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芝,知不知道一個衙署的一把手,除了以身作則,兢兢業業做好分內事,還要注意什麼?”
這次少年終於沒點頭,但是一臉茫然。
陳平安笑道“是不多事,要與諸司衙署界限分明,做到相互間井水不犯河水,不可隨便插手‘屋外’其他事宜。”
“但是這個道理,是有門檻的,得是很多年後的避暑行宮,才用得著了,所以現在你可以抽空多看幾本雜書,曆史上一些個世俗王朝的衙門變遷,多了解一點冗官現象和胥吏之治,又為何朝廷越是裁撤,最終機構反而越是繁多,最終導致臃腫不堪,各種衙門越多,辦事效率越低,看似每天誰都在忙忙碌碌,等到真正想要推進某項舉措,隻會極為緩慢。”
如今的這座檔案房,對陳平安來說,確實有著一份特殊意義,畢竟當年所有從躲寒行宮搬遷到避暑行宮的秘檔、書籍,都是陳平安獨自一本一本分門彆類出來的,並不是一件多簡單的輕鬆事情。所以在這邊,陳平安自然會額外親近幾分。
懷叢芝點頭道“記住了!”
陳平安離開後。
王忻水故意放慢腳步,突然一巴掌拍在懷叢芝腦袋上,壓低嗓音笑罵道“慫樣,好不容易見著了隱官大人,就不知道抓住機會,趕緊多聊幾句?”
王忻水擰住少年的耳朵,“你知不知道咱們隱官大人,就隻進了你這檔案房的門檻?啊?!以後彆說是跟我混的。”
隱官大人說了,打人一事要趁早。
尤其是那些個年少天才,說不定過個一百年幾百年的,就是一位劍仙了。
懷叢芝歪著腦袋,踮起腳尖,一邊嘿嘿笑著,一邊悄悄朝王忻水攤開手。
原來少年的手心全是汗水。
就算開口說話,也肯定會結結巴巴,讓我咋個說嘛。
王忻水笑問道“想說啥?”
少年小聲道“他當隱官更好些。”
至於暫領隱官一職的寧姚,當那眾望所歸的城主大人就是了嘛。
王忻水心知不妙,立即一把捂住少年的嘴巴。
果不其然,門口那邊,一襲青衫重新現身,麵帶微笑。
懷叢芝立即傻眼了。
所幸隱官大人微笑道“沒事,少年言語無忌諱,敢想敢說敢做敢當是好事。倒是王忻水治理有方,讓人記憶深刻。”
王忻水斬釘截鐵道“隱官大人,實不相瞞,其實我也是一位青蔥一般的慘綠少年啊!”
羅真意跟常太清揀選另外一條抄手遊廊,準備返回各自衙屋處理公務。
“先前提及鄧首席一事,你一開始是不是擔心隱官大人會對鄧涼過河拆橋,利用完了就舍棄?”
常太清以心聲問道“等到發現事實並非如此,反而是需要我們為鄧涼和他的下宗一直修路鋪橋,才鬆了口氣?”
羅真意默不作聲。
常太清笑道“即便真是如此,也不必對隱官大人的所作所為感到失落,畢竟是一心向著我們飛升城,在其位謀其政,公門修行,官場裡邊,不可能隻有清風明月。”
羅真意點點頭,依舊一言不發。
常太清好不容易將一句跑到嘴邊的話,給強行咽回肚子。
對隱官大人無需苛責半點,可你要是對陳平安這個人感到失望,也實屬正常。
常太清很慶幸自己忍住了,不然估計自己要被羅真意記仇很久吧。
另外那條走廊,陳平安逛過了那些衙屋後,再去王忻水的屋子坐了片刻,就與範大澈一起離開。
範大澈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話實說,“隱官大人,你要是再晚來幾年,我可能就要主動離開避暑行宮了,總覺得幫不上什麼忙,想著唯一能做的,就是騰個位置給彆人了,用你的話說,就是蹲茅坑光喝酒吃飯睡覺唯獨不拉屎。”
“我沒有說過這種話吧?”
“有的。我記得很清楚,那次鋪子喝酒,陳三秋和董畫符都在。”
“大澈啊,說話這麼耿直,怨不得彆人說你是靠走後門進的避暑行宮。”
範大澈笑了起來。
“大澈,相信我,避暑行宮需要聰明人,但是一樣需要沉默者,日久見人心,你要相信他們會看見,更要相信自己能做到。”
陳平安輕聲道“真正的強者,不獨有令人側目的壯舉事跡,還有堅持不懈的細微付出。”
即便到最後,還是不被人知道,知道了也不被理解,但是我們最少自己知道,曾經為這個世界做了點什麼。
隻是這句話,陳平安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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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座藩屬城池之一的拖月城,與武魁城一樣,亦是刑官一脈名下的城池。
現任城主是溥瑜,副城主任毅,兩位都是金丹境劍修,曾經劍氣長城的年輕天才,自然都是飛升城的祖師堂成員。
這兩人,當年都是阻攔陳平安的守關劍修,不過那會兒負責守第一關的任毅,還是龍門境修為,任毅是在飛升城落地後破境結丹,反觀城主溥瑜,因為曾經受傷不輕,一把本命飛劍“雨幕”折損嚴重,導致溥瑜這輩子極有可能很難打破金丹境瓶頸了,這也是溥瑜擔任拖月城一把手的原因之一,不希望大道成就更高的好友任毅,為世俗庶務太過分心。
早年在劍氣長城,一場廝殺慘烈的城外戰場,他們都曾被一位陌生麵孔的“老劍修”救過。
戰場上,曾經有個橫空出世的“老劍修”,期間路過一處戰場,遞劍刁鑽,出手狠辣,剛好救下溥瑜、任毅在內一撥年輕劍修。
打得“險象環生”,自稱“僥幸小勝”。
雖然對方沒有自報名號,但是溥瑜當時就猜出對方的身份,肯定是那個最擅長撿漏的年輕隱官。
“南綬臣,北隱官”,兩位敵對劍修,能夠獲此稱號,都絕非浪得虛名。
雙方都很奸詐,雞賊,陰險。
今天的拖月城議事大堂,除了正副兩位城主,還有刑官齊狩和出身簸箕齋一脈的水玉,一行人正在傳閱那一摞紙張。
除了四位歲數相差不多的劍修,還有一位老元嬰。
水玉抖了抖手中紙張,嘖嘖笑道“真是個怪名字。”
化名竇乂。乂,確實是個很生僻的字。
溥瑜笑道“乂字,是治理、安定的意思,若是再加上個字,組成“乂安”一詞,就又有了‘天下太平’的寓意。”
既然注定破境無望,溥瑜就安心當這城主了,這些年還積攢了不少雜書,沒事就翻翻,溥瑜甚至想著哪天卸下了城主擔子,自己能不能去當個教書先生?
齊狩默默喝著茶,有些頭疼,以那個家夥的一貫德性,肯定會變著法子找自己的麻煩。
在嘉春七年的開春時分,飛升城曾經舉辦過第二場極為正式的祖師堂議事。
也正是那場至關重要的議事,真正奠定了飛升城的內部職責劃分、以及對外擴張方案。
當年祖師堂內,擺放有四十一條椅子,後來陸續增添了六把,但是掛像下的那兩條椅子,始終空著。
兩位隸屬於刑官一脈的老元嬰劍修,分彆來自太象街和玉笏街,曾是陳氏和納蘭兩個大家族的附庸門戶。
這些年,兩位老人一直在為年輕人傳授劍術。
刑官一脈在飛升城和拖月城內,分彆設立有一座搜山司和斬妖院,兩位老元嬰各自坐鎮其一,偶爾也會悄然離開飛升城,都是為那些出門曆練的下五境劍修們暗中護道,而這種所謂的“曆練”,可不是浩然天下那些譜牒修士的遊山玩水,什麼所謂的紅塵曆練,飛升城的絕大多數的劍修傷亡,都出現在曆練過程中,為了開辟地盤,確定路線安危,涉險勘探那些詭譎的山水秘境,遭逢一些聞所未聞的怪異,數位護道劍師都因此隕落,甚至以至於屍骨無存,最後都是飛升城寧姚在內的幾位上五境劍修,親自仗劍前往這些險地。
就像這次與隱官一脈劍修聯袂外出曆練的刑官一脈,幕後護道人,就是一位老元嬰劍修。
劍氣長城萬年以來,撇開那些先天受製於本命飛劍的劍修,從無“孱弱的劍修,紙糊的境界”。
這個傳統,飛升城絕對不能丟。
但是不得不承認,離開了劍氣長城後,所有劍修的破境速度,越來越慢了。
當然寧姚是例外。
而最年輕一輩劍修的出現,也越來越無法像之前那樣一茬接一茬,多如雨後春筍了。
與此同時,兩位老人還管著一座問劍樓的鑰匙。
雖說如今飛升城的劍修,依舊各有師傳,但是飛升城建造了一處藏書樓,取名為問劍樓。
經由阿良改善過的劍氣十八停,如今所有劍修都可以修行,至於最終能夠學到幾成神意精髓,各憑造化。
此外避暑行宮當年收集、整理了大量原本禁製重重的曆代劍修遺留道訣、劍經、秘籍,都彙總於那座戒備森嚴的問劍樓。
許多原本都早已斷了香火傳承的劍術,都有一定機會找到“隔代”弟子。
比如陶文,吳承霈,宋彩雲,殷沉,還有生前最後一次出劍,就是與龍君問劍的高魁,等等。
甚至還有叛出隱官一脈的兩位劍仙,洛衫和竹庵。
這些劍修的獨門劍術,隻要避暑行宮那邊曾經有過記載的,如今的飛升城年輕劍修,都有希望學成,但是不強求後世劍修一定要“認祖歸宗”,隻是學成了這一門劍術的劍修,在各自開辟出來的劍術道脈傳承過程中,絕對不可故意隱晦此事,必須寫明這份傳承來曆。
避暑行宮當初編撰出一本內容詳細的小冊子,大致寫明了某一脈劍術的傳承要求、修行門檻,
故而想要傳承那些劍術,有兩點要求,一個是自身本命飛劍與劍術契合,再就是戰功足夠,然後經由刑官和隱官兩脈的確定和認可,年輕劍修才可以去問劍樓翻閱某本劍譜、修行對應的某部秘籍。
老元嬰好奇問道“之前那趟遠遊蠻荒,寧姚說得含糊其辭,隻說是隱官大人起的頭,可他們一行人,既然做掉了仙簪城玄圃和托月山元凶這兩頭位飛升境,難道城頭那邊,如今新刻了兩個字?”
其實就連這位老修士,也是才知道原來劍氣長城還有個刑官,名為豪素。
將那仙簪城打斷為兩截,當然大快人心。但是對劍氣長城的劍修而言,刻字一事,自古就是天大地大此事最大。
齊狩看著那幾道視線,無奈道“就算是我去問,有用嗎?寧姚明擺著不願意多說什麼。”
水玉也倍感奇怪,“既然做成了這麼多大事,為何不直接告訴整個飛升城?怎麼想都沒理由藏藏掖掖啊。”
溥瑜笑著調侃道“想不明白就對了,所以你進不去避暑行宮。”
當年簸箕齋三位師兄弟,確實是想要進入避暑行宮的,可惜寧姚沒答應。
不然如今的隱官一脈,完全有實力與刑官一脈分庭抗禮。
如今的飛升城,上五境劍修有四位。
飛升境,寧姚。
暫時無仙人。
玉璞境劍修有三人,齊狩,高野侯,鄧涼。
元嬰境,總計四人。
兩位刑官一脈的老元嬰劍修,再加上簸箕齋一脈的歙州,以及避暑行宮的羅真意。
其實太象街陳府那邊,還有陳緝和他身邊的侍女,陳晦。曾經的主仆雙方
,如今的師徒兩人,分彆是元嬰境和玉璞境。
隻是此事,除了寧姚,暫時無人知曉。
齊狩冷不丁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陳平安在下一場祖師堂議事中,要求我們和泉府各自拿出一座山頭,交給避暑行宮打理,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老元嬰緩緩道“憑什麼?”
齊狩說道“還是一個如果,如果刻字之人,正好是陳平安呢?”
老元嬰立即說道“那就給啊。”
雖然是刑官一脈的劍修,但是這種事情,老人沒什麼可猶豫不決的,必須給。
齊狩點點頭,“理當如此。”
水玉幸災樂禍道“刑官大人,要是陳平安不走了,你怎麼辦?”
齊狩微笑道“家給人足,時和歲豐,筋骸康健,裡閈樂從,君子飲酒,其樂無窮。”
老元嬰聽得一頭霧水,“啥玩意?”
溥瑜笑著解釋道“出自康節先生的《擊壤集》,皕劍仙印譜上邊也有照抄,是一方印章的邊款內容,底款印文是‘而吾獨未及四方’,亦是康節先生年少讀書時有感而發,老邵,你與這位康節先生還是同姓,回頭可以翻翻印譜。不過咱們刑官大人的意思,是說與人鬥,其樂無窮。”
任毅笑道“虧得隱官大人不在場,不然這會兒就要擺出一副笑眯眯的玩味表情了吧。”
姓邵的老元嬰手心摩挲著椅把手,撇嘴道“讀書人就是彎彎腸子,罵人都能罵出朵花來。”
可陳平安要真能在城頭新刻一字,老元嬰都願意去酒鋪那邊自罰三碗。
反正那邊的酒碗也不大。
畢竟老元嬰對那印章印譜一事,最是不以為然,這些年他沒少發牢騷,整些花裡花俏的,有本事你這隱官倒是去城頭刻個字啊。
喝酒一事,既想又不想。
不想的理由很簡單,老人抹不開麵子。
可仔細思量一番,老人還是希望那年輕隱官當真刻字居多。
原本屬於隱官一脈私產的躲寒行宮,如今像是成了專屬於刑官一脈純粹武夫的地盤。
隻不過這件事,雙方都有默契,一個無所謂,一個也不提。
劍氣長城僅有的三個古老官職,除了隱官、刑官,其實還有祭官,隻是祭官一脈早已失傳。
傳聞躲寒行宮,最早就曾是祭官的衙署所在,隻是隱官一脈,在蕭愻手上太過矚目,就占據了早已廢棄不用的躲寒行宮,反正老大劍仙對此也沒說什麼,久而久之,躲寒行宮就自然而然被視為隱官一脈的私產,以至於許多不喜歡翻黃曆的年輕劍修,根本就不知道家鄉曆史上,還曾有過什麼祭官。
躲寒行宮那幫最早的武夫胚子,當年第一撥進入此地習武練拳的孩子,都已經長大。
作為刑官管轄的武夫一脈,如今人數總計將近百人,而且越往後,人數和勢力,會越來越可觀。
一個眉眼清秀的高大少年,今天在兩位教拳師傅的休息間隙,獨自在那演武場上,出拳如龍,呼嘯成風。
旁邊蹲著不少屁大孩子,都是年紀輩分最小的,如果說成為劍修,得看老天爺賞不賞飯吃,不然求也求不來,那麼武夫學拳要趁早,也是公認的。
作為大師傅的鄭大風,每天早晚兩次來躲寒行宮教拳喂拳,各一個半時辰。
薑勻一邊出拳,一邊自誇。
“當年隱官來這邊為我們幾個悉心教拳,我是唯一一個沾到隱官衣衫邊角的純粹武夫,所以說我習武資質如何,你們懂了吧?”
“其實隱官曾經私底下專程找到我,他說了,當年十人裡邊,就數我天賦最好,高出彆人一大截,所以必須為我開個小灶,才算不浪費我的習武資質,開小灶是啥個意思,意味著什麼,知道吧?”
“看好了,我這一手空手奪白刃、可隨便抓飛劍的擒拿術,就是隱官的真傳,按照他家鄉那邊的規矩,一般情況下,是非嫡傳絕不輕傳的,就連那個郭竹酒都未必學會了,如今由我一拳遞出,多半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所以就算隱官再給我喂拳,一樣得小心了……”
演武場邊緣地界,有人出聲,“哦?得是怎麼個小心?”
薑勻耳尖,立馬不樂意了,“哦啥哦,誰不信?站出來!”
那人站在那邊,笑答道“我不信。”
薑勻揉了揉眼睛,確定不是自己眼花後,偷偷咽了口唾沫,眼珠子急轉,想著如何補救才能逃過一劫。
那人笑眯眯伸出一手,“不用補救了,來,練練手,就當我幫你開個小灶,省得沒人信你。”
薑勻小心翼翼搓手道“隱官大人,這些年怪想你的。我可不像許恭、元造化這些沒良心的家夥,我每天練拳之前,都要在心中默念三聲隱官大人,才會遞出神意飽滿的那第一拳。”
曉之以理就算了,誰不知道二掌櫃是出了名的“買賣公道、最講道理”,那小爺我就動之以情!
演武場四周,頓時一片嘩然。
真是那個傳說中的隱官大人?!
問題是也不是那麼相貌英俊、高大威猛啊。
看上去,就是高高瘦瘦的,嗯,好像跟學塾裡邊的教書先生差不多。
他真的是一位武學大宗師嗎?
鄭師傅說他曾經悉心指點過隱官大人好些拳法,現在看來,多半是真的吧。
陳平安暫且放過薑勻這個小刺頭,與那兩個快步走來身邊的外鄉武夫抱拳笑道“辛苦了。”
一男一女,都是金身境,歲數差不多都是花甲之年,隻不過麵容瞧著顯年輕,也就四十歲出頭。
兩位武夫異口同聲道“不敢當!”
若是在五彩天下彆處,他們隨便揀選一地開山立派,原本都是輕而易舉的小事。
至於為何兩位躋身“煉神三境”的武學宗師,會趕來飛升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是躲避山上的仇家,逃難而來。
何況除了避暑行宮會驗明身份,還有鄭大風和撚芯盯著,出不了差錯。
就像之前在那武魁城,要求外鄉人填寫籍貫、履曆,就是一種看似表麵功夫的無聊事,很容易蒙混過關,但事實上,是典型的外鬆內緊,而且記錄在冊的外鄉人越多,飛升城就可以越容易相互驗證,一旦被發現誰動了手腳,故意瞞報身份,履曆作偽,那就要去跟如今管著一座牢獄的撚芯打交道了。
一個能讓陳平安至今都心有餘悸的縫衣人,手段如何,可想而知。
陳平安一出現,演武場這邊,很快就聚攏起一撥年輕武夫,不多不少,剛好十人。
一襲青衫長褂,側過身,同時一個胳膊翻轉,一巴掌向後,按住身後一個偷襲少年的麵門,往地上一按,腦袋砸地彈三彈。
再身形飄然轉動,手拽住一記凶狠掃來的鞭腿,右手高高抬起手肘,一個猛然下墜,就是一記頂心肘,敲中那少年的心口,後者砰然摔在地上,再被陳平安腳尖一挑,少年空中翻滾十數圈,癱軟在地,幾次想要掙紮起身都無果,嘔血不已。
那個名叫孫蕖的少女,一記膝撞,結果被陳平安一腿重重掃中她腰肢,孫蕖當場橫飛出去,與另外一位女子武夫撞了個滿懷,一起摔出去。
頃刻間,十人圍毆,相互間根本不用打招呼,配合不可謂不精巧,最後全部倒地不起,慘不忍睹。
鼻青臉腫的薑勻坐在地上,高高抬起頭,流鼻血了。
當年的假小子,如今的大姑娘,元造化坐在地上,她一拳重重砸在地麵上。
暮蒙巷許恭揉了揉心口,呲牙咧嘴。
薑勻,許恭,元造化。
他們三人資質最好,學拳最快,靠著一座嶄新天下的天時饋贈,薑勻得過三次武運,許恭和元造化各自得過兩次。
此外也有多人獲得過一次武運饋贈。
其實這跟寧姚的破境也有不小關係,尤其是等她真正坐穩了天下第一人的位置,再加上飛升城獲得了某種天地眷顧,就使得躲寒行宮一脈的武夫,
當然這些曾經的孩子,確實習武勤勉,都吃得住苦,不曾揮霍他們的自身天賦和外在機緣。
隻是不得不承認,這種憑借某境“最強”而來的武運,相較於其他任何一座天下,都很有水分,而且水分很大。
如果是在浩然天下,哪個門派,能夠擁有將近十人,如此密集地先後獲得過武運,不是自家開武運鋪子的是什麼?
陳平安站在原地,微笑道“要是那種點到即止的切磋,聯手打個遠遊境,問題不大。”
習武登高,急不來。
躲寒行宮的武夫一脈,想要真正為飛升城分憂做事,確實還需要二三十年的打熬。
到時候有了一兩個遠遊境武夫,外出遊曆就很安穩了,都不太用得著劍修的護道。
如果是一場有預謀的偷襲,撇開鄭大風和兩位教拳師傅不談,那麼一位飛升城去過戰場的金丹境劍修,一人一飛劍,就可以徹底殺穿躲寒行宮。
陳平安挪步,從近到遠,將那些年輕武夫一個個拉起身,當然女子除外,隱官隻需輕輕跺腳,她們便能夠飄然起身。
玉笏街的孫蕖,她有個妹妹叫孫藻,早年跟隨一位名叫宋聘的金甲洲女子劍仙,離開了家鄉。
她起身後,問道“隱官大人,孫藻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丟人現眼?”
陳平安笑道“她已經是觀海境劍修了。”
孫蕖點頭道“湊合吧。”
躲寒行宮,曆史上的教拳之人,先後是寧府老嬤嬤白煉霜,年輕隱官陳平安,還有個外來戶的鄭大風。
其實陳平安隻是偶爾去指點一番,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師父,但是躲寒行宮的孩子,哪裡管這個,有事沒事就拿鄭師傅跟隱官大人作對比。
陳平安走到兩位金身境武夫那邊,笑道“馬師傅,劉師傅,如果可以的話,以後喂拳可以出手再重一點,至於打熬筋骨的藥材一事,加上一日三餐的藥膳,可以適當多要一點,不用擔心泉府一脈那邊報賬會通不過。”
看著那位年輕隱官的和煦神色,打商量的語氣,兩人便有幾分意外,同時還有些輕鬆。
今天有了隱官大人的親自發話,想必以後在泉府那邊,就更好商量了。
誰不知道泉府一脈的賬房先生們,在掙錢這件事上,就差沒有將年輕隱官尊奉為初代祖師爺了。
躲寒行宮一脈的純粹武夫,這些年的處境,其實頗為尷尬,一來就像是刑官一脈山頭的“庶子”,不太討喜,再者錢財一事,隻進不出,雖說不至於討人嫌,可到底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情,泉府那邊倒是不會克扣半點,隻說他們兩人與大師傅鄭大風,三位教拳的,泉府每月按例給的俸祿,一文錢不少,孩子們習武練拳打熬筋骨一切所需,也都足量分發,躲寒行宮報多少,就給多少,從無二話。
隻是一些個瑣碎言語,以及某些眼神和臉色,誰都不傻,都聽得見,看得明白。
此外,躲寒行宮的習武之人,在這劍修如雲的飛升城,難免會覺得自己矮人一頭,說話做事,就跟著束手束腳了。
就像那個練武資質最好的薑勻,很快就會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了,已經是躲寒行宮未來板上釘釘的中流砥柱,他若是出門在外,路上遇到了同齡人的劍修,心中豈會沒有半點遺憾?
雖說薑勻到了外邊,還是一年到頭咋咋呼呼的,可其實一個人說話嗓門越大,實則內心越是心虛。
陳平安抱拳告辭,“就不耽誤你們教拳了。”
那位女子武夫問道“陳宗師不為孩子們教教拳?”
若是喊對方一聲隱官,好像不妥當,畢竟如今的隱官是寧姚。
既然對方是一位山巔境武夫,喊一聲宗師,甚至是前輩,都不為過。
開山立派為宗,拳更高者為師。
他們兩位外鄉武夫,到底不比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雖說在此教拳多年,可因為兩人極少外出走動,對劍氣長城的許多獨有風俗,其實隻算一知半解。關於這位末代隱官的諸多傳聞事跡,其實也不太能夠理解。就像姓劉的女子武夫,就很想不明白,為何薑勻幾個,每每聊到陳隱官,都繞不過與曹慈的三場問拳,明明是三連敗,還能說得那麼眉飛色舞,即便是說到與鬱狷夫問拳,也幾乎從不談年輕宗師的如何出拳淩厲,反而隻說被鬱狷夫一拳就倒,不光是薑勻,幾乎所有人都樂得不行。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了。”
姓馬的魁梧男子,小心翼翼問道“陳宗師返回家鄉後,可曾與那曹慈再次問拳?”
陳平安點頭道“有過一場問拳,還是輸了。”
男子倒是不奇怪,贏了曹慈才是怪事。
女子忍不住問道“敢問陳宗師,曹慈如今是什麼境界了?”
顯而易見,她是一位曹慈的仰慕者。
陳平安說道“跟曹慈問拳之時,他是止境歸真一層。”
女子便眼神複雜,隻是很快就巧妙隱藏起來。
陳平安知道她的心思,大概是覺得一位山巔境武夫,去與一個止境歸真的曹慈問拳,有點不自量力了。
隻是陳平安也沒解釋什麼。
等到兩位金身境武夫,重新開始教拳,陳平安隻是在演武場邊緣駐足片刻,很快便默默離去。
對於那兩位教拳師傅而言,等到那位青衫男子一走,當下心情,大概能算是如釋重負。
躲寒行宮最早十人,都看到那個年輕隱官在離去之前,朝他們豎起大拇指。
走出大門,陳平安回頭望了眼匾額,這座曾經屬於祭官一脈的躲寒行宮,確實古怪。
躲寒?躲?
可惜就算是避暑行宮,對於祭官一脈都沒有任何文字記載,就像是被人故意銷毀了所有記錄。
陳平安隻在記錄刑官一脈的秘檔書頁空白處,看到了一句類似批注的言語,是上任隱官蕭愻的筆跡,歪歪扭扭的,很好辨認。
“每一位純粹武夫的肉身,就是一座香火鼎盛的萬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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