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甲神人緩緩道:“根據消息,龍虎山祖師堂那邊,不太對勁。來自北俱蘆洲的那位火龍真人,在那人遞出那一劍之後,好像給幫了個倒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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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笑道:“你又怎麼知道,彆人眼中,天大的壞事,不是這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想要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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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甲神人本就是隨口一提,彆說是一個外姓大天師,就是龍虎山天師府的本家大天師,做了什麼,他這位穗山大神,同樣全然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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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分屬儒家三脈的三位學宮大祭酒,分彆在白澤、那位得意讀書人和老秀才這邊一一碰壁,要麼無功而返,要麼連麵都見不著,哪怕是穗山大嶽的主神,他也會感到憂慮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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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事情實在太大,涉及到了最根本的天下大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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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說道:“我的學生,比起其餘幾支大的文脈,算很少很少了。沒辦法,我眼光挑剔,誰都比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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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甲神人嗤笑道:“這種屁話,就說給我一個聽,有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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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點頭道:“總比說給我自個兒一個人聽,有意思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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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甲神人閉嘴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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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見這個家夥沒跟自己拌嘴,便有些失望,隻得繼續道:“老大,崔瀺最有才情,喜歡鑽牛角尖,這本是做學問最好的態度。但是崔瀺太聰明了,他對待這個世界,是悲觀的,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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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老三,齊靜春學問最好,還不止是最高那麼簡單,便是我這個當先生的,都要稱讚一句,‘包羅萬象,蔚為大觀’。如果不是攤上我這麼個先生,而是在禮聖或是亞聖一脈,說不定成就會更高。齊靜春對待這個世界,則是樂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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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回老二,左右性子最強,其實人很好,特彆好。還在陋巷過窮日子的時候,我都讓他管錢,比我這個摟不住錢袋子的先生管錢,有用多了。崔瀺說要買棋譜,齊靜春說要買書,阿良說要喝酒,我能不給錢?就我這瘦竹竿兒,肯定是要打腫臉充胖子的。左右管錢,我才放心。左右的資質、才學、天賦、秉性,都不是弟子當中最好的,卻是最均衡的一個,而且天生就有定力,所以他學劍,哪怕很晚,可實在是太快了,對,就是太快了,快到我當年都有些心慌。生怕他成為浩然天下幾千年以來,第一個十四境劍修。到時候怎麼辦?彆看這家夥遠離人間,恰恰左右才是最怕寂寞的那個人,他雖然百餘年來,一直遠離人間,在海上逛蕩,可左右真正的心思呢?還是在我這個先生身上,在他師弟身上……這樣的弟子,哪個先生,會不喜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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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當年有個大儒罵我罵得……確實有些陰損缺德了,我哪裡好跟他計較,一個小小的書院聖人而已,連陪祀的資格都麼得有,我要是跑去跟這麼個晚輩吵架,太跌份了。左右就偷偷摸摸過去了,打得人家那叫一個哭爹喊娘,左右也實在,竟然傻乎乎認了,還跑回來我跟前認錯,認錯認錯,認個你娘的錯哦,就不知道蒙個麵揍人?事後腳底抹油,就不認,能咋的?來打我啊,你打得過我左右嘛?就算打得過,你左右不認賬,那一脈的副教主能打死你啊?他能打死你,我就不能打死他啦?唉,所以說左右還是缺心眼,我這個苦兮兮當先生的,還能怎麼辦,畢竟小齊他們都還瞧著呢,那就罰唄,屁顛屁顛帶著左右去給人賠禮道歉,還要做這做那,補償來補償去,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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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甲神人疑惑道:“左右願意跟你認錯,豈會願意跟彆人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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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白眼道:“我當然是私底下跟左右講清楚道理啊,打人打得那麼輕,怎麼當的文聖弟子?怎麼給你師父出的這一口惡氣?這麼一講,左右默默點頭,覺得對,說以後會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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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甲神人笑嗬嗬道:“我服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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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喟歎一聲,“老四呢,就比較複雜了,隻能算是半個弟子吧,不是我不認,是他覺得出身不好,不願意給我惹麻煩,所以是他不認我,這一點,原因不同,結果嘛,還是跟我那個閉關弟子,很像的。此外,記名弟子,其餘人等,各有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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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茅小冬,在傳道授業解惑當先生這件事上,是最像我的,當然了,學問還是不如我這個先生高。做什麼事情都規矩,就是離著老頭子所謂的從心所欲不逾矩,還是有些距離。可惜這種事情,旁人不能咋咋呼呼去點破,隻能自己想通、自己勘破。佛家自了漢的說法,就極好。在這件事情上,道家就不夠善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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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沒有細說下去,沒有往高處說去,換了話題,“我啊,跟人吵架,從來不覺得自己都對、都好,彆人的好與不好,都得知道。不然吵架圖什麼?自己說是說痛快了,一肚子學問,到底落在何處?學問最怕成為無根之水,從天而降,高高在上,瞧著厲害,除了讀書人自家吹捧幾句,意義何在?不沾地,不反哺土地,不真正惠澤老百姓,不給他們‘人生苦難千千萬、我自有安心之地來擱放’的那麼個大籮筐、小背簍,反正隻是往裡頭塞些紙上文章、讓人誤以為隻有聖賢才配講的道理,是會累死人的,又何談奢望教化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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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站起身,身形佝僂,眺望遠方,喃喃道:“性本善,錯嗎?大善。可是這裡邊會有個很尷尬的問題,既然人性本善,為何世道如此複雜?儒家的教化之功,到底教化了什麼?教人向惡嗎?那麼怎麼辦,老頭子和禮聖都在等,然後,終於等到了我,我說了,人性惡,在一教之內,相互砥礪、切磋和修繕,關鍵是我還站得住,道理講得好,所以我成了文聖,但是又有一個更尷尬的問題出現了,換成你這麼個局外人來看,你覺得性本惡學說,可以成為儒家文脈之一,這沒關係,可是真的能夠成為我們儒家的主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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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自問自答道:“萬萬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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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豎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心口,“我自己都是這麼認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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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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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甲神人難得歎息一聲,帶著些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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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沒有收起那根大拇指,突然唏噓道:“這麼一想,我真是聖賢豪傑兼具啊,厲害的厲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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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甲神人始終沒有說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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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轉過頭,無奈道:“你咋不反駁我幾句,我才好以理服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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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甲神人淡然道:“根本不給你這種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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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哦了一聲,欣慰道:“那看來是我已經以德服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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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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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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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突然正色道:“彆著急攆我走,我也要學那白澤和那個最失意的讀書人,再等等,我雖然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但是我也想等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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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甲神人問道:“萬一等到最後,錯了呢,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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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雙手負後,眯眼冷笑:“後悔?從我這個先生,到這些入室弟子,不論各自大道取舍,後悔?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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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拱橋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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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被插入橋欄之中,劍尖與一小截劍身已經沒入其中,火星四濺,無比絢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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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一旁的女子,將桐葉傘橫放在膝蓋上,她站起身,撐開那把看似平平的油紙傘,抬頭看了一眼,一閃而逝,唯有桐葉傘懸停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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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步來到一座福地中,就在一座水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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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隨手贈送”的桐葉傘,自然大有深意,隻是原主人送了,新主人卻未必能活著發現真相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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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與原主人有何關係?既是算計,又非算計,道可道,不可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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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瞬間,就有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來到她身旁,微笑道:“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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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理睬,環視四周,點頭道:“放在當下,已經算是不錯的大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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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笑道:“不然如何去與道祖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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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瞥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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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神色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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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凝視這座藕花福地的某一處,似有所悟,譏笑道:“你倒是不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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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哈哈大笑,十分快意,“順勢而為,舉手之勞,顛倒乾坤,一洲陸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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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皺了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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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感歎道:“如今終究不是當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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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搖搖頭,“隻是我換了主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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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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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便是他也不好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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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問道:“就這麼小一塊地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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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笑道:“真的不能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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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失去了興致,失望而歸,便身形消逝,重返自己的那座天地,收起那把桐葉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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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站在水井旁,低頭望去,凝視著幽幽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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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人收回視線,抬頭望向天幕,“這就是我重返青冥天下的見麵禮,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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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藕花福地相接連的那座蓮花小洞天,有位老人,依舊在看一粒水珠,看著它在一張張高低不平的荷葉上摔落,水珠大小如尋常雨滴,可是許多荷葉卻會大如山嶽峰巒,更大的,更是大如天下王朝的一州之地,故而一張荷葉的脈絡,可能就會長達數十裡數百裡,所以一粒渺小水珠的走勢,最終落在何處,等待那個結果的出現,必然會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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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絲毫不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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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悠悠,光陰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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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作為天地間最大的規矩存在,哪怕是那條浩浩蕩蕩的光陰長河,在流經老人身邊的時候,都要自行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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