責的縣令，一位縣令私底下，對那驛卒馬夫授予錦囊妙計，謊報說是路途上遭遇匪寇，還讓那驛卒自己以刀割傷自己，最終蒙混過關，騙過了兵部審查此事的朝廷官員。另外一位明明是大雪寒冬，道路受阻，驛卒為了完成任務，強行渡河才遞本溺水受損，縣令據實上報，結果驛卒被杖一百，流千裡，縣令被停俸一年，地方評為下評，五年之內升官無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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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更是詭譎，光陰長河開始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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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遊俠兒馮青白與唐鐵意的稱兄道弟，在邊關城池上，兩人對坐飲酒，拍膝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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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還來到了南苑國京城外，見到了那位名叫顧苓的女子，見到了她與書生蔣泉的初次相逢，看到了他們的相逢相識，相親相愛。入京之前，下了一場大雪，剛剛完成一樁刺殺的顧苓陪著書生去趕赴科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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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獨自站在大雪中，這一年，她遇到了一個讀書人，在她晦暗血腥的人生當中，就像又下了一場雪，大地茫茫乾乾淨淨，讓她誤以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雖然明知道大雪定然消融，她還是那個壞女人，可是能夠有這麼一場相逢，都算老天爺沒虧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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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一個枯瘦小女孩，偶爾會去城外看幾眼某個小土包，青草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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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最後看到了自己，看了一眼那口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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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次去往私人書樓翻書看，家中藏書數萬卷，大半都是嶄新無比，許多書籍過了好些年，翻開後依然墨香依舊，那麼多聖賢道理和美好的詩篇，無人領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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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了小巷外院門口，抬起手臂又放下手臂，幾次不敢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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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曹晴朗撐傘去往學塾的時候，小女孩站在院門口，死死盯著他們的背影，滿臉雨水，渾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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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陳平安獨自站在屋簷下，手中還拿著那把陪他度過了不知多少年的油紙傘，大街上還下著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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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已經不在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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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與錯，好與壞，是與非，善與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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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看了許許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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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看出一個覺得天經地義的道理來，反而以往許多堅持的道理，都沒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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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沒來由想起桂花島風波過後，見到了那位當年為陸沉撐船泛海的老舟子，看著自己說了一句，“你想要壞我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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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之前，哪怕明明知道簪花郎周仕不是真正凶手，他仍然下定決心，按照種秋事後說法，如果真有那五個名額，就用其中一個，直接將周仕“收入麾下”，一拳打殺。在這之前，他對那個枯瘦小女孩充滿了厭惡，卻不知道為何，甚至不願深思多想。不過也不是沒有半點收獲，他開始覺得自己多放了一枚雪花錢，哪怕那枚雪花錢，挨著書中那句他認為極其優美的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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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天晴，陳平安一路走到那口水井旁，站在那裡低頭望向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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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時，小院子裡的枯瘦小女孩，仰頭看著刺眼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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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道觀，道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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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坐在天上，看著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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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藕花福地銜接的蓮花洞天，有位道人坐在池畔，看著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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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某位弟子的說法，他隻是閒來無事，便看看彆人的小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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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突然收回視線，笑了起來，離開水井旁，雖然什麼都沒想明白，但是想通了一件事情，那個惹人厭的小女孩，得教一教她一些為人的道理，從最簡答的教起，要是教不懂，教了還是沒用，那就不用再管了，可教還是要教的，教過之後，她最少知道了何謂善惡，再為惡，或是向善，就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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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臉色陰沉，心情不算太好，就想著要將陳平安丟出藕花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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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然沒能贏了老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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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一揮衣袖，陳平安一步走出了藕花福地，竟是桐葉洲北晉國外的驛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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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法袍金醴，腰懸養劍葫，唯獨沒有了背後的長氣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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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武道境界已是五境，並未與藕花福地一樣憑空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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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心意相通的飛劍初一和十五，如今也在養劍葫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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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趕緊四周張望，所幸看到了道路上不遠處，蓮花小人兒在探頭探腦，顯然小家夥比陳平安還犯迷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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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站在他身邊，“按照約定，你可以帶走藕花福地的五個人，其中四人，我幫你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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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手中拿著五支畫軸，隨手丟開，在陳平安身前依次排開，懸停空中，其中一幅畫卷自行打開，上邊畫著一位端坐的龍袍男子，“這是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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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負劍女子，“隋右邊，舍棄武學，一樣有劍仙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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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教鼻祖盧白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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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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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四人擁有完整肉身和魂魄，在這之前，你就用穀雨錢養著他們，每天丟入畫中即可，遲早有一天，他們吃飽喝足了，就可以走出畫卷，為你效命，而且死心塌地，至於之後他們的武道境界如何，還是轉去修道，成為練氣士，就看你陳平安這個主人的本事了。當然，前提是你養得起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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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顯然不願與陳平安多說什麼，更不給陳平安插話的機會，一股腦說了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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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陳平安詢問最後一人是誰，老道人伸手一抓，已經扯出一個枯瘦小女孩，一拍她後腦勺，她摔了個狗吃屎，撲倒在道路上，抬起頭後滿臉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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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望向這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問道：“長生橋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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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臉色漠然，“底子已經打好了，之後自己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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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再問道：“那把長氣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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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望向遠處，“我自會還給陳清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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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將那四幅畫收入飛劍十五當中，與老道人拱手告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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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心情不佳，一步返回藕花福地，瞥了眼與福地接壤的蓮花洞天，那家夥已經離開池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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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這才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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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跟枯瘦小女孩大眼瞪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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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歎了口氣，“你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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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是個心大的，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拍了拍身上塵土後，仍是笑嗬嗬回答道：“之前不是說了，我隻有姓，爹娘沒來得及幫我取名字，我就自己取了個名字，一個字，就叫錢，我喜歡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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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問道：“姓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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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挺起胸膛回答道：“裴！就是下邊有衣服的衣，聽爹說在家鄉是大姓哩！姓裡頭有衣服，名有錢，多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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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一拍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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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裴名錢，裴錢。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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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自己不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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