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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章 一劍跨洲(1 / 2)

桐葉洲大瀆龍宮遺址,殿內白衣女,門外青衫客。

兩位鄰居在異鄉重逢,卻沒有半點他鄉遇故知的融洽氛圍。

在那寶瓶洲落魄山,主峰集靈峰竹樓,一樓牆壁,長劍在鞘,劍氣宛如壁上龍蛇飛動。

驀然劍光一閃,出鞘長劍轉瞬之間便離開落魄山,劍氣如虹,倏忽間掠出大驪北嶽地界。

山君魏檗甚至來不及幫忙遮掩劍光氣象,所幸長劍破空速度極快,人間修士至多是驚鴻一瞥,便了無痕跡。

魏檗站在披雲山之巔,難免憂慮,便走了趟落魄山,找到了朱斂。

朱斂隻是笑著給出一個簡單答案,沒事的,都會過去。

魏檗稍稍放心幾分,確實,即便是在他鄉,陳平安身邊既有崔東山,還有小陌先生。

大瀆龍宮主殿內,裘瀆上次在敕鱗江畔的茶棚內,就未能看出那位青衫劍仙的真實境界,老嫗隻是單純覺得一位劍修,既然膽敢與一條真龍對峙,而且氣勢上絲毫不落下風,怎麼也該是一位仙人境劍修,甚至極有可能是飛升境。

不然在這近海的龍宮舊址內,任你是玉圭宗的大劍仙韋瀅,對上這位名叫王朱的女子,隻要不更改戰場,勝負毫無懸念。

稚圭笑眯眯問道“老婆姨,我跟這位劍仙真要打起來,你打算幫誰?”

老嫗毫不猶豫道“老身願受真龍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醋醋要是能夠跟隨這條真龍修行,大道可期,前途不可限量。

自家小妮子,修道資質極好,若是能夠將水法修行到極致,將來莫說是開宗立派,便是走到浩然山巔,也不是絕無可能。

就像那趴地峰的火龍真人,火法公認當世第一,就能將同樣是飛升境的澹澹夫人,從頭到尾壓製在淥水坑內當縮頭烏龜。

陳平安啞然失笑。

一個真敢問,一個也真敢接話。

你們在這兒過家家呢。

不過那老嫗沒什麼殺心。

被龍虎山天師以符籙拘押太多年,使得這條老虯,如今既無開宗立派的誌向,也無證道長生的心氣,一切行事,更多是為了那個小姑娘。

有靈眾生,各有天性。其中蛟龍之屬,諸多特質尤其明顯。

稚圭站在台階底部,瞥了眼那條老虯。

這個老婆姨,像極了家鄉那些挑水的長舌婦,色厲內荏,牆頭草見風倒。

所以瞧著就愈發親切了。

稚圭猛然轉頭望向一處,道心微顫。

她再偏移視線,眼神冰冷,望向大殿門外的陳平安。

如果說先前她是殺氣重於殺心,那麼現在就是殺心重於殺氣。

怨氣在她心中,如野草瘋狂蔓延開來,沒有道理可講。

就像在說,連你也要殺我!?

門外陳平安偏偏對此視而不見。

稚圭臉色鐵青,冷笑一聲,背對大門,緩緩走上台階,來到那張龍椅旁,她轉過身,伸手按住椅把手。

由於當下龍宮舊址處於一種半開門狀態,就連裘瀆都察覺到了“門外”的那股磅礴氣息,老嫗一時間惶恐萬分,大驚失色。

遙想當年,在那世間蛟龍掌敕按律去往陸地布雨的上古時代,老嫗還在此地擔任教習嬤嬤,大瀆龍宮就曾經遇到一場風波,有一夥劍仙聯袂問劍大瀆。

隻是那場聲勢驚人的問劍,所幸在東海龍君親自現身的竭力斡旋之下,雷聲大雨點小,雙方並未造成什麼傷亡。

青衫,姓陳。

氣質溫和,出手果決。

昔年就有這麼一位不知名劍仙,青衫仗劍,在浩然天下屬於橫空出世,誰都不清楚此人的出身來曆,隻知道斬龍一役之前,此人曾經在位於古蜀地界的那座蟬蛻洞天之內,單憑一人一劍,與一群劍修之間,有過一場領劍,在那之後寶瓶洲的劍道氣運就一蹶不振。

老嫗突然間臉色慘白,顫聲道“你是斬龍人?!”

陳平安默不作聲。

稚圭嘖嘖笑道“真像你的一貫行事風格。”

永遠是小心小心再小心,從不追求利益最大化,隻求一個不犯錯。

尋常人,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但是眼前這個鄰居,卻是陡然富貴不驚四鄰。

她其實在那股劍氣臨近大瀆龍宮之前,就已經看出端倪了。

眼前這個所謂的陳平安,竟然隻是一張傀儡符籙,再用上了數種失傳已久的遠古符籙。

就像一座層層加持的符陣。

真身卻在龍宮之外。

難怪了無生氣,憑此遮蔽天機,瞞天過海,再加上他的大道親水,以及飛劍的本命神通,能夠隔絕小天地,最終讓那替身,神不知鬼不覺潛入此地。

果不其然,又有一襲青衫,仗劍飄然而至。

同時出現了兩個陳平安。

後者伸出雙指,前者隨之身形消散,化作一把袖珍飛劍,且虛無縹緲,好似春風。

陳平安將那把井中月收入袖中,一粒芥子心神重歸真身之餘,陳平安同時悄然抹去飛劍之上的重疊符陣。

陳平安這一手符籙神通,源於好友劉景龍的某個設想,劉景龍作為太徽劍宗曆史上最年輕的宗主,既是劍修,也是陣師。

稚圭臉色陰沉,“為何擅自解契?”

陳平安懶得回答這種問題。

你結契沒問過我,我解契就要問過你?

稚圭氣得不輕,隻是很快就嫣然而笑,因為想起了許多陳年往事。

這個泥瓶巷的泥腿子,果然還是這副德行,倒是半點不陌生。

當年宋集薪就沒少被陳平安氣得七竅生煙,兩個同齡人,隔著一堵牆,經常是宋集薪閒來無事,就拿陳平安解悶逗樂,挑釁,挖苦,一籮筐尖酸刻薄的言語丟過去。

隔壁院子那邊,幾乎從無回應,反而讓宋集薪倍感憋屈,無需言語爭鋒,隻是一種沉默,就讓宋集薪“亂拳落空”。

陳平安至多一個臉色一個眼神,或是偶爾輕飄飄的一句話,

就能夠讓宋集薪吃癟不已,很多次差點暴跳如雷,就要翻牆過去乾一架,雙手攥拳,青筋暴起,卻無可奈何,要說打架,宋集薪從小到大,還真沒信心跟陳平安真正掰手腕。

例如陳平安被宋集薪說得煩了,便隨口說一句,自己當那窯工學徒,一個月工錢是多少,年關時分是買不起春聯。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有極多的言下之意,自然而然就會讓心智開竅極早的宋集薪去浮想聯翩,容易自己多想,然後越想越覺得被戳心窩,比如陳平安是不是在說那你宋集薪雖然有錢,衣食無憂,但我是靠著自己的本事掙錢。再進一步,就像在反複暗示宋集薪你是窯務督造官的私生子,所以不用清明節上墳,你的所有錢財,都是天上掉下來的……

那會兒稚圭就覺得這個悶葫蘆鄰居,也就是要當好人,不然隻要願意開口說話,與人罵街,說不定泥瓶巷那個寡婦,還有杏花巷的那個馬婆婆,還真未必是陳平安的對手。

稚圭笑問道“你又不是那種好麵子的人。既然跌了境,又何必逞強?”

陳平安手持夜遊,大步跨過門檻,來到殿內,近距離觀看那些龍柱,隨口說道“之前在大驪京城,地支一脈修士當中有人,說既然國師不在了,不如如何如何的,不小心被我聽見了,下場不是特彆好。”

稚圭撇撇嘴,“你真當自己是他了?”

能管她的人,已經不在了。

陳平安好像全然無視稚圭的飛升境,雙方距離越來越近。

稚圭突然冷笑道“竟然還帶了幫手?”

陳平安提起長劍,左手輕輕抹過劍身,劍身澄澈,似秋泓如明鏡。

持劍者與之對視,宛如一泓秋水漲青萍。

稚圭看了眼陳平安持劍之手,她突然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好像一下子就變得心情不錯了。

女人心海底針。

裘瀆神色古怪。

怎麼感覺像是一對關係複雜的冤家?

莫不是那癡男怨女,曾經有過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糾纏?

稚圭以心聲問道“如今我有了東海水君這個身份,還會被那些鬼鬼祟祟的養龍士糾纏不休?”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當然,他們隻需要等你犯錯。”

稚圭走下台階,開口笑問道“隨便聊幾句?”

陳平安點點頭,率先轉身走向大殿大門。

稚圭手指撚起長袍,快步小跑跟上。

隻留下一個目瞪口呆的老嫗。

走出大殿後,稚圭笑問道“是專程找我來的?”

陳平安搖頭,“隻是碰巧。我這趟之所以尾隨而至,是擔心那位老嬤嬤不明就裡,被你秋後算賬。”

這次裘瀆故地重遊,揀選龍宮舊藏寶物,不管目的是什麼,一旦被稚圭知曉,肯定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除了知道中土文廟與稚圭的那個承諾,更清楚這個當年鄰居的脾氣,一定會被稚圭記仇,當年家鄉市井坊間諸多她不占理的雞毛蒜皮,稚圭都會小心眼,一樁樁一件件記得死死的,更何況這種算是她完全占理的事,屆時稚圭對裘瀆出手,隻會沒輕沒重。此外大泉王朝境內的那條埋河,曾是舊瀆的一截主乾道,陳平安也擔心碧遊宮和埋河水神娘娘,會被這場變故殃及。

唯一的意外,是陳平安沒有料到會跟她會在此碰麵。

早年家鄉那六十年裡,齊先生受製於身份,不能與她接觸過多。

可是稚圭能夠恢複自由身,在那個雪夜,被她從那口鐵鎖井中攀爬而出,一路蹣跚走到泥瓶巷,怎麼可能是齊先生的“失察”?

當然是一種故意為之。

正因為此,陳平安才會在齊渡祠廟內,提醒稚圭要小心。

不然陳平安再好為人師,也不願意多管稚圭,與她分道揚鑣後,雙方大不了就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泥瓶巷那邊,我們兩棟宅子的各自隔壁,好像常年沒有人居住,從我記事起就荒廢無主了,我在窯務督造署檔案房,以及後來的槐黃縣戶房,都查不到,你有線索嗎?”

稚圭與陳平安並肩而行,她轉頭笑道“你這算是求我幫忙?”

陳平安點頭道“算是。”

雙方既無親無故,又無冤無仇的,而且既是同鄉又是鄰居,多問一兩句閒話,又不傷筋動骨。

稚圭笑了笑,好像不打算開口。

高高揚起腦袋,她在這座龍宮遺址內閒庭信步。

遙想當年,身邊的泥腿子,路上遇到了自己提水返回泥瓶巷,就會幫忙提水桶。

她在冬天,會扛一大麻袋木炭,因為她不願多跑一趟,那會兒她才是最被小鎮大道壓製的那個可憐蟲,總是嫌路遠,就顯得格外沉重。

宋集薪和劉羨陽那麼小心眼的男人,但是都在這件事上,從不誤會什麼。

雙方都不覺得陳平安會有半點歪心思。

女子雙手負後,十指交錯,目視前方,輕聲問道“是不是覺得我除了境界,此外一無是處?”

陳平安想了想,沒有著急給出答案。

可恰好是身邊男子的這份溫吞,氣得她頓時臉色陰沉如水,還不如直接脫口而出點頭承認了。

陳平安緩緩道“不算。”

約莫是想起了一些家鄉的故人故事,陳平安神色柔和幾分。

那是懵懵懂懂的草鞋少年,第一次見到齊先生求人。

之後陳平安重新翻檢那幅光陰走馬圖,才發現少女曾經在家鄉老槐樹下,罵槐。

讓陳平安覺得……挺解氣的。

陳平安收起思緒,問道“那幾個,都是怎麼認識的?”

養龍士與扶龍士,一字之差,雙方各自的大道追求,便是天壤之彆。

稚圭便有些不耐煩,“半路認識,不過是各取所需,反正未來我那水府,也需要一些能夠真正做事的。”

陳平安並未約束稚圭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反而隻是看似隨意說道“我們一路所見,不是好事就是壞事。”

稚圭疑惑道“不是好人與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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