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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薑尚真還算不錯,也是好事,一個選址寶瓶洲的玉圭宗下宗,同時兩人有望仙人境,相信就算是天君祁真,隔壁鄰居的觀湖書院,還是大驪宋氏,都不敢輕辱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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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老成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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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是實在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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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老成自己之所以沒有在書簡湖開宗立派,不止是心灰意冷那麼簡單,其中的門道,彎彎繞繞,極其凶險,而且極其分心,因果深重,一不小心,就會耽誤甚至是阻礙大道登頂。而且每次拔高,無論是境界和修為,往上多走了一步,身邊親近之人心思如何,又有道不儘的難言之隱,苦不堪言。劉老成是吃過大苦頭、栽過大跟頭的,當年差點連命都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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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藤酒,埋在宮牆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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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本很有些年頭的陳年舊賬,糊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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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鐵石心腸如劉老成,一樣不願舊事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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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徹底想清楚了,又有玉圭宗下宗選址在書簡湖,劉老成恐怕這輩子都不會返回這座傷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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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荀淵相處越久,劉老成就愈發膽戰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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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隻因為荀淵是一位老資曆的仙人境山巔修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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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種讓劉老成熬過一次次險境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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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何沒有對劉誌茂這個聰明人、以及那個年紀輕輕的賬房先生,痛下殺手。還有個原因,劉老成沒有與高冕和荀淵說出口。因為那會讓他變得很被動。把柄留在劉誌茂手上,不痛不癢,但是留在荀淵和薑尚真手上,劉老成會被扒掉一層皮,鮮血淋漓,還要乖乖受著,要不然就是徹底撕破臉皮,兩敗俱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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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老成躋身上五境之後,反而愈發沉寂,就在於更大的壯闊畫卷攤開在眼前後,才發現一個讓他每每深思、次次背脊發寒的殘酷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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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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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上去很籠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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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境界夠高、視野夠遠的一位山澤野修,低頭看一眼自己腳上道路的寬窄,再看一看同等高處的譜牒仙師上五境,看看他們腳下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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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條坑坑窪窪的羊腸小道,與通衢大道的差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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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老成難道真不希望自己成為荀淵之流的大宗宗主?不想著能夠真正決定一洲走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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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心無力,做不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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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淵笑望向眼前這位寶瓶洲野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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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淵眼中的劉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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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身負氣運和大勢的人。極其難得。極其出類拔萃的玉璞境,便是最擅長捉對廝殺、又有殺力巨大本命物的薑尚真,都未必是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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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旦躋身十二境,仙人境。薑尚真就會可以扳回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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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劉老成擔任玉圭宗下宗的首席供奉,剛剛好。薑尚真心性本就不差,一肚子壞水,根子上,跟劉老成是差不多的貨色,都是天生的山澤野修,越是大爭亂世,越如魚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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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淵微笑道:“劉老成,放寬心,我會保證你安安穩穩躋身仙人境,到時候就不是你次次給我敬酒了,再有酒局,無論大小,我都會回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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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老成提起酒杯,笑道:“那就再敬謝荀老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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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淵與之輕輕碰杯,各自飲儘,自然仍是劉老成率先喝光,荀淵慢悠悠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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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城高樓頂層的寬敞屋子中,崔東山數次準備走出那座雷池,又縮回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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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蹦蹦跳跳,雙袖使勁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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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一隻胡亂撲騰翅膀的大白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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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霧彌漫的宮柳島,崔瀺留下的那幅山水畫卷,已經完全無法窺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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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坐鎮寶瓶洲天幕上空的儒家聖人,想要看,當然看得到,但是不涉及大是大非的前提下,如此行徑,屬於“無禮”,甚至不是道理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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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個道理高到成為禮的規矩,恰恰是禮聖當初為自己儒家訂立的鐵律,專門往儒家聖人施加的枷鎖,束手束腳,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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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在儒家坐鎮浩然天下的漫長歲月裡,有過許多驚世駭俗的秘密謀劃,諸子百家的,十二、十三境大修士的,妖魔鬼怪山精神祇的,都有,有一部分胎死腹中,但是更多的,都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力和深遠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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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條規矩,雷打不動,依舊牢牢約束著神位上的儒家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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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很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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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覺得隻有禮聖是如此不可理喻。白玉京,蓮花佛國,一樣有類似的一條線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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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停下動作,重新盤腿坐在棋盤前,兩隻手探入棋罐內,胡亂攪動,發出兩罐彩雲子各自磕碰的清脆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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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哪怕看不到宮柳島的事情,可還是要對荀淵那晚的言行,稱讚一句,“薑還是老的辣,劉老成還是嫩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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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撚出一顆彩雲子,重重敲在棋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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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點了劉老成。如何選擇,既是對一位下宗供奉的心智考驗,更是賣了一個好給劉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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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些都是小事。如今書簡湖這塊地盤,隨著大勢洶湧而至,是大驪鐵騎嘴邊的肥肉,和朱熒王朝的雞肋,真正決定整個寶瓶洲中部歸屬的大戰,一觸即發,那麼咱們頭頂那位中土文廟七十二賢之一,肯定會看著這邊,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由於劉老成畢竟是野修出身,對於天下大勢,即便擁有直覺,可是能夠第一手接觸到的內幕、交易和暗流走勢,遠遠不如大驪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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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凝視著那顆棋子,冷笑道:“劉老兒,所以你對於荀淵的城府,還是理解得太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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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在藩屬島嶼之巔的三言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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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說給真正的幕後大人物聽的,有些是直接的,有些是間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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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自言自語道:“第一,荀淵提醒你劉老成。言下之意,其實已經帶著傾向性。所以你不管是打死陳平安,還是手下留情,都會感激荀淵。這就叫人之常情。甚至就連我家先生,知道了此事過程,說不定都會感激‘仗義執言’的荀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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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又撚出一顆棋子,擺放在棋盤上,“第二,不殺死我家先生,他荀淵就在小處,得了風雨飄搖、幾無燈火的文聖破敗一脈的好感,白白拿到手一份人情。就算是文聖洞察人心,可是事實擺在那邊,捏著鼻子也得認,這就是君子之風,讀書人,沒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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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再拿出棋子,隨便丟在棋盤上,“第三,才是真正大處的實惠,大到不可估量。荀淵是說給頭頂那個打過交道的坐鎮聖人聽的,更是說給那個差點連冷豬頭肉都沒得吃的聖人聽的。隻要起了大道之爭,哪怕他荀淵知道陳平安身後站著的那位高大女子。一樣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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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以為那個隻是交出了一塊‘吾善養浩然氣’玉牌的七十二賢之一,不生氣?當然,不是生我家先生的氣,相反,這位聖賢,氣量極大,否則當初在老龍城也說不出那樣的慷慨言語。但越是如此,他作為監督巡狩寶瓶洲的聖賢之一,對於那位竟敢出劍、想要捅破天底下最大簍子的女子,就越是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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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這等聖賢、豪俠兼備的風流人物,尚且如此。那個給亞聖拎去文廟閉門思過的可憐蟲,豈不是更加心裡暢快?要對荀淵高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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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宗建立下宗,一向是極難之事。不是錢多錢少,不是拳頭硬不硬,而隻是儒家學宮答不答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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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視線從棋盤上移開,瞥了眼畫卷上的模糊宮柳島,“劉老成啊劉老成,如此一來,荀淵總共才說了幾句話?幾個字?最後玉圭宗撈到手的價值,又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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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一拍棋盤,四顆棋子高高飛起,又輕輕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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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嘖嘖道:“修道之人,修心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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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一揮袖子,四顆棋子砰然橫飛出去,怒道:“他娘的,連同老王八蛋在內,你們所有人趕緊去燒香磕頭,彆讓我家先生渡過此次心劫,不然你們一個都跑不掉!書簡湖,正陽山,清風城,真武山,桐葉宗,玉圭宗,大驪宋氏,白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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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嗓音越來越低,最後神色呆滯許久,冷不丁哀嚎起來:“老王八蛋說得對啊,我家先生,憂患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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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淵悄然離開書簡湖後,直接去了海上,而不是去最南端的老龍城,禦風泛海,以此返回桐葉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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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誌茂和粒粟島島主,聯袂拜訪宮柳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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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都停在島嶼千丈之外的湖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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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老成隻見了後者,讓前者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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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城高樓內,崔東山看得哈哈大笑,滿地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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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心完了之後,崔東山就又愁眉不展,趴在地上以鳧水姿態,“爬”到了金色雷池邊緣,唉聲歎氣,真是作繭自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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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得找點解悶的樂子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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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坐起身,往棋盤上丟棋子,蓋棺定論,來算一算自家先生遇到之人,起先對他的好感多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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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靜春。崔東山往棋盤上丟了十顆棋子,然後翻白眼道:“就你眼光好,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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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揮袖將棋子推出棋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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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靈。崔東山一顆都沒丟,又翻了個白眼,嘀咕道:“還是你齊靜春厲害,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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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丟了六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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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將棋子拂出棋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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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頭。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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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良。五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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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想了想,“到了紅燭鎮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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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了四顆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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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三顆,看在齊靜春的麵子上,再加三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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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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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邛。兩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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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幾乎將所有陳平安認識的人,都在棋盤上給計算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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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崔東山突然暴跳如雷,想起漏掉了某個最討厭的家夥,“最沒有良心的老秀才,就你最喜歡偏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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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雙手抱起一整罐棋罐,嘩啦啦倒在棋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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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皺了皺眉頭,收起那幅山水畫卷,將所有棋子收回棋罐,沉聲道:“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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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棟高樓的主人,池水城城主範氏夫婦,加上那個傻兒子範彥,陸續走入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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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彥低頭哈腰,戰戰兢兢跟在父母身後,屋內並無椅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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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都是坐著的,他們三個總不好站著說話,隻好跟著崔東山坐在遠處,當然是跪坐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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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打了個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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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城範氏以前是兩麵諜子,在大驪宋氏和朱熒王朝之間倒賣情報,至於每一封諜報的真假,成分各占多少,就看是經營書簡湖此處的大驪綠波亭諜子大頭目,出價更高,駕馭人心的手段更高,還是朱熒王朝的那幫蠢貨更厲害了,事實證明,粒粟島島主,要比朱熒王朝負責這一塊的諜報話事人,腦子靈光不少。最終池水城範氏,選擇完完全全投靠大驪鐵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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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城城主的男人,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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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是那個據說隻會花錢和寵溺兒子的範氏主婦,娓娓道來,將書簡湖形勢和朱熒王朝邊軍近況,有條不紊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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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麵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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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女子不敢有絲毫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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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大驪國師,臨行之前,留下一句分量極重的話語,將那個樓頂少年,以大驪六部衙門的左右侍郎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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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與自己男人商議之後,得出一個結論,樓頂那個家夥,最少也該是個大驪地仙修士,或是某位上柱國姓氏的嫡子嫡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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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瞥了眼身邊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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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城城主趕緊站起身,彎腰走到那座古怪玄妙的金色雷池邊緣,低頭伸手,雙手送出一封大驪國師交予範氏的密信,輕聲道:“國師大人交待過小的,如果今天公子還未走出頂樓,就拿出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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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一招手,抓住那封密信,撕開信封,隨手丟掉,打開那封密信後,臉色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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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看得範氏夫婦眼皮子直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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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國師的密信,竟敢如此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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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他們夫婦二人有此殊榮,早就當聖旨供奉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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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將那封密信卷成一團,攥在手心,罵罵咧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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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上內容,是“先前說你忘性大,肯定不會服氣。現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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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圈子,是你崔東山自己畫的,我與你在這件事上有較勁嗎?我最後與你說‘逾越雷池、不守規矩’,才會針對你,那麼你出了圈子,守住規矩,我又能如何?是你自己鑽牛角尖,畫地為牢而不自知罷了,與陳平安何異?陳平安走不出來,你這個當弟子的,真是沒白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什麼時候,你已經淪落到需要一座雷池才能守住規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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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可憐,我就送你這封信,你把它吃了吧。要是吃不飽,可以再開口跟範氏討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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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果真將那紙團塞進嘴裡,咬碎吞咽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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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一股宣紙味兒,還挺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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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搖頭晃腦,指了指繼續並肩跪坐的夫婦二人身後,“範彥對吧,滾出來,裝傻扮癡很好玩嗎?說說看,你是如何看待顧璨那傻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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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材高大的青年站起身,作揖行禮,然後向前跨出一步,與父母坐在一排,他爹娘明顯有些緊張,甚至還對這個“傻”兒子帶著一絲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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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彥神色坦然,直視著那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毫無怯場,微笑道:“那個顧璨啊,很簡單的,隻需要表現得傻一點,對父母感情深厚、單純一點,肯吃苦吃虧,久而久之,掩飾得很,火候把握到位,那個孩子就信了。賣他,我隻是等出得起價錢的人而已,沒想到劉老成害我損失了一大筆神仙錢,我還沒地方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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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笑道:“聰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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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彥說道:“可惜沒有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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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樂了,問道:“你真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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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彥微微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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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站起身,雙手負後,一腳踹開走在金色雷池邊緣,居高臨下,盯著那個年輕人,“想要活得高高在上,就要能夠同時承受更大的好、更大的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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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活得輕鬆,一種是裝糊塗,一種是真糊塗。你範彥算哪一種?慢慢想,答錯了,明兒池水城的城主府,就可以辦一場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喪禮了。哦不好意思,城主夫婦,瞧著還是年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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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彥臉色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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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始終微笑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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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範彥驀然一笑,再無半點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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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歪著腦袋,冷冷盯著這個將顧璨心性玩弄於鼓掌中的範彥,“是不是那個老王八蛋,早早告訴你,不用擔心我會遷怒於你?你死不了?那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連這個都猜不到,連我是誰都不知道,誰給你的膽子,敢這麼跟我說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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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這一刻,範彥才開始真正緊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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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譏笑道:“大驪吃掉書簡湖,已經沒有懸念,你這種倒賣情報的諜子,先前確實對我們大驪有用,也立功不小,可是該給的好處,一顆銅錢沒少你們,可你們範氏那些私通朱熒王朝的勾當,真當大驪綠波亭沒有記錄檔案?你憑什麼覺得自己有保命符?靠臉啊?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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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跨出那座金色雷池,整座高樓,轟然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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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嬰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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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走到範彥身前,伸出兩根手指,黏在一起,居高臨下,冷笑道:“捏死你這種渣滓,我都嫌臟手。還他娘的敢在我麵前抖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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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轉頭向房門那邊,吐了一口唾沫,“老王八蛋,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讓這個小雜種,勾起我攢了一肚子的天雷怒火,好幫你宰了那個朱熒王朝的九境劍修,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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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對一旁那對瑟瑟發抖的夫婦,厲色道:“教出這麼個廢物,去,你們做爹娘的,好好教兒子去,亡羊補牢,不晚的,先打十幾二十個耳光,記得響亮點,不然我直接一巴掌打死你們仨。他娘的你們書簡湖,不都喜歡一家地上地下都要團團圓圓的嗎?這麼些個上不得台麵的醃臢規矩,你們還上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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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一個個耳光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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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棋子摩挲的聲響,好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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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總算心情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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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走出屋子,來到廊道欄杆處,神色蕭索,“顧璨啊顧璨,你真以為自己很厲害嗎?你真的知道這個世道有多凶狠嗎?你真的知道陳平安是靠什麼活到今天的嗎?你有了條小泥鰍,都注定在書簡湖活不下去,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覺得自己的那條道路,可以走很遠?你師父劉誌茂教你的?你那個娘親教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家先生,為你付出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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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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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拎著那壺一直擱在咫尺物中的黃藤酒,散步走到朱弦府大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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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酥笑著走出偏屋,伸手打招呼道:“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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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與她還是像那天聽故事、寫故事一樣,兩人一起坐在門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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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酥眼神熠熠,轉過身,伸出大拇指,“陳先生,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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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眼神晦暗,嘴唇微動,仍是說不出那個會讓女子心如刀割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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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從來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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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一味說真話,做好事,就一定得到最好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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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門房紅酥,最少生死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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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真相,就可以過得更好嗎?不會變得終日惶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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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酥這一世,如今到底是心思柔軟的善良女子,看到了這位賬房先生,好像有些傷心,她便想岔了,誤以為是那場跌宕起伏、蕩氣回腸的廝殺,讓陳先生受傷不輕,所以比起之前那次見麵,瞧著更加神色萎靡了幾分,再說又有那麼一個跋扈可怕、不可匹敵的敵人,如今就待在宮柳島,盯著青峽島這邊,所以陳先生肯定是要擔憂以後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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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提起手中紅酥贈送的黃藤酒,擠出一個笑臉,“之前沒舍得喝,你那邊有杯碗嗎?咱們喝喝你這家鄉的……加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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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酥羞愧道:“隻有一個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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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問道:“不然我去府上跟人討要酒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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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微笑道:“不用,你就用碗好了,我直接拿著酒壺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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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酥滿臉笑意,腳步輕盈,去陰暗偏屋拿來了一隻白碗,她坐下後,陳平安已經揭開黃紙封與泥封,側過身,給紅酥倒了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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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酥臉色古怪,憋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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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陳先生,真是的,就給倒了這麼點酒水?一兩重的白碗,倒了酒,然後就隻有一兩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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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酒可是她送給他的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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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他,再看看酒碗,又倒了點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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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酥終於忍不住,一手持碗,一手掩嘴,止不住的笑聲,悠悠然透出指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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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也跟著笑了起來,這一次倒酒,總算給她倒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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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酥笑得一雙靈動眼眸眯成月牙兒,雙手捧著白碗,小口小口抿著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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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仰頭喝了口黃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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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也沒有怎麼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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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酥有些好奇,這麼好的陳先生,上次她玩笑詢問,他扭扭捏捏點頭承認的那位姑娘,如今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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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見著了如今這麼孤孤單單的陳先生,肯定會很心疼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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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喝了口酒,望向遠方,輕聲道:“紅酥,我們是朋友,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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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酥使勁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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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嗯了一聲,像是在與她說,也像是告訴自己,“所以,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先不要怕,不管事情有多大,趕緊記起一件事,山門口那邊,有個姓陳的賬房先生,是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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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酥有些莫名其妙,可她還是很開心呀,她悄悄轉頭望去,身邊這個賬房先生,冬寒漸重,便不知不覺,已經換了一身青色厚重的棉衣長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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