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知曉此物根腳,在那中土神洲,遇到個識貨的,至少能賣出三百顆穀雨錢!可惜多年以來,隻是被章流注拿來看遍一洲鏡花水月,暴殄天物。
陳平安偏移視線,望向那個腰懸魚竿的“年輕”元嬰,笑問道“你叫權清秋?姓氏好,名字更好。”
權清秋看了眼師伯祖,沒有要提點一二的意思,隻得小心翼翼說道“正是權清秋,不知前輩是?”
陳平安笑道“外鄉人,說了你也不知道。我曾經見過一個跟你同名的修士。隔著一道柵欄,一見如故,相談甚歡。那位‘清秋’道友,與你算是筷子喝不了湯,勺子吃不了麵,各有所長,各有所短。”
在老聾兒的牢獄內,曾經關押著一頭仙人境大妖,叫清秋,真身是條青鰍,曳落河四凶之一。
權清秋聽得一頭霧水,一個外鄉人,竟敢當著師伯祖的麵,在這邊故弄玄虛,到底想要做什麼?
陳平安問道“那座野園,不談那些尚未煉形成功的,七十六位妖族修士的身份底細,你都查清楚了?”
一個野園,占地方圓數十裡,將那些妖族悉數圈禁起來,幾乎都是下五境修士。
由首席客卿章流注住持大局,不過真正負責具體事務的,是一位小龍湫老金丹,還有一位前些年招徠的客卿,是位純粹武夫,亡國武將出身,金身境,家國破碎,複國無望,麵對這些妖族餘孽,殺心極重。
小龍湫修士精心打造了一座符陣,設置出一道山水屏障,防止妖族修士逃竄出去,在符陣界線之上,還懸掛有數十把出自小龍湫鏡工煉製的照妖鏡,野園之內,居中地帶,有座小山頭,視野開闊,山頂臨時建造有一座府邸,那個叫程秘的武夫常住,權清秋和章流注偶爾會入駐其中。外鄉遊客,可以乘坐幾條符舟遊曆野園。
權清秋忍不住又看了眼師伯祖,可惜司徒夢鯨依舊沒有任何提醒。權清秋心中便有些怒氣,聽這廝的口氣,是真覺得自己已經鳩占鵲巢、反客為主了?
不過權清秋還是儘量以平緩語氣答道“都仔細勘驗過了,通過妖族畜生之間的相互驗證身份,來自什麼山頭門派,隸屬於哪個蠻荒軍帳,一清二楚,詳細記錄在冊,不會有任何紕漏,借此機會,還幫著書院找出了不少隱藏消息。”
隻有一頭龍門境和幾個洞府境畜生,能有什麼紕漏?他權清秋隻要願意,一隻手就可以殺乾淨野園全部妖族。
陳平安一腳踏出,縮地山河,直接來到野園上空。
明月夜中,一襲青衫禦風懸停,手心輕輕敲打狹刀斬勘的刀柄,視線低垂,俯瞰大地。
小陌沒有跟隨陳平安去往野園,隻是得了心聲吩咐,站在崖畔這邊,看著自家公子的神仙風采,小陌很期待將來與自家公子,一同聯袂遠遊浩然明月中。
在那天高地遠蒼茫遼闊的遠古時代,曾經有無數奇異景象,比如日宮金烏降絳闕,帝子乘風下翠微。
都是小陌親眼見過的光景。
甚至還有那場氣勢恢宏的水火之爭。
明月銷熔,山嶽崩碎,大瀆乾涸,大海開始燃燒,烈日開始結冰。
無需手持符陣關牒信物,青衫筆直一線,隨便破開陣法禁製,如入無人之境,落在山頂府邸外邊的廣場上。
章流注猶豫了一下,與龍髯仙君心聲一句,得了許可,立即禦風前往野園府邸。
一個正在廣場上走樁
的魁梧男子停下身形,臉色不悅,沉聲問道“來者何人,報上姓名?!”
那個不速之客說道“姓陳,名平安。來自仙都山,見過程將軍。”
武夫瞥了眼對方的腰間疊刀,眉頭舒展幾分,放緩語氣,問道“可有小龍湫信物?”
章流注來到廣場,火急火燎道“程秘,不得對陳山主無禮,陳山主是我們小龍湫的貴客。”
陳平安笑問道“職責所在,盤查身份,怎麼就無禮了?章首席,咱倆朋友歸朋友,我還是得說你一句了,做人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
章流注立即彎腰點頭道“陳山主教誨,必當銘記在心。”
老子是野修出身,跟我談什麼臉皮不臉皮的,到底是誰不要臉?
程秘對此習以為常了,對這位道號水仙的老元嬰,不喜歡,也談不上厭惡,反正就是矮個子裡邊拔將軍,在這小龍湫,還算是能夠喝上酒聊幾句的,程秘與那一年到頭冷若冰霜的山主林蕙芷,還有那個狗眼看人低的權清秋,反而沒什麼可聊的,估計對方也懶得跟自己聊,一個體魄稀爛的金身境,在山上又值不了幾個神仙錢。
陳平安緩緩抽刀出鞘。
一把狹刀斬勘,鋒刃現世。清涼如水,月光映照,無比瑩澈。
一襲青衫,等到拔刀出鞘後,並未愈發腰杆挺直,反而微微身形佝僂。
一股異常蒼茫渾厚的氣息,瞬間彌漫籠罩住整座野園山水。
如天道落地。
那些尚未煉形成功的妖族,如同各自見到了自身血脈的一個個初始存在,認祖歸宗一般,悉數不由自主匍匐在地,顫抖不已。
而野園之內的妖族修士,即便認不得那一襲青衫,卻認得那把早已名動蠻荒所有軍帳的著名狹刀。
是劍氣長城的那個……變態存在!
麵容、身形皆模糊不清,在那城頭孑然一身,拄刀而立。
隻不過是一身鮮紅法袍,變成了一襲青衫而已。
陳平安眯起眼,望向一處,“找到你了。”
真是會藏,選擇躲在這裡,確實算腦子很好用了。
不然單憑自己那幾張風雨符,還真不一定能夠找出蛛絲馬跡。
可惜自己身邊還有個小陌。
祭出一把籠中雀。
陳平安再一步跨出,一手按住“下五境妖族修士”的那顆頭顱,狹刀橫抹,緩緩割下首級。
與此同時,已經將這位魂魄拘押成一團,攥在手心,隨手拋給站在心意尖崖畔的小陌。
小陌將其收入一把本命飛劍當中,片刻之後,與自家公子心聲言語一番。
除了權清秋,果然還有個林蕙芷。
這頭妖族修士境界不高,隻是個元嬰境,但是卻是某個蠻荒軍帳相對核心角色之一,有個好師承使然。
它在老龍城一場大戰中還道心受損,真身殘破,返回小龍湫附近養傷,最終未能及時撤出桐葉洲。
即便被關押在此地依舊野性難馴的所有妖族,今夜卻沒有任何一個,膽敢靠近那個曾以無敵之姿守住半座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畢竟那些年與之對峙者,唯有舊王座之一的劍仙龍君。
陳平安收刀歸鞘,返回山頂府邸外的廣場,笑問道“程將軍,願不願意挪個地方,我家山頭那邊,武夫頗多,不缺切磋機會。小龍湫欠我一個人情,不會阻攔的。”
程秘咧嘴一笑,搖頭道“在這裡挺好的,每天看著那幫關在籠子裡的畜生,才不覺得自己還在做夢。”
文廟之上,骨鯁之臣,置身沙場,又是股肱之將。
出身簪纓世族,卻年少投軍,棄筆投戎,數十年戎馬倥傯,都在跟風沙、馬糞打交道。
故國京城,曾經被一洲仙師譽為無月城。
因為開國以來,便無宵禁。常年燈火如晝,故而就像一輪明月是多餘。
欲取去不得,薄遊成久遊。欲歸歸不得,他鄉成家鄉。
隻是除了思念親人、袍澤之外,不知為何,如今最讓程秘心心念念的,竟是家鄉一個經常去的蒼蠅館子。
一碗拌麵,丟下一把蒜末,撒一把乾辣椒,淋上熱油,嘖嘖。
陳平安笑著告辭。
程秘重重抱拳,神色肅穆。
章流注沒有立即跟隨陳平安離開野園。
容我緩緩,得先壓壓驚,才能挪步。
心情略微平複幾分後,老元嬰撫須而笑道“程秘,想不想知道對方是誰?”
程秘嗬嗬一笑,撂下一句便繼續走樁。
“得見君子者斯可矣。”
章流注吃癟不已,彆看程秘是個五大三粗的糙漢子,其實肚子裡有點學問墨水的。
程秘突然停下拳架,問道“先前那撥妖族修士,好像都在用蠻荒鳥語說同一個詞彙,是什麼意思?”
章流注調侃道“畜生瞎嘰歪,我哪裡聽得懂,聽得懂就怪了。”
陳平安返回如意尖鬆下。
司徒夢鯨已經與那個自稱小陌的修士心聲交流過,一位道心堅韌不拔的仙人,既如釋重負,又難免神色感傷。
司徒夢鯨重重歎息一聲,正了正衣襟,與陳平安作揖道“我替大龍湫,謝過隱官。”
直腰後,司徒夢鯨笑道“我有個關係比較疏遠的親戚,返回浩然天下之後,曾經走過一趟大龍湫,對隱官極為推崇,希望隱官以後路過流霞洲,一定要找他喝酒。”
陳平安笑而不言。
知道司徒夢鯨在說誰,是位外鄉劍修,流霞洲的司徒積玉,玉璞境。
對方還是自家酒鋪的常客,關係很熟了。酒量差,酒品還不好,喝高了就喜歡說些有的沒的醉話,蹲在路邊一起醃菜佐酒那會兒,喜歡摟住自己的肩膀,就問納不納妾,敢不敢。還說他家族內,是個出了名的美人窩……
到了流霞洲,找他喝酒?不砍他司徒積玉就很客氣了。
陳平安直接帶著小陌,重返仙都山。
先前小陌將果然他們送到仙都山地界,就告辭離去,身形化做一道劍光掠空而去,劍光轉瞬即逝。
果然本身就是一位仙人,又在鐵樹山這樣的大宗門裡邊修行,雖然不喜遠遊,但是由於師父受製於那個承諾的關係,都是大修士主動拜訪鐵樹山,故而果然根本不用出門,就見慣了各洲山巔修士的風采,就像那位號稱“天下火法第一、雷法第二”的火龍真人,曾經就在一次暢飲醉酒後,抖摟了一手罕見的水法神通。
因為師尊郭藕汀是在一問劍中落敗,又是輸給了那位有蛟龍處斬蛟龍的陳姓劍修,所以作為關門弟子的果然,對於劍修,極為了解。
相傳遠古時代,劍修劍光之盛,可與日月同輝。
談瀛洲問道“師父,怎麼了?”
果然笑道“這位小陌先生,當是一位大劍仙。”
鄭又乾咧嘴笑道“隱官小師叔嘛,身邊都是劍仙,半點不奇怪。”
談瀛洲雙臂環胸,嗬嗬笑道“你又懂了?”
鄭又乾有些無奈,自己小師叔一走,她就是這個德行了。
在即將完工的渡口那邊,瞧見了一位好像在監工的白衣少年,和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
鄭又乾喊道“崔師兄,裴師姐。”
雖說自己的師父,是小師叔的師兄,可是自己入門晚,喊對方師兄師姐準沒錯。
他又不傻,人情世故,精通得很呐,書上白紙黑字都清楚寫著呢。
裴錢笑著點頭,“好名字。”
崔東山笑嗬嗬道“又乾啊,下次再見著我們,記得先喊裴師姐,再喊崔師兄。”
反正都要被記賬,不如自己來。
談瀛洲好奇道“你就是鄭錢?”
大概是覺得沒禮數了,小姑娘趕緊補上一句,“鄭大宗師!”
裴錢笑道“喊我裴姐姐就可以了。”
鄭又乾跟兩位同門解釋道“來時路上,剛好遇到了小師叔,小師叔說他去小龍湫砍……問劍了,我覺得很快就會回。”
談瀛洲瞪眼道“隱官哪有這麼說,隻說是去做客訪友了,你少在這邊添油加醋!”
鄭又乾歎了口氣,小師叔是我的小師叔,又不是你的……算了算了,不跟女子吵架,想來總是對的。
兩道劍光離開小龍湫地界,在夜幕中南歸。
劍光相伴明月光,幾個星鬥胸前落,十萬峰巒腳底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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