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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一章 來者何人(2 / 2)

隻說隱官一脈內部,就缺少一個真正服眾的二把手,羅真意雖然是元嬰境劍修,而且幾乎可以確定她會躋身上五境,但是因為她性格的關係,寧姚不在飛升城的時候,避暑行宮裡邊,遇到了爭執不休的情況,就很難有人做到真正的一錘定音,不是他們不夠聰明,而是人人都很聰明,但是又沒有誰能夠做到當之無愧的“最聰明”。

此外,避暑行宮的新隱官一脈,也很難恢複到之前的那種親密無間了,氛圍冷清了許多。

比如當年最早向新任隱官靠攏的那座小山頭,有六位劍修,除了郭竹酒和米大劍仙,還有四個。

顧見龍和王忻水,加上曹袞,玄參。

兩本土兩外鄉,四位年輕劍修,號稱避暑行宮四大狗腿,一同心悅誠服尊奉郭竹酒為某個幫派的盟主。

如今的避暑行宮,怎麼可能會出現這種場景。

畢竟既無陳平安,也無愁苗劍仙了。

寧姚都是天下第一人了,是五彩天下唯一一位飛升境修士,何況還是劍修。

可是寧姚麵對那些雞毛蒜皮的繁瑣事務,是很難做到方方麵麵都周全的,何況這也確實不該是她寧姚需要做的事情。

此外,首席供奉鄧涼在無形中,也逐漸拉攏起了一座隱蔽山頭。

倒不是鄧涼出於什麼私心,想要跟誰爭權奪利,而是某種大勢所趨。

再加上天下大勢趨於明朗,不斷有外鄉修士往飛升城這邊趕來,雖說有四座藩屬城池擋著,層層把關,但是各種層出不窮的滲透,防不勝防。

此外整座飛升城還沒有意識到一件事。

真正能夠決定飛升城未來走向的,除了台麵上的那一小撮劍仙,或者說所有劍修,其實更是那些不起眼的凡俗夫子。

鄭大風倒是知道一些尋常劍修不知道的內幕。

前不久,寧姚突然仗劍離開五彩天下,再從浩然天下返回飛升城。

她召集了一場祖師堂議事,敬香過後,寧姚隻說了幾句話,愣是把有座位的四十餘人給整懵了。

陳平安帶著她,還有齊廷濟,陸芝,刑官豪素,聯手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幾個一起走了趟蠻荒天下腹地。

將仙簪城打成兩截,打死了飛升境大妖玄圃,劍開托月山,斬殺蠻荒大祖大弟子元凶,一輪明月皓彩被搬遷去了青冥天下。

至於他們一行人是怎麼做到的,又是誰做成了其中哪樁壯舉,寧姚都沒說,很快就轉移話題,開始討論其它事情。

就算是隱官一脈的劍修事後問起,寧姚也一樣沒有泄露天機,隻說以後你們自己去問某人,反正她在這次遠遊途中,就沒怎麼出力。

其中一項祖師堂議事,是關於選定曆書的。

一座天下的元年,年號為“嘉春”,這是儒家文廟訂立的。五彩天下本就是儒家聖賢付出極大代價,辛苦開辟出來的一塊嶄新地盤,故而對此誰都沒有異議。

但是編撰曆書一事,文廟並未插手,而是交給了五彩天下的本土勢力,這可不是什麼小事,尤其是這本曆書若是能夠通行天下,就可以冥冥之中占據一份“順應天意”的寶貴“天時”。

在浩然、青冥兩座天下,天象變化,自古便與人間帝王的興衰相關,故而編訂曆法、替天授時,是一種被譽為確立正朔的重大舉措,故而各國欽天監都設置有術算科,專門以術算之法推算天行之度,層層把關,不允許出現絲毫偏差。

白玉京道士最早推出一部曆書,已經在五彩天下流傳頗廣。

而歲除宮聯手玄都觀,同樣編撰了一本與之針鋒相對的曆書。

此外扶搖洲和桐葉洲的“亡國流民”,也各自推出了多達十數個不同版本的曆書。

這場飛升城祖師堂議事,寧姚建議使用歲除宮和玄都觀合力編撰的那本曆書。

倒是沒有誰有異議,隻是除了隱官一脈劍修,所有祖師堂成員,都一個個望向寧姚,大多神色複雜,有好奇,有疑惑。

好像在與寧姚詢問一事,咱們那位隱官就沒有?

寧姚哭笑不得,你們真當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嗎?

暮色裡。

範大澈離開了酒鋪,與朋友們分開後,獨自走在也不知道比以前是更熱鬨還是更冷清的大街上,形單影隻的金丹劍修,既沒有返回自家宅子,也沒有去往避暑行宮翻看檔案,就隻是閒逛,一直逛到了深夜,回到了酒鋪門口那邊,早已打烊,就坐在按照老規矩從來不收的門外酒桌上。

撚芯在小宅子裡,坐著發呆,之前祖師堂議事通過了一項決議,她如今秘密掌管著一座新建牢獄,跟以前的老聾兒差不多。

某位被說成是老姑娘的女子,坐在高高的閨閣欄杆上邊,看著燈火依稀的飛升城。

她手裡邊拿著一把精巧團扇,輕輕扇風,淡淡愁緒。

當年避暑行宮“分賬”,董不得拿到了手中這把扇子,寶光流轉,扇麵上邊,文字優美金漣漣,玉團團。老癡頑,夢遊月宮,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此夜最團圓,燈火百萬家。

要說年輕隱官假公濟私,算也不算,不算,是因為隱官一脈劍修,都是靠實打實的戰功換取的,算,是因為隱官到底是將某些好東西,留給了自己人。

這些年一直就住在避暑行宮裡邊的羅真意,此刻坐在桌旁,托著腮幫,手邊就是一方古硯台,也是件咫尺物。

這方夔龍紋蟲蛀硯台上邊,刻有鑒藏印雲垂水立,文字緣深。

徐凝和常太清在避暑行宮彆處一起喝酒。

兩位好友,什麼都聊,但是都有意無意繞過了那個年輕隱官。

當年一個都不是劍修的外鄉人,為何能夠坐穩位置?

隻說一事,就讓徐凝至今每每想起,就心情複雜。

昔年劍氣長城的所有劍修,甚至是大小街巷所有不是劍修的人,隻要避暑行宮有檔案記錄的,那個年輕隱官都記得一清二楚。

如果隻是記住個名字、大致履曆,根本不算什麼,問題在於那個隱官大人,在將所有人串聯成線,就隻為了尋找出有可能是蠻荒暗棋的人物。

齊狩此刻不在飛升城,而是在站在拖月城的城頭上,雙手負後,眺望天幕,一天星鬥。

在他看來,一些個修行路上無憂無慮的譜牒仙師,如果下山紅塵曆練次數不多的話,可能空有百歲高齡,就真的隻是個修道胚子了,要說心智,尤其是人情世故,估計都比不過許多山下的弱冠男子。

所幸飛升城的年輕劍修們,正在用一種極快速度成長起來。

人人銳意進取,致力於開疆拓土。

劍修們在鋒芒畢露的同時,不斷犯錯糾錯,所幸這裡是一座嶄新天下,無論是地方與時間,都容許飛升城劍修犯錯。

加上鄧涼這個來自浩然天下的飛升城首席供奉,起到了一個極好的橋梁作用。

如今已經開辟出八座山頭,又建造了四座城池,以飛升城作為中心,圈畫出一個方圓千裡的山水地界。

此外還有距離飛升城極其遙遠的四處飛地,已經站穩腳跟,那些駐守劍修,已經足足兩年沒有與外鄉人遞劍了。

齊狩突然拍了拍嶄新城牆,眯眼笑道“總算都是新的了。”

太象街的陳家府邸。

一個名為陳緝的少年,閒來無事,在書房翻看一本文人筆記,是遠遊劍修從桐葉洲遺民那邊低價買來的。

屋內默默站著一位貼身侍女,不過她從當年的元嬰境,前不久躋身了玉璞境。

於是一直停滯在元嬰境的陳緝,就收了個玉璞境劍修,作為自己這一世的大弟子。

賜姓陳,名晦。

晦,每個月的最後一天。

寓意她能夠大道高遠,真正做到長生久視,故而可以一直留在飛升城,成為某種關鍵時刻的後手。

陳緝,或者說上一世的陳熙,在兵解轉世後,通過秘法補上了一魂一魄,既然魂魄有所變化,心性難免隨之變化,所以他不是特彆著急成為飛升城首任城主,隻希望齊狩或者某人,能夠挑起擔子,

至於寧姚就算了,她是肯定不會當什麼城主了。

其實如今的飛升城,不少劍修都會替老劍仙陳熙打抱不平,如果不是斬殺一頭飛升境大妖後,陳熙身陷重圍,被兩頭舊王座大妖領著一大幫蠻荒修士死死困住,最終在又斬殺了一頭玉璞境劍修後,不得不兵解離世,那麼陳熙,就可以成為劍氣長城曆史上首個刻字兩個的劍修。

陳緝當然無所謂這種事情。

飛升城外的八座藩屬山頭之一,紫府山。

鄧涼站在一塊古老石碑之前,看著那兩行古老篆文,“六洞丹霞玄書,三清紫府綠章”。

從袖中摸出一隻玉匣,很快就會將其徹底煉化,不出意外的話,就可以摸到玉璞境的瓶頸門檻了。

這就是玄之又玄的道緣。

好像這座山頭,已經默默等待鄧涼萬年了。

故而這些年鄧涼就在此結茅修行。

某個名為“不得”的心儀女子,既然求不得,也就不求了。

鄧涼是在嘉春七年進入的五彩天下,擔任了飛升城的首席供奉。

那會兒,齊狩也剛好躋身玉璞境,不過高野侯還是元嬰境。

鄧涼轉身離開,在紫府山中散步。

第五座天下實在太大,進入這座嶄新天下的人,又太少。就像一座巨大湖泊,被丟入幾簍魚而已。

走到一棵樹下,蹲下地上,撿起一片落葉。

落葉他鄉樹。

思念如滿地落葉,看上去片片都一樣,其實都不一樣。

那位代掌櫃說得好,單相思,就像一場上吊,自縊的繩子,就是思念,頭頂那根橫梁,就是那個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所有不曾遂願的單相思,都是個陰魂不散的吊死鬼。

不嚇人,不害人,隻惱人,隻愁人。

高野侯如今也已經是玉璞境劍修,泉府將昔年劍氣長城的劍坊衣坊丹坊兼並,高野侯就成了飛升城當之無愧的財神爺。

不過高野侯不太插手具體事務,泉府一脈修士,如今真正管錢管事的,多是當年從晏家和納蘭家族中挑選出來的年輕人,其中劍修數量不多,資質一般,不然也不至於來泉府打算盤,約莫是化悲憤為力量,比起一般泉府成員,要更加一門心思鋪在賬本上。

泉府之內,燈火通明,高野侯坐在自己賬房裡邊,有些想念自己的那個妹妹了,不知道在那北俱蘆洲的浮萍劍湖,她修行是否順遂,有無找到心儀的如意郎君。

隻是一想到飛升城就要籌建書院一事,高野侯就有些煩心,根本不是錢的問題,所以才麻煩。

夜幕中,最南邊的一座藩屬城池,來了兩個外鄉修士,一個青衫長褂布鞋的中年男子,一個黃帽青衫綠竹杖的年輕人。

城門口有個攤子,如今的五彩天下,也沒什麼關牒可言,不過按照飛升城訂立的規矩,一律訪客,都得在這邊老老實實落座,寫清楚自己的來曆,名字道號,家鄉籍貫,師承山頭,越詳細越好,反正不得少於三百字,多多益善,就算寫上個把時辰,也算本事,字數多了,還能喝上一壺早就備好的酒水,像那北邊的避暑城,就是一壺啞巴湖酒,在這兒,就是晏家釀造的酒水了。

攤子後麵,一條長凳,坐著兩位年輕劍修,一男一女,境界都不高,其中一個甚至都不是中五境修士。

“來者何人?”

“聽不懂。”

男子便比劃了一下南北方向,大致意思是詢問從哪兒來的。

若是北邊來的,家鄉就是扶搖洲,不然就是那個名聲爛大街的桐葉洲。

那個青衫客用一洲雅言說道“桐葉洲修士,竇乂。隨從陌生。”

男子忍著心中不適,用蹩腳的桐葉洲雅言問道“知不知道這裡的規矩?”

“剛來,不知道。”

男子拿起一張紙,翻轉過來,在桌上一抹向前,“照著上邊的條目,一一寫清楚就是了。”

一聽說對方是桐葉洲修士,臉色就不太好,隻是好歹沒怎麼惡言相向,如果不是職責所在,換成彆的地方,正眼都不瞧一下。

於是那個自稱竇乂的男子,便坐在長條凳上,與兩位劍修隔桌對坐,開始提筆書寫。

年輕男子不動聲色,隻是以心聲與身邊女子問道“這個字,讀乂?”

女子無奈道“不曉得,也是第一次見著。”

男子忍不住以心聲罵一句,“狗日的讀書人。不愧是桐葉洲那邊來的王八蛋。”

女子輕輕點頭,深以為然。

不曾想那個青衫客越寫越起勁,要了一張紙又要一張,還沒完了。

對方每寫完一張,年輕劍修就伸手拿過一張,他娘的好些個生僻字,認得老子,老子不認得它們,文縐縐酸溜溜的,你當自己是咱們那位二掌櫃呢。

那位女子劍修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嗯,寫得頗有幾分文采呢。

再打量起那位青衫男子,算不得俊俏,模樣周正吧,就是多看了幾眼,便愈發順眼幾分。

實在是見那個青衫客寫得太敬業了,看架勢,還能多寫幾張紙,因為方才最後一頁紙,才堪堪寫到這家夥如何在科場屢戰屢敗又如何屢敗屢戰,終於得以金榜題名呢,其實早就超出三百字了,男人便忍不住問道“喝不喝得酒?要是能喝,就歇一會兒,慢慢寫就是了,酒水不收錢。”

那人一邊提筆寫字,一邊抬頭笑道“我酒量不行。”

“那就算了?”

“喝,怎麼不喝,反正又不收錢。”

女子聞言嫣然一笑,幫忙倒了一碗酒。

青衫男子放下手中毛筆,輕輕擰轉手腕,轉頭邀請道“小陌,坐下一起喝。你那份履曆,還得稍等等,今夜文思如泉湧,擋都擋不住。”

那位名字古怪的年輕隨從,便坐在長凳一端,正襟危坐,接過酒碗,再與那女子劍修微笑點頭致謝。

抬碗抿了一口酒水,青衫男子突然眯眼笑問道“就不奇怪,我為什麼突然聽得懂你們飛升城的官話了?”

女子笑道“不奇怪啊,反正已經飛劍傳信城內了。”

原來是那男子劍修問對方喝不喝酒時,故意改用了飛升城官話,而那個青衫客,也真就傻了吧唧上鉤了。

陳平安點點頭,刑官一脈的劍修,很不錯啊。

齊狩老兄可以啊。

都是做過買賣的過命好兄弟了,想必一定很想念自己吧。

陳平安背後突然響起一個清冷嗓音,“酒好喝嗎?”

大概意思,其實是想問他這麼鬨,好玩嗎?

你是不是要把四座藩屬城池和八個山頭都逛遍,才會去飛升城?

那你怎麼不乾脆去玄都觀和歲除宮坐一坐?反正你朋友多。

然後到了飛升城,先在自家酒鋪坐一坐,避暑行宮慢悠悠逛一逛,躲寒行宮再看一看?

小陌已經站起身,橫移幾步。

桌對麵那兩位劍修,麵麵相覷,然後趕緊起身。

寧姚怎麼來了?!

然後兩位劍修就看到那個青衫客一個抬腳轉身再起身,笑著朝寧姚伸出手。

寧姚一挑眉頭,什麼意思?

陳平安微笑道“收心。”

寧姚瞪眼道“毛病!”

那倆劍修,還有一撥禦劍而至的城池駐守劍修,都有點傻眼,這家夥是不是喝多了某個酒鋪的酒水,把腦子喝傻了,敢這麼跟寧姚說話?退一萬步說,就算寧姚不砍死你,要是被那個二掌櫃知道了,嘖嘖。

陳平安輕輕一抖袖子,撤掉障眼法,恢複真實麵容,抱拳笑道“諸位,好久不見。”

那撥遠遠禦劍懸空的劍修,立即飄落在地,人人抱拳沉聲道“見過隱官!”

也不管什麼寧姚是不是暫領隱官了,反正他們倆是一家人。

再說了,不管對那個年輕隱官觀感如何,是好是壞,但是在擔任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這件事上,誰都得認。

一座城池,瞬間劍光四起,與此同時,燈火依次亮起,無比喧鬨,一時間鬨哄哄的,亂糟糟的聲響此起彼伏。

“隱官回了!”“真的假的?”“騙你我就是酒托。”

“狗日的二掌櫃,坐莊捎上我啊。”“二掌櫃,飛升城裡邊有人賣假酒,你這都不管管?我可以幫忙帶路。”

“我早就說了,隱官舍不得咱們這兒的酒水,浩然天下有什麼好的,來了就彆走了啊。”

也許在飛升城的劍修心中,劍氣長城的隱官,早已不是蕭愻,甚至不是寧姚,可能從來都隻是那個獨自站在城頭,那個與整座飛升城揮手作彆的不人不鬼的年輕人,那個叫陳平安的家夥,既是外鄉人,也是家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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