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提及劍術一事,才流露出一個飛升境巔峰大妖該有的氣勢。
之後陸沉就與小陌聊了些青冥天下的風土人情。
其實青冥天下同樣不乏奇人異士。
青冥天下,疆域大致分為十九州,而浩然卻是九洲,由此可見,兩座天下的山運和水運,相差懸殊。
即便是在道官遍地的一座天下,也還是有些寺廟存在,那些佛門龍象,佛法之艱深、不可思議之妙,超乎想象。陸沉就曾遊曆天下,將大寺逛了個遍,曾有一位籍籍無名的小廟老僧,近乎天心了,老方丈所處之室,一丈見方之地,卻能容納數千師子之座。
玄都觀孫道長,吳霜降,不用說了。
歲除宮守歲人,那個綽號小白的家夥,看似被高估,其實是一直被低估。
兗州一位名叫聶碧霞的散修劍仙,三千年雲水生涯,行蹤不定,遊戲人間。
大修士元喚仙,道號南陽魚,彆號赤子詞人,腰彆一支鐵笛,自稱“天知我赤誠”,卻是“天以百凶養一詞人”的存在。
一位山陰羽客,道號太夷,喜歡養鵝。
陸沉一口氣提了十幾個名字,任何一位道官的生平事跡,都可以寫成一部神異誌怪。
至於武道一途,天下武夫第一人的林江仙。
還有閏月峰的辛苦。
名叫辛苦,結果習武半點不辛苦,即便轉去修行,也不辛苦。
早知道取名字這麼管用,陸沉就給自己改名“陸有敵”、道號“螻蟻”了。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類似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而不是中土文廟。
既管著整座天下,轄境之廣,就像一座宗門的私家地界,反觀真正屬於文廟的領地,其實就隻有三大學宮和七十二書院了。
這些事情,都是陸沉與小陌道友一見如故的酒桌談資。
隻是不小心給年輕隱官旁聽了去,怎麼能算白玉京陸掌教通敵叛變,冤死個人。
誰敢冤枉貧道,貧道可就要搬出餘師兄了。
陳平安雖然如老僧入定,其實陸沉和小陌的對話,都聽得見。
寧姚之前從五彩天下,仗劍飛升浩然,如果不是臨時起意,不然她可以給陳平安帶來一份關於青冥天下的諜報,都是飛升城劍修四處搜集而來的成果,大致記錄了青冥天下最近千年內發生的大事。
陸掌教的這些“諜報”,當然很能查漏補缺,而且相對於那些傳聞,會更加接近真相。
“陸道友的第二家鄉,高人輩出。想必那座大魁天下的白玉京,隻會更加高不可攀。”
小陌大為感慨道“以後我就不去遊曆了。”
陸沉笑著不說話,這話說得早了。
小陌問道“公子的家鄉,是怎麼個地方?”
畢竟自己以後就要在那邊落腳了。
陸沉滿臉得意洋洋,一手持杯,輕輕搖晃,一手拿筷,下筷如飛,含糊不清道“道友算是問對人了,小道在那邊擺過多年的算命攤子,風評極好,有口皆碑,老幼婦孺,瞧見了小道,眼神臉色都透著股發自肺腑的熱乎勁兒,打個比方好了,你家公子,在這劍氣長城是怎麼個被待見,小道在那舊驪珠洞天,就是怎麼個受歡迎了。”
小陌身體前傾,一手虛扶袖子,一手從菜碟裡邊撚起顆杏仁,聽著陸道友的言語,先將那顆乾炒杏仁放入嘴中嚼完咽下,這才口齒清晰點頭道“陸道友人緣好,不覺奇怪。”
陸沉抬起持筷之手,擋在嘴邊,壓低嗓音道“隻是小陌兄要注意一事,到了那邊,聽你家公子一句勸,真要小心做人了。至於緣由,且容小道為道友慢慢道來。”
小陌聽著陸道友的介紹,對那座驪珠洞天充滿了戒備,微微皺眉,憂愁不已,果不其然,自己真是個名副其實的死士啊。
不過最凶險的事情,其實已經過去了。
因為暫時無需歸還劍術。
一旦陳平安這位年輕隱官,在城頭那邊是刻“平”或是“安”字,或是那“清”、“都”。
那它就會被那個傳授劍術給自己的至高存在,帶回城頭這邊,然後站著不動,被陳平安砍掉境界,反正得讓後者砍出個刻字戰功為止。
加上先前已有的“陳”字。
可能就會湊成兩個名字了,要麼是陳平安。
要麼是陳清都。
陳清都,小陌當然很熟。
是一個早年資質不算最好、但是登高最穩的劍修,而且在登頂之後,人族一眾劍修當中,就屬陳清都最難纏,出劍最狠,怪話還多。
陸沉舉起酒杯,“有小陌道友擔任護道人,我就可以放心了。”
小陌搖頭道“不是什麼護道人,我隻是死士。”
它沒有那麼多的彎彎腸子。
就像先前遇到了那位至高存在,雙方久彆重逢,哪怕萬年之後,它依舊感激涕零,敬畏依舊,不減絲毫。
是絕對不會還手的,這與雙方劍術、境界高低,沒有半點關係。
不然就算對上了白澤,假使起了爭執,真有那涉及生死存亡的大道之爭,它就算打不過,難不成連拚死一搏都不會?
劍修什麼時候,隻會與境界更低之輩遞劍了?沒有這樣的道理。
除了跟白澤曾從人間打到明月“皓彩”之中,後來占據托月山的大祖,開辟英靈殿的大妖初升。
甚至還有那位身為天地間第一位修道之士。
還有與陳清都一個輩分的兩位劍修,一個叫元鄉,一個叫龍君。
它哪個沒打過?
當然,都輸了。
“小陌兄,你覺得為人最緊要事為何?”
“長久活著。”
比如萬年之前,它結網捕捉天上一切“飛鳥”,鸞鳳鶴之屬,皆是果腹食物。
又有一位振翅遨遊天地間,喜好肆意驅逐大海之中的
蛟龍,聚攏之後,再一口吞下。
“陸道友似乎並不認同?”
“是得講良心。人以國士待之,我以國士報人。”
小陌迅速翻檢心湖書籍,尋找“國士”這個詞彙的含義。
“你在返鄉之前,能不能去見一下仙槎。”
陳平安突然開口問道“當然不是讓你承認他的首徒身份,這是你自家道脈的家務事,我不摻和。”
仙槎,又叫顧清崧,是個不以境界名動浩然的奇人。
他曾經幫著陸沉撐船泛海訪仙,所以一直被曹溶、賀小涼視為師尊陸沉的不記名大弟子。
顧清崧在文廟那邊,曾經答應過自己,以後會照拂所有他在修行路上遇到的落魄山弟子。
陸沉氣笑道“你就這麼不把跌境當回事?!”
陳平安說道“習慣就好,熟能生巧。”
那是你不知道我當那在這邊,碎過多少次金丹,跌過多少次境界了。
小陌由衷感歎道“公子真劍仙也。”
陸沉說道“沒問題,答應你了,隻是跟那傻子見一麵而已。”
陳平安竟然猶有餘力,丟給陸沉一物。
陸沉接過手後,竟是那珊瑚筆架,驚喜道“送我了?!”
年輕隱官斜視一眼陸掌教。
陸沉悻悻然道“我可以儘量跟王洞之爭取來半座龍宮的收益,隻是咱倆怎麼個分賬?”
陳平安說道“陸掌教看著辦,憑良心。”
小陌笑著點頭,看來公子真是把自己當自己人了,先前說話多客氣,到了陸道友這邊,好像就不太一樣了。
陳平安說道“你我三七分成,前提是寶瓶洲雲霞山那邊,你得幫我想出個應對之策,如果可行,我們就四六分賬。”
當年雲霞山蔡金簡幫忙飛劍傳信一事,陳平安必須還上這份香火情。
何況剛認識的那位耕雲峰地仙,峰主黃鐘侯,也挺有意思的,可以算是半個酒友了。
雲霞山在近百年之內,擋不住氣運流散的趨勢,皮囊內空,所以就算被雲霞山躋身了宗門,不出三百年,綠檜、耕雲在內的雲霞十九峰,和那些尚未被地仙開峰的靈秀山水,都會變成過眼雲煙,淪為不宜修行的靈氣稀薄之地。而雲霞山的這種氣運衰落,頗為古怪,在當時十四境修為的陳平安看來,甚至不是兩張山字符和水字符可以解決的。
“妙不可言,貧道剛好有件寶物,與那雲霞山頗有緣分,青霞幽意不死方,好巧不巧,對症下藥。”
陸沉哈哈一笑,從袖中摸出一枚玉圭,雲紋浮雕,此物有一大奇異,顏色能隨季節更替而變化,顯現出不同的祥瑞圖案、古篆文字,與四季對應。
陳平安點點頭“那就勞駕陸掌教在海上見過了顧前輩,再登岸親自走一趟雲霞山。”
陸沉疑惑道“你不自己送去此物?”
陳平安笑道“學一學杜俞。”
不然以後得閒再去耕雲峰找黃鐘侯喝酒,便少了幾分滋味。
陸沉問道“杜俞?何方神聖?”
陳平安卻沒有搭理,重新心神沉浸。
陸沉隻好繼續與小陌喝酒,不再言語。
小陌看著那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
人生在世,難免會有孤獨之感。
誰知求道不求魚,此時方認自由身。
“鄭居中不愧是鄭居中!”
陸沉突然麵露喜悅,“這都完完整整擋得下來,而且半點無遺漏,還順手解決掉一些個隱患。”
陳平安睜開眼睛,攤開手,“來壺酒。”
陸沉拋過去一壺來自神霄城的桃漿仙釀。
陳平安揭開泥封,喝了一大口,輕聲道“他娘的,老子終有一天要乾死這個王八蛋。”
小陌還是那句肺腑之言,“公子真劍仙也。”
陸沉抹了把臉,這位小陌道友,在落魄山一定可以混得風生水起。
————
落魄山地界,又是很尋常的一天,風和日麗。
朱斂今天在大興土木的灰蒙山那邊,帶著蔣去一起去親自下場,老廚子在打硪,年輕修士在幫著山上匠人墨鬥彈線。
小暖樹還在落魄山那邊忙碌,早上率先去竹樓一樓的老爺屋子那邊打掃,桌上書籍又不小心稍稍歪斜幾分了。
賬房先生韋文龍在與半個弟子的張嘉貞對賬,掌律長命坐在一旁,默默喝茶。
米裕正坐在崖畔石凳那邊,嗑著瓜子,跟一個來山上點卯的州城隍香火小人兒,大眼瞪小眼。
沒了陳靈均在場穿針引線,一大一小其實也不知道聊什麼。如果青衣小童在這邊,就熱鬨了,總有些讓米裕都摸不著頭腦的言語蹦出,比如一說到拿人的手軟,陳靈均就會跟香火小人兒對視一眼,然後一個放聲大笑,一個捧腹大笑,在桌上抱著肚子打滾。連米裕都腦子轉幾個彎,才知道倆色胚到底在說什麼。
米裕就納悶了,真是都跟那個看門人鄭大風學來的本事?
這讓米大劍仙對那位“大風兄弟”,愈發心神往之。
老廚子,魏山君,再加上陳靈均,一個個的,反正都喜歡都把功勞往鄭大風身上推,於是在米大劍仙心中,就有了個極其偉岸的形象,能文能武,據說還相貌堂堂。
弈棋一道,極其不俗,連朱斂和魏檗都下不贏,還能與曹晴朗、元來兩個年輕的讀書種子,聊那科舉製藝的學問。
據說每天在這邊看守山門,會耐心為岑鴛機指點拳法。
言語風趣,能葷能素,可俗可雅。什麼白發簪花老來俏,男人騷俏起來,就沒女人什麼事了,得靠邊站。
山門口那邊,落魄山右護法坐在竹椅上邊打瞌睡呢,懷捧金扁擔和綠竹杖,小雞啄米一般。
黑衣小姑娘揉了揉眼睛,開始期待好人山主帶著自己一起去紅燭鎮那邊耍,走江湖不分遠近哩。
白天有白天的好,晚上有晚上的好。螢火蟲在飛,蟋蟀和青蛙在吵架,田壟水間的流水在串門。野草在微風中打瞌睡,天上的星辰在朝人間眨眼睛。
小米粒一個蹦跳起身,一手持金扁擔,一手抓行山杖,耍了一套學自裴錢的瘋魔劍法。
陳靈均在山路行亭那邊,拉著好兄弟白玄一起觀看一場鏡花水月。
白玄出門前,給自己泡了一壺枸杞茶,聽陳靈均說過,喝這種茶,會顯得自己是個老派江湖人。
白玄如今煩得很,不比練劍,實在是拳難學啊。一看就會,一用就廢。
所幸隻要不上擂台,就依然是無敵的。
陳靈均經常哪壺不開提哪壺,說上次你跟裴錢比武,很厲害啊,人都要倒了,愣是給打得站回去了。
如果不是自家兄弟,白玄早就要卷袖子乾架一場了。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陳靈均前些年在落魄山這邊,囊中羞澀,都沒錢捧個人場了,實在是留不住錢啊,
在落魄山最為拮據的那些年裡,陳靈均是個死要麵子的,其實自掏腰包,變著法子送錢給自家山頭了。
除了那份雷打不動的媳婦本,確實是手邊一顆閒錢都沒有了的。
後來的山門俸祿,絕大多數錢財,都在那趟北俱蘆洲遊曆途中,結交了幾位朋友,他習慣了一擲千金,早花沒了。
所以每次看鏡花水月,陳靈均砸神仙錢開口說話,都要醞釀很久該說什麼,才不算白花錢。
所幸遇到了那位財大氣粗、卻比魏山君會做人一百倍的周首席!
因為周首席留下了兩袋子神仙錢,一袋穀雨錢,一袋小暑錢,都給了陳靈均,說是讓他幫忙捧場,彆讓衣帶峰劉仙子的鏡花水月太過冷清。
之前騎龍巷有過一頓酒,陳靈均,周首席,東道主賈老神仙,都喝得儘興。
陳靈均喝了個麵紅耳赤,站在長凳上,使勁拍著胸脯,對薑尚真保證道“咱哥倆誰跟誰,話不多說,都在酒水裡了,以後事上見!”
衣帶峰女修劉潤雲,被南塘湖那位仙子,還是偷偷開辦了鏡花水月,看客不多,但是衣帶峰的靈氣收益卻不小。
硬是被兩個人撐起來的鏡花水月,一個叫崩了真君,一個叫浪裡小白條,出手豪爽得不像話。
騎龍巷那邊,壓歲鋪子當夥計的白發童子,先把小啞巴氣得不輕,就拉著隔壁鋪子的少女花生,在門口那邊曬太陽,一起吃著賒賬而來的糕點,正想著從崔花生那邊憑本事騙些銀子過來,好把債務還清。
賈老神仙則從自家草頭鋪子串門到了隔壁,在櫃台那邊,與石老弟閒聊幾句家常。
石柔雖然煩死了這個喜歡臭顯擺的街坊鄰居,不過不得不承認,這位賈老神仙,確實不算是混吃混喝,比如每年的二月二,目盲老道士都會讓弟子田酒兒做那“引錢龍”,提一水壺,放入幾顆銅錢,去水井汲水,回來的路上,一路細灑壺水,最後將剩餘壺水和那些銅錢一起倒入鋪子後院的水缸。此外每到清明,在街角燒紙錢,其實講究也多。
在落魄山,對這些老風俗,最講究最上心的,除了大管家朱斂,就是這位曾經走南闖北大半輩子的賈老神仙了。
街坊鄰居的紅白喜事,也會幫忙,吃頓飯就行,不收錢,不光是小鎮,其實龍州境內的幾個府縣,也會邀請名聲越來越大的賈老神仙,富裕門戶,當然就得給個紅包了,大小看心意,量力而行。給多了,給少了無所謂。家境不寬裕的,老道人就分文不取,吃頓飯,給一壺地方米酒,足矣。
落魄山眾人,可能真正喜歡喝酒的,或者說把喝酒當飯吃的,隻有賈晟。其實米裕和陳靈均都沒老道人這麼喜歡喝酒。
今天老道人斜靠櫃台,與石柔聊起了自家山主,賈老神仙撫須而笑,“我們山主的謹言慎行,彆小看了,這就是一種持戒。”
整個大驪龍州地界,除了極少數幾個修士,山上山下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事實上幾乎整個寶瓶洲的練氣士都是如此懵懂。因為那個異象,實在太快了。
天開窟窿,一道白光,一閃而逝。
落魄山中,隻有躺在竹樓二樓廊道裡的崔東山,察覺到了不對勁。
騎龍巷那邊的化外天魔,感受到了一股近乎窒息的恐怖威勢。
就像一場飛升境大修士破境的浩大天劫。
山君魏檗,心生感應,刹那之間,魏檗甚至誤以為整個北嶽地界就會毀於一旦,隻是等到魏檗離開府邸,來到披雲山之巔,發現又毫無異樣。
錯覺?
當然不是錯覺。
那是周密親自落向人間的一記手筆。
是周密登天後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淩厲出手。
隻不過一場原本足可讓整個舊驪珠洞天消失的滅頂之災,隻因為一人的出手阻攔,頃刻間就煙消雲散。
一個好像是訪客的陌生男子,身材修長,一襲雪白長袍,他站在落魄山門口的那張桌旁,笑容溫和,轉頭與一個黑衣小姑娘輕聲問道“可以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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