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芽心中歎息,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繼續讀著書上那一篇山水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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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拂過書頁,很快一位身穿黑袍的俊美少年,就站在少女身後,以手指輕輕彈飛為主人梳洗青絲的小精魅,由他來為柳清青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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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沒有轉身抬頭,微笑道:“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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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頭讓獅子園雞飛狗跳的狐妖笑容迷人,“世俗害人,隻是苦了我家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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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清青輕輕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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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妖輕聲道:“彆動啊,小心水濺到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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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清青便坐著不動,歪著腦袋,任由那俊美少年幫她梳理一頭青絲,他的動作輕柔,讓她心中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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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妖從頭到尾,幫柳清青洗頭、塗抹胭脂、畫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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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們肩頭依偎而坐,柳清青輕聲問道:“聽芽兒說,家裡又來了一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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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外自稱青老爺的狐妖笑道:“看不出深淺,有可能比那法刀道姑還要難纏些,但是沒關係,便是元嬰神仙來此,我也來去自如,斷然不會少見娘子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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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清青臉色泛起一抹嬌紅,轉頭對趙芽說道:“芽兒,你先去樓下幫我看著,不許外人登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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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芽點點頭,合上書籍,關了鸞籠小門,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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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清青豎起耳朵,在確定趙芽走遠後,才小聲問道:“郎君,我們真能長久廝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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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妖伸出一根手指,溫柔摩挲著少女的眉心,笑道:“自然,天長地久,遠遠不止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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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清青神色黯然,“可是我爹怎麼辦,獅子園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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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妖胸有成竹道:“我早有說過,隻要你爹答應了我們這樁天作之合的親事,以後他就是我老丈人,我豈會虧待了獅子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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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清青嬌嬌柔柔躺入他懷中,閉上眼睛,睫毛顫抖,“隻求郎君莫要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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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妖低頭凝視著那張憔悴稍減的臉龐,微笑道:“狐魅癡情,天下皆知。為何世間荒塚亂墳,多狐兔出沒?可不就是狐護靈兔守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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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陳平安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用手掌撐地,而窗外天色也已是夜幕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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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一拍地麵,顛倒身形,飄然站定,推門而出,發現朱斂在院中桌旁酣睡,頭頂月明星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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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笑著起身,解釋道:“少爺處於類似道家記載‘得意忘形’的大好狀態,老奴不敢打攪,這兩天就沒敢打攪,為了這個,裴錢還跟我切磋了三次,給老奴強行按在了屋內,今夜她便又踩在椅子上,在窗口打量老少爺屋子了半天,隻等少爺屋內亮燈,隻是苦等不來,裴錢這會兒其實睡去沒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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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驚訝道:“已經過去兩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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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笑著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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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和朱斂一起坐下,感慨道:“難怪說山上人修道,甲子光陰彈指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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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說道:“確實如此,還是我們武夫爽利,練了拳,吃了睡,睡醒了睜眼便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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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隻當沒聽說什麼睜眼殺人,問道:“最近獅子園有沒有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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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搖頭笑道:“雲淡風輕,花好月圓。隻是注定要錯過近在咫尺的京城佛道之辯,老奴有些替少爺感到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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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一本正經道:“你如果向往京城那邊的盛事……也是不能離開獅子園的,少了你朱斂壓陣,萬萬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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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順著竿子往上爬,晃了晃手中所剩不多的桂花釀酒壺,笑得眉眼擠在一堆,“那少爺就再打賞一壺?喝過了桂花釀,再喝獅子園的酒水,真是酒如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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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拒絕道:“你就彆打我桂花釀的主意了,隻剩下兩壺,我自己都舍不得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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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唏噓道:“良辰美景,醇酒佳人,此事古難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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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說起了正事,“世代積善之家,必有陰德庇護,此非虛言。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獅子園風水極好,而柳氏家風又正,應當有香火小人誕生,也會有土地公庇護才對。隻可惜我沒有崔東山的修為和神通,無法敕令土地公破土而出,不然的話,可以知道更多那頭狐妖的底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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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瞥了眼正屋那邊,“老奴去問問石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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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疑惑道:“她若是可以做到,不會故意藏著掖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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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看了眼陳平安,喝光最後一口桂花釀,“容老奴說句冒犯言語,少爺對待身邊人,興許有可能做出最壞的舉動,大致都有估算,可心性一事,仍是過於樂觀了。不如少爺的學生那般……明察秋毫,細致入微。當然,這亦是少爺持身極好,正人君子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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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那我明天問問石柔。彆人的言語真假,我還算有些判斷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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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搖頭笑道:“何須明天,現在又怎麼了?少爺是她的主人,又有大恩賜予,幾句話還問不得?若是隻以老奴眼光看待石柔,那是癡情男兒看美人,當然要憐香惜玉,話說重了都是罪過。可公子你看她不當如此柔腸百轉吧,石柔的所作所為,那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需知世間不開竅之人,多是畏威不畏德的貨色。不如先生的弟子裴錢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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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忍不住笑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竟然還會說句裴錢的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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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感慨道:“壞也純粹,好也純粹,這麼個有趣的小家夥,討厭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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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屋那邊打開門,石柔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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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來到兩人身邊,主動開口說道:“崔先生確實教了我一門敕令土地的法旨神通,隻是我擔心動靜太大,讓那頭狐妖生出忌憚,轉為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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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問道:“理由是站得住腳的,隻是我想問一問稍稍前邊的兩件事,第一,你更多是擔心誰被狐妖盯上,是你石柔自己,還是我們三人。第二,既然懂得這旁門術法,能夠敕令土地,事情可以不做,可話為何不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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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笑眯眯煽風點火,“戳中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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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柔眼神遊移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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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擺擺手,“你我心知肚明,下不為例。如果再有一次,我會把你請出這副皮囊,重新回到符籙就是了,六十年期限一到,你仍舊可以恢複自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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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柔眼神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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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嬉皮笑臉從袖中摸出一隻錦囊,打開後,從裡邊抽出一條折疊成紙馬形狀的小折紙,“崔先生在離彆前,交予我這件東西,說哪天他先生因為石柔生氣了,就拿出此物,讓他為石柔說說好話。對了,石柔姑娘,崔先生叮囑過我,說要交給你先過目,上邊的內容,說與不說,石柔姑娘自行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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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袖手旁觀,卻已心生殺意,而且並不對石柔掩飾絲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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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那君子施恩不圖報,一樣很難保證是個好結果,因為小人可是要鬥米恩升米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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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得了一樁天大造化的女鬼,未必心眼有多壞,說不得還曾是一頭秉性不錯的陰物,隻是人心種種細微如芥子,一旦被外物擴大無數之後,某些瑕疵,就大如簸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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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不配位,便是廣廈傾倒朝夕間的禍根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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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柔心神起伏不定,結果那隻紙馬,打開後,身軀微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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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柔握拳,攥緊手心紙條,對陳平安顫聲說道:“奴婢知錯了。奴婢這就為主人喊出土地公,一問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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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石柔的生硬轉變,陳平安也沒如何生氣,點頭道:“狐妖已經來過這邊,挑釁在先,你將土地公敕令出來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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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柔收起了那紙條在袖中,然後腳踩罡步,雙手掐訣,行走之間,從杜懋這副仙人遺蛻的眉心處,和腳底湧泉穴,分彆掠出一條熠熠金光和一抹陰煞之氣,在石柔心中默念法訣最後一句“口吹杖頭作雷鳴,一腳跺地五嶽根”,最終重重一跺地,小院地麵上有古老符籙圖案一閃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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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柔深呼吸一口氣,後退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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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身前那片地麵,如水波漣漪起伏,然後猛然蹦出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嫗,滾落在地,隻見老嫗頭戴一隻翠綠柳環,脖頸、手腕腳踝四處,被五條黑色繩索束縛,勒出五條很深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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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嫗站不起身,蜷縮在地,抬起頭望向將她從牢籠揪出的石柔,苦苦哀求道:“懇請這位神通廣大的仙師,救救獅子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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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柔臉色冷漠,道:“你拜錯菩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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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戴柳環的老嫗轉動脖子,稍稍動作,脖頸處那條繩索就勒緊幾分,她卻渾然不在意,最後看到了背劍的白衣年輕人,“小仙師,求你趕緊救下柳敬亭的小女兒柳清青,她如今給那狐妖施加妖術,鬼迷心竅,並非真心癡愛那頭狐妖啊!這頭大妖,道行高深不說,而且手段極其陰狠,是想要汲取柳氏所有香火文運,轉嫁到柳清青身上,這本就是不合法理的悖逆之舉,柳清青一個凡俗夫子的少女之身,如何能夠承受得起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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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嫗已經被不斷收縮的黑繩,勒得說不出話來,隻是頭頂柳條花環的一片翠綠柳葉,枯萎凋零之後,老嫗的臉色又稍稍好轉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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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依舊沒有著急斬斷那幾條“縛妖索”,問道:“可是我卻知道狐妖一脈,對情字最為敬奉,大道不離此字,那頭狐妖既然已是地仙之流,照理說更不該如此乖張行事,這又是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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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此方土地的老嫗搖頭道:“不敢欺瞞仙師,我也不知為何,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獅子園的風水變化,做不得假!柳氏這一輩子弟,原本最有希望光耀門楣的柳敬亭二子,已經仕途徹底斷絕,而柳氏祖蔭與陰德厚重,更有先祖有幸在地下當差,柳清山如何都不該受此無妄之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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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嫗再次無法開口言語,又有一片柳葉枯黃,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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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與朱斂對視一眼,後者輕輕點頭,示意老嫗不似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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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拍養劍葫,卻隻掠出了如白虹的飛劍初一,一一斬斷束縛老嫗的五條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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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靈留下了三塊斬龍台,給初一十五兩個小祖宗飽餐了其中兩塊,最後剩下薄片似的磨劍石,才賣給隋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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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兩把飛劍的鋒銳程度,遠遠超出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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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嫗如獲大赦,戰戰兢兢站起身,感激涕零道:“先前老朽老眼昏花,在此拜見劍仙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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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搖頭道:“不用這麼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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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嫗突然跪地不起,泣不成聲道:“懇請劍仙前輩速速替天行道。前輩既然能夠就出老朽,又有大宗師扈從,更是一劍可破萬法的劍仙,救下獅子園隻是隨手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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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正要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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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嫗抬起頭,死死盯住他,神色悲愴,“柳氏七代,皆是忠良,前輩難道要眼睜睜看著這座書香門第,毀於一旦,難道忍心那大妖逍遙法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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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皺了皺眉頭。老嫗與那遞香人,所求之事,一般無二,隻是所行之法,則天壤之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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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柔也是心生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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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件事上,佝僂老人和枯骨豔鬼倒是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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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嫗砰砰磕頭十數下,再次抬頭盯著陳平安,“懇請劍仙出手,力挽狂瀾,斬殺大妖!柳氏子弟定然會銘記大恩,此後世世代代,為劍仙前輩敬奉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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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臉色陰沉,正要說話,陳平安對他擺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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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伸手去攙扶老嫗,“起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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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嫗卻一把推開陳平安的手臂,然後繼續磕頭,“劍仙前輩如果不出手,老朽微末之身,死不足惜,就這麼磕頭到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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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隻得蹲下身,默然無聲,醞釀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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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站在原地,腳尖摩挲地麵,就想要一腳踹去,將這老嫗踹得金身粉碎,彆說是土地之流,就是一些品秩不高的山水神祇,甚至是那些版圖還不如王朝一州之地的小國五嶽正神,一旦被朱斂欺身而近,恐怕都經不起一位八境武夫幾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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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柔先是對老嫗舉止不屑,然後有些冷笑,看了眼似乎束手無策的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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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想這可是你陳平安自找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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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著的陳平安和站著的朱斂幾乎同時,轉頭望向翹簷處,頭戴魚尾冠的法刀女冠,再次高高站在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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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瞥了眼被飛劍斬去繩索的本地神祇,冷笑道:“井底之蛙,粗鄙不堪,難怪救不了一座休戚相關的獅子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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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眼朱紅色酒葫蘆,抬起手臂,雙指並攏,在自己眼前抹過,如那俯瞰人間的神人,變作一雙金色眼眸,恍然道:“原來是一枚上品養劍葫,所以能夠輕鬆斬斷那幾條破爛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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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問道:“隻殺妖,不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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彆洲女冠反問道:“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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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道:“那我來救人,你隻管殺妖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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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師刀房女冠猶豫了一下,“如此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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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嫗聞言大喜過望,仍是跪地,挺直腰杆一把攥住陳平安的手臂,滿是殷切期望,“劍仙前輩這就去往繡樓救人,老朽為你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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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無需陳平安攙扶,幾乎是老嫗抓著他站起身,就要往院門那邊拽去,隻是她發現年輕劍仙站在原地,不動如山,她便有些皺眉,“仙師為何不動身?救人如救火,若是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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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臉色如常,溫聲解釋道:“我還有弟子需要喊起床,與我待在一起才行,不然狐妖有可能趁機而入。再就是私自登上那柳清青閨閣繡樓,我總需要讓人告知一聲柳老侍郎,兩件事,並不需要耽擱太多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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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陳平安說完,老嫗急匆匆怨言道:“劍仙前輩,你是山上人,何須計較這些繁文縟節,先留下一人照顧弟子便是,至於柳敬亭那邊,連家族都快覆滅了,還在乎這些做什麼,回頭與他說了已經救下他女兒,那書呆子一樣隻會感恩戴德,哪敢計較這些雞毛蒜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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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看著那老嫗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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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負後一手,由掌握拳,咯咯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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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突然問道:“聽說過君子不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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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嫗呆若木雞,有些懼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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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陳平安接下來的舉動,又讓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的老嫗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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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朱斂去趕緊與柳敬亭解釋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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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石柔去喊醒裴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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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輕輕幫老嫗擦拭袖子上的塵土,低頭之時,輕聲道:“要救的,老婆婆放寬心。隻希望獅子園逃過此劫,若是遇上類似事情,量力而行後,也能救上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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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那棟繡樓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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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已經返回,點頭示意柳侍郎已經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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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便登樓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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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的裴錢隻是跟在身後,額頭上貼著黃紙符籙,隻要跟在師父身邊,倒是不怎麼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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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柔緊隨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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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斂站在最下邊,遲遲沒有挪步,隻是看著陳平安的登高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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佝僂老人仰著脖子,撓撓頭,覺得這位崔先生的先生,走得有些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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