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峻茂接住後,放在了藥鋪對麵的牆根,一屁股坐下後,身體後仰,椅子一翹一翹晃蕩著,她懶洋洋道:“鄭大風可能想不清楚,苻東海謀劃此事,苻畦並不知情,是苻東海這個誌大才疏本事半點沒有的蠢貨擅作主張,苻畦知道一些驪珠洞天的秘史內幕,對於鄭大風是鐵了心想要拉攏的,之前還專程帶了個大長腿的娘們,好像叫苻春花來著,來這邊找鄭大風,可惜鄭大風當時拒絕了人家的好意,即便如此,苻畦隻當鄭大風是一條過江龍,養在範家的小池塘裡不招惹便是,可是苻東海捅了大簍子,雲林薑氏那個老婆姨,又好死不死插手了,一下子將苻畦原本可以解釋、可以關起門來處理的‘誤會’,變成了薑氏的麵子問題。這下子怎麼辦,就有了登龍台必須死一個人的賭戰。不然苻家前腳薑氏聯姻,後腳跟就往薑氏臉上摔了個大耳光,你要是雲林薑氏的老祖宗,會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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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回答道:“兒孫自有兒孫福,麵子大不過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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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峻茂興許是被這個答案給驚嚇到了,摘下酒壺,“幸好我剛才沒喝酒,不然非一口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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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坐在門檻上,“雖然我跟孫嘉樹有些過節,但是我覺得老龍城這些大姓氏裡頭,還是孫家的生意經,最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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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峻茂喝了口酒,眼神玩味,笑問道:“我們範家不入你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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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道:“能夠教出範二這樣的未來繼承人,範家家風肯定不差的,隻是那座祖宗祠堂可以說話的人,多了之後,肯定各有各的小算盤,身為家主,必須要照顧方方麵麵,很難……潔身自好,甚至難免委曲求全,這點道理,我還是明白的。不過在鄭大風這件事上,範家的確不夠宅心仁厚。假如,我是說假如,我以後要跟範家做生意,除非是範二親自打點,否則我就不會放心,可跟孫家做生意,反而是孫嘉樹本人不插手,我更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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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峻茂歪著頭,嘖嘖道:“你也不笨啊,為什麼楊老頭喜歡說你太不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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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啞然失笑,“我離開家鄉也有好些年了,除了長個子,腦子也得跟著長一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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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峻茂點點頭,“長了點腦子是不假,可遇上了大事,終究還是太不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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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不以為意,直奔主題道:“我們可以開始談買賣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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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峻茂嗤笑道:“光是看鄭大風交給我的那張單子,我就知道你煉物肯定失敗了,門外漢不說,還心比天高,如果我沒猜錯,你煉化五行之水的那件本命物,品秩不低吧,煉物的口訣和丹鼎都也不錯吧?那你知不知道,除了必然不成之外,一旦失敗,積弊深重,注定後患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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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臉色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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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峻茂笑了,“我知道你這種人不信邪的,買賣嘛,我管你買了我家貨物後,是虧是賺,放心,一大堆天材地寶都給你帶來了。我要那顆蛟龍溝元嬰老蛟的金丹!這樣有價無市的稀罕東西,確實讓我都有些心動了,不然我不會親自跑這趟,範二來了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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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峻茂痛痛快快仰頭灌了一口酒,“你想對了,我就是要宰你,趁火打劫,而且這一刀下去宰得十分之狠了,可是你陳平安能不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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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拋出那隻裝有老蛟金丹的瓷瓶,被範峻茂一把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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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問道:“聽鄭大風說,你能夠掌控老龍城上方的那座雲海,那麼如果我能夠拿出更好的東西,你願不願意出手,無論登龍台一戰勝負,都保住鄭大風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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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二身上有我送他的一件咫尺物,這會兒應該已經往外掏東西了,我既然是範氏子孫,所以做生意還是要講究一點誠信的,東西都是好東西,就是價格貴了點,其它挑不出半點毛病,你就算去找苻家,苻畦也隻能給你差不多成色的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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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峻茂說完這些,輕輕拋著手中那隻瓷瓶,微笑道:“哪怕我壞了規矩,選擇出手,估計撐死了也就隻有五成可能性,保住鄭大風那條死不足惜的賤命,何況我半點都不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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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剛要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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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風已經坐在了門檻,跟陳平安一左一右,成了灰塵藥鋪倆門神,鄭大風笑道:“行了,求她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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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峻茂點點頭,手腕翻轉,瓷瓶消逝不見,“確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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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再次被鄭大風強行打斷話頭,這次鄭大風甚至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不要拿出那件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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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峻茂眼睛一亮,“還真有好東西啊?!拿出來瞅瞅,萬一我覺得物有所值,出手也不是沒有可能,打狠架漲筋骨嘛,不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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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風猛然站起身道:“夠了!範峻茂,陳平安煉製本命物一事,真的機會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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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是要轉移話題,讓範峻茂的那份好奇心不繼續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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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峻茂有些無趣,癱靠著椅子,搖晃著手中的酒壺,“真當煉製本命物,是下五境道士隨手煉幾顆養氣丹丸嗎?知道所謂的天時地利人和嗎?還是他陳平安覺得自己是那得天獨厚、洪福齊天的幸運兒,門外漢隨便找個地兒,想煉個本命物,就真能一次煉成?你陳平安要是成了,我範峻茂把眼珠子挖出來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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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風轉身對陳平安說道:“那就彆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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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風極少有如此神情嚴肅的時候,這輩子都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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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隻得點點頭,“那就算了,我知道自己的賭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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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峻茂站起身,“行了,那就這樣,鄭大風啊,到時候好好打,我在頭頂看著呢,記得要死得英雄氣概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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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風恢複原形,笑眯眯搓手道:“範大小姐,那天在雲海上,穿啥顏色的裙子啊,這身綠袍好是好看,可偶爾也要換一身行頭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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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峻茂到底不是尋常女子,笑嗬嗬道:“到時候就算我光屁股站在登龍台上,你都睜不開眼睛嘍。說不定苻畦會先一劍戳死你,猶不泄憤,再一腳踩爆你的腦袋,到時候眼珠子炸出來,砰一聲,從登龍台飛到雲海裡,我再兩根手指夾住它,啪一聲,又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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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風趕緊求饒道:“範大小姐,求你老人家念我一句好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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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峻茂大笑著走在巷子裡,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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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確定範峻茂已經遠去,鄭大風才沉聲道:“那顆妖丹,你知不知道在最後關頭,你隻要拿出來,無論是苻畦,還是雲林薑氏的人,甚至是任何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看到了都會心動,你就有機會換來一條命,你今天給了範峻茂,又能換來什麼?!她出手又如何,五成可能性而已,可那是對我鄭大風一個人而言,到時候我就算被救下來,你們一行人怎麼離開老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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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突然笑道:“給你鄭大風當傳道人,我是不樂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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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風翻了個白眼,坐回門檻,“你以為老子願意?讓我一輩子在李二那邊抬不起頭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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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雙手攏袖,望著那堵牆壁,“不過要是給現在的鄭大風,當護道人,我是樂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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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峻茂驀然“坐回了”那張椅子上,哈哈大笑,“看來還有一顆更加誇張的妖丹,十一境?不對,十二境大妖的妖丹!肯定是桐葉洲扶乩宗那頭大妖的金丹了,有意思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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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風臉色劇變,死死盯住這個綠袍女子,“我不跟你開玩笑,你少打那顆妖丹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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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峻茂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旋轉一拳,隻見身後牆壁有絲絲縷縷的霧氣彌漫,最終在她指尖彙聚成一片小巧雲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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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早有預謀,不然她還真沒辦法聽到鄭大風的這番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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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嘖,連鄭大風這種家夥都願意跟人掏心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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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峻茂眯眼打量著那個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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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峻茂喝了口酒,滿臉得意,“十二境大妖的金丹,可以分大中小三煉,大煉的難度,不輸煉就本命物,你陳平安就彆想了,給我正好,我管著你們倆頭頂的這座雲海,事實上苻家不過相當於管家而已,我不在,苻家可以調用些,我在了,他就是想要動用我手指頭上的這麼點小雲朵,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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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抹了把嘴,遮掩不住眼中的炙熱,“給了我那顆妖丹,我可以鯨吞整座老龍城三麵海水的水運,挑個好時辰,天時地利人和就都有了。怎麼樣,拿出來,我可以有一半的機會讓鄭大風活命,反正這條賤命,遲早要丟的,我救他一次,關係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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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問道:“敢問範小姐,那中煉和小煉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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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峻茂一挑眉頭,“小煉不難,然後拿來泡酒喝最合適了。效果嘛,誰喝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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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著點頭,“好的,那我就拿來‘中煉’了,謝過範小姐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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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峻茂站起身,眼神淩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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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風站起身,沉聲道:“範峻茂!你彆忘了,我這裡還有一尊陰神!你敢動手,我就敢讓你境界遲滯最少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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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峻茂在藥鋪大門正對著的這段巷子,來回踱步,眼睛一直死死盯住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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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後,範峻茂一跺腳,拔地而起,掠入那座雲海,她心情煩躁至極,大喊大叫著揮袖抓起一座座雲海,相互撞擊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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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折騰了半天,直挺挺後仰倒去,躺在雲海上,“拿來小煉泡酒喝,這輩子都不愁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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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抹了把嘴邊的口水,開始在雲海上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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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那邊,鄭大風抹了把額頭汗水,瞥了眼不動如山的陳平安,“你膽子真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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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臉色不變,“你看看我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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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風還真跨過門檻去瞧了眼,陳平安果然汗流浹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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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風笑著坐在門檻上,感慨道:“真沒有想到當年那個眼巴巴看著門外風光的黑炭少年,會變成今天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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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小口小口喝著酒:“我自己都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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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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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轉過頭,笑問道:“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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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風想了想,“應該是都不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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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鄭大風給了自己一耳光,“你鄭大風跟裴錢朱斂不過待了一天,就學會拍馬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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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身,鄭大風嘀嘀咕咕走回了藥鋪後邊的院子,喊了四人開始過招,這次畫卷四人都感覺到鄭大風帶來的沉重壓力,不太像是喂拳,反而有點拿他們四個練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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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二笑著跑出鋪子,坐在陳平安身邊,“東西都放屋子裡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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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嗯了一聲,“我應該不會煉製本命物了,不過想煉化另外一件小東西。你早點回去,這裡不是久留之地,彆給家族節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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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二也不拖泥帶水,“回頭我再找機會,來藥鋪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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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站起身,把範二送到街巷拐角處,那邊早有馬車等候,車夫正是桂花島渡船上那位金丹老劍修,馬致,本命飛劍涼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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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修之修行,練氣士甲子老洞府,百年洞府劍修猶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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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老劍修馬致還難得跟陳平安吐了次苦水,若是範家願意拿出一半家產,竭儘全力供奉他這位金丹劍修,就可以躋身元嬰境劍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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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沒有走出巷子,笑著揮手跟老劍修打招呼,馬致亦是笑著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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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裡,陳平安躺在屋頂上,手中拿著一枚並不時常拿出來的玉牌,怔怔望著,月色下,晶瑩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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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陳平安神仙錢不多,可家當真不算少,而這枚玉牌,是陳平安最早的家底之一,在第一次出門遠遊大隋之前,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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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去煉製那枚水字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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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道路上,有些明知道是危險的坎,親身涉險都是對的,可有些誘惑,就得聽從那句老話了,命裡八尺莫求一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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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將這枚玉牌放在身上,雙手輕輕覆住,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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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心劍已經借給隋右邊,可沒有隋右邊,對於陳平安來說,那把劍仍是遠遠不夠,可惜那把長氣劍已經留在了藕花福地,不然是可以用來迎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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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能夠借我一把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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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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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節氣大寒的前一天,灰塵藥鋪依舊雲淡風輕,一個客人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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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客人沒有,一艘顯得空蕩蕩的跨洲渡船,卻停在了孤懸海外的那座島嶼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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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龍城城主苻畦,雲林薑氏那位劍修老元嬰的教習嬤嬤,還有桐葉宗嫡傳弟子杜儼,竟然並肩而立,等待那艘渡船有人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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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隻有一位不起眼的老者走下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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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當初追殺扶乩宗大妖的三人在場,就會認出此人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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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葉宗姓杜的那位中興之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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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衫素樸的老人慢悠悠下了渡船,見著了渡口眾人,倒也和和氣氣打過了招呼,說過了有的沒的寒暄話語,沒有絲毫薑尚真所謂“桐葉宗那個老變態”的暴戾氣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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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當老人望向老龍城方向,一開口說正事,就立即讓眾人覺得山嶽壓頂了,“是個九境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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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畦苦笑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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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大驪王朝授意,你老龍城苻家,送了我們桐葉宗四艘倒懸山航線的渡船,禮不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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