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走出一位神色木訥的瘦高少年,見到了陳平安後,少年猶豫不決,似乎不敢確定陳平安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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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笑著打招呼道:“趙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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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驚喜道:“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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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點點頭,打量了一下高瘦少年,拳意不多,卻純粹,暫時應該是三境武夫,但是距離破境,還有相當一段距離。雖然不是岑鴛機那種能夠讓人一眼看穿的武學胚子,但是陳平安反而更喜歡趙樹下的這份“意思”,看來這些年來,趙樹下“偷學”而去的六步走樁,沒少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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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正是當年那個手持柴刀死死護住一個小女孩的趙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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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樹下關了門,領著陳平安一起走入宅子後院,陳平安笑問道:“當年教你那個拳樁,十萬遍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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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樹下有些赧顏,撓頭道:“按照陳先生當年的說法,一遍算一拳,這些年,我沒敢偷懶,但是走得實在太慢,才打完十六萬三千多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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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問道:“可曾有過對敵廝殺?或是高人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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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樹下搖頭道:“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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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釋然,若是趙樹下有過多場生死一線的磨礪,拳意嫻熟,打磨得沒了棱角,出拳就會越來越快,這麼多年下來,怎麼都不該隻有十六萬拳,可如果沒有,那就隻能是緩緩出拳,滴水穿石,拳樁自然很難走得快起來。但是這種慢,陳平安不擔心,拳意在身,就像老嬤嬤遞過來的那碗酒,隻要端得平,酒水怎麼都跑不掉,點點滴滴,拳意都在身上。可如果是心思懈怠,那拳意就會輕浮,酒水四濺,渾然不覺,以後就很難熬過三境的那道大關隘,武夫破三境瓶頸,從煉體三境躋身煉氣三境,極難,陳平安吃過大苦頭,朱鹿當年就是自己熬不過去,靠著楊家藥鋪的藥膏才堪堪破境,而楊老頭新收的女弟子,就是全靠自己熬過去,然後同樣是女子武夫,卻有了雲泥之彆的武學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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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樹下帶著陳平安到了僻靜後院,儒衫老人和一位眉眼靈秀的少女並肩站在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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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樹下笑道:“陳先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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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摘了鬥笠,抱拳笑道:“見過漁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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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望向歲數剛剛能算是少女的趙鸞,“鸞鸞,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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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頭白發的老儒士一時間沒敢認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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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化是在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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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確實一彆很多年,可老儒士還是很難將眼前這個身材修長、容貌清雅的年輕男人,與當初那個竹箱少年的形象重疊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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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當年那個“鸞鸞”,滿臉淚水,哭哭笑笑的,嗓音微顫喊了一聲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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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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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何感激和想念都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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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來,便一直想著那個他,心心念念,修行路上的所有枯燥、磨難和委屈、開心,她都會想起當年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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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趙樹下總喜歡拿著個笑話她,她隨著年紀漸長,也就越來越隱藏心思了,省得哥哥的調侃越來越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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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樹下性情沉悶,也就在無異於親妹妹的鸞鸞這邊,才會毫無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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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一起坐下,在古宅那邊重逢,是喝酒,在這邊是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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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水中孕育著絲絲縷縷的靈氣,這也是為了趙鸞的修行,修道之人,天賦越好,行走越順,衣食住行,越是消耗金山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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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一起在胭脂郡城內斬妖除魔的漁翁先生,姓吳,名碩文,是位儒家老修士。陳平安對其唯有敬重,不然也不敢將趙樹下和鸞鸞托付給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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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來,老儒士對待鸞鸞和趙樹下,確實不負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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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陳平安這些年也有些過意不去,隨著江湖閱曆越來越厚,對於人心的險惡越來越了然,就越知道當年的所謂善舉,其實說不定就會給老儒士帶來不小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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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要涉足山上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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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一樣是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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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江湖,就少了許多極有可能涉及生死大事的爭執和較勁,不在山上,即是不幸,因為一輩子無法領略證道長生路途上,那一幅幅光怪陸離的精彩畫卷,無法長壽不逍遙,但何嘗不是一種安穩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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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趙鸞的天賦越好,這就意味著老儒士肩上和心頭的負擔越大,如何才能夠不耽誤趙鸞的修行?如何才能夠為趙鸞求來與之資質相符的仙家術法?如何才能夠保證趙鸞安心修道,不用憂愁神仙錢的耗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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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陳平安根本想不到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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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行過萬裡路,見過百種人千件事,才可以真正知曉當一個“好人”的不容易,對於世間無數苦難,才能夠更多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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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進入彩衣國之前,陳平安就先去了一趟古榆國,找到了那位早已結下死仇的榆木精魅,古榆國的國師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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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擔心這位身居高位的精怪,還會去找那棟古宅的麻煩。當年梳水國那場刺客偷襲,讓陳平安記憶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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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人家地盤的京城重地,很簡單,陳平安找上門,見了麵,三拳撂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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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得對方傷勢不輕,最少三十年勤勉修煉付諸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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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問他要不要繼續糾纏不休,有膽子派遣刺客追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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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書生麵貌示人的古榆國國師,當時已經滿臉血汙,倒地不起,說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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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當時兩把飛劍,一口懸停在他眉心處,一口飛劍劍尖直指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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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這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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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且故意在古榆國京城大門口外的一座茶水攤子上,陳平安就坐著那裡,等待那位國師的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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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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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這才去往彩衣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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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喝了口熱茶,開門見山道:“吳先生,聽說彩衣國有修士想要收取鸞鸞為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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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碩文點了點頭,憂心忡忡道:“若是那位大仙師真有心傳授仙法給鸞鸞,我便是再不舍,也不會壞了鸞鸞的機緣,隻是這位大仙師之所以執意鸞鸞上山修道,一半是看重鸞鸞的資質,一半……唉,是大仙師的嫡子,一個品行極差的浪蕩子,在彩衣國京城一場宴會上,見著了鸞鸞,算了,這般醃臢事,不提也罷。實在不行,我就帶著鸞鸞和樹下,一起離開寶瓶洲中部,這彩衣國在內十數國,不待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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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問道:“那座仙家山頭與父子二人的名字分彆是?距離胭脂郡有多遠?大致方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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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碩文雖然疑惑不解,仍是一一說清楚,其中那座朦朧山,距離胭脂郡一千兩百餘裡,當然是徒步而行的山水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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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喝過了一碗茶水,起身笑道:“那我就先去趟朦朧山祖師堂,回來再敘,不用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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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碩文起身搖頭道:“陳公子,不要衝動,此事還需從長計議,朦朧山的護山大陣以攻伐見長,又有一位龍門境神仙坐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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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神色從容,微笑道:“放心吧,我是去講理的,講不通……就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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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話,陳平安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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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能講的道理,一個人不能總憋著,講了再說。例如朦朧山。那些暫時不能講的,餘著。比如正陽山,清風城許氏。總有一天,也要像是將一壇老酒從地底下拎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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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如何講理,他陳平安拳也有,劍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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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那座仙家祖師堂,唯獨不用如何磨嘴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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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在落魄山竹樓,見過了崔誠所謂的十境武夫風采,也聽過了老人的一個道理,就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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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講理之人飲醇酒,對不講理之人出快拳,這就是你陳平安該有的江湖,練拳不光是用來床上打架的,是要用來跟整個世道較勁的,是要教山上山下遇了拳就與你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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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對前半句話深以為然,對於後半句,覺得有待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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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當時在竹樓沒敢這麼講,怕挨揍,那會兒老人是十境巔峰的氣勢,怕老人一個收不住拳,就真給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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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碩文顯然還是覺得不妥,哪怕眼前這位少年……已經是年輕人的陳平安,當年胭脂郡守城一役,就表現得極其沉穩且出彩,可對方畢竟是一位龍門境老神仙,更是一座門派的掌門,如今更是攀附上了大驪鐵騎,據說下一任國師,是囊中之物,一時間風頭無兩,陳平安一人,如何能夠單槍匹馬,硬闖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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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多是拳怕少壯,可是修行路上,就不是如此了。能夠成為龍門境的大修士,除了修為之外,哪個不是老狐狸?沒有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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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樹下倒是沒太多擔心,大概是覺得教他拳法的陳先生,本事再大都不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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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趙鸞甚至比師父吳碩文還要著急,顧不得什麼身份和禮數,快步來到陳平安身邊,扯住他的衣角,紅著眼睛道:“陳先生,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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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看了看老儒士,再看了看趙鸞,無奈笑道:“我又不是去送死,打不過就會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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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鸞一下子就眼淚決堤了,“陳先生方才還說是去講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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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啞口無言,給趙樹下使了個眼色,想讓他幫著安慰趙鸞,不曾想這個愣小子也是個不開竅的,隻是嘿嘿笑著,就是站著不挪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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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歎息一聲,“那就重新坐下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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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鸞當下淚眼比那座常年水霧彌漫的朦朧山還要朦朧,“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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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點點頭,她這才鬆開陳平安的衣角,怯生生走回原位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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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碩文也落座,勸說道:“陳公子,不著急,我就當是帶著兩個孩子遊曆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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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問道:“那吳先生的家族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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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碩文說道:“想必一位龍門境修士,還不至於如此厚顏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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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望向吳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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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碩文低頭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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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儒士心中唯有歎息,他又如何不知道,所謂的遠遊,隻是好讓鸞鸞和樹下不用心懷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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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輕輕放下手中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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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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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已經沒了陳平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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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碩文手持茶杯,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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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鸞和趙樹下更是麵麵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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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見那一襲青衫已經站在院中,背後長劍已經出鞘,化作一條金色長虹,去往高空,那人腳尖一點,掠上長劍,破開雨幕,禦劍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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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儒士回過神後,趕忙喝了口茶水壓壓驚,既然注定攔不住,也就隻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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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鸞眼神癡然,光彩照人,她趕緊抹了把眼淚,梨花帶雨,真真動人也。也難怪朦朧山的少山主,會對年紀不大的她一見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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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樹下撓撓頭,笑嗬嗬道:“陳先生也真是的,去人家祖師堂,怎麼跟著急出門買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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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多雨水的仙家山頭,正午時分,大雨滂沱,使得天地如深夜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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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那一抹金色長線從天際儘頭的出現,就顯得極為紮眼,何況還伴隨著轟隆隆如雷鳴的破空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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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朦朧山修士而言,瞎子也好,聾子也罷,都該清楚是有一位劍仙拜訪山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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