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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彩天下中央地帶的天幕處。
兩道劍光從飛升城內拔地而起,直衝雲霄,天地之間,那些高高低低的數座雲海,被劍氣一攪,生出一個個巨大漩渦。
在雲壤之間各自拉開一條弧形軌跡的璀璨劍光,來到與天幕大門差不多高度的,隻是還隔著數萬裡之遙,劍光驟然懸停,刹那之間現出兩個身形,一個頭彆玉簪,青衫長褂,一個黃帽青鞋,手持行山杖。
兩位劍修各自再化作十數道劍光,往大門這邊掠來,是一模一樣的遁法,速度之快,猶勝流霞舟。
一位相貌清臒的儒衫老者撫須而笑,“不得不承認,隻說趕路一事,還是他們劍仙更瀟灑些,劍光一閃,風馳電掣,天地無拘,看著就給人一種不拖泥帶水的爽利。”
另外一位老人點頭道“我當年也就是沒有成為劍修的修道資質,不然未必會願意辛苦治學。”
這兩位負責坐鎮五彩天下天幕的文廟陪祀聖賢,一位是禮記學宮的首任大祭酒,一位開創了河上書院。
兩位老人,各帶了一位自家文脈的儒生,都是年輕君子,需要在此共同駐守六十年,如今詳細記錄一座天下各地,在甲子內的天時變遷、山水氣運流轉。最早是為了防止上五境修士潛入嶄新天下,尤其是盯著與桐葉洲、扶搖洲相通的南北兩道大門,不讓那些元嬰修士和金身境武夫壞了規矩,那幾年中,兩位文廟聖賢仍是揪出不少心存僥幸的修行、武夫,如今都在兩位老夫子的袖裡乾坤的小天地之內,“寒窗苦讀聖賢書”呢。
等到見著了那位故地重遊再折返此地的年輕隱官,兩位老人都有些笑意。先前陳平安通過桐葉洲那處天幕大門,來到五彩天下,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去勢匆匆,著急趕路,雙方當時就沒有過多客套。
至於年輕隱官身邊的那名古怪扈從,變化身形,一隻雪白蜘蛛趴在青衫肩頭,負責看管桐葉洲的那位文廟陪祀聖賢,已經早早與他們通過氣,也就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陳平安的師兄茅小冬,如今是禮記學宮的司業,如今擔任桐葉洲五溪書院副山長的君子王宰,其恩師便是禮記學宮的當代大祭酒,王宰曾經來過這處天幕,在老人這邊,言語之中,對那位年輕隱官毫不掩飾自己的認可和推崇。而河上書院與南婆娑洲的山麓書院,都屬於亞聖一脈的頂梁柱,而老人跟陳淳安既是同一文脈的讀書人,雙方更是相交莫逆的摯友,早年陳平安曾經帶著大劍仙陸芝,聯手醇儒陳淳安,在海上圍剿了一頭隱藏極深的飛升境大妖,陳淳安曾經私底下找到過老人,說不曾想自己還能了卻一樁不小的心願。
有這一層層關係在,兩位與陳平安其實沒有打過交道的陪祀聖賢,自然而然就會心生親近了。
臨近大門處,小陌再次身形變化成雪白蜘蛛,待在公子肩頭。
讀書人要麵子。
陳平安與那兩位老人作揖行禮,兩位文廟陪祀聖賢亦是作揖還禮。
一方是以文聖一脈弟子身份,一方是禮敬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雙方聊了些五彩天下的山水近況,陳平安就打算告辭離去,通過那道大門重返桐葉洲。
一位腰間懸配“浩然氣”的君子,禦風趕來,笑著打趣道“寧劍仙怎麼沒有同行?該不會是吵架了吧?”
陳平安無奈道“群玉兄閒是真的閒。”
看得出來,雙方關係不錯,還是相互間能開玩笑的那種。
這位正人君子,名顧曠,字群玉。
同樣是文廟儒生,都曾經去過劍氣長城,但是他跟隻是在避暑行宮那邊擔任督戰官的王宰不太一樣,因為顧曠除了是儒家弟子,還是一位劍修,所以得以上陣殺敵,跟寧姚、陳三秋這個小山頭混得很熟,多次出城廝殺,並肩作戰,那些被阿良丟到劍氣長城的大驪仿白玉京長劍中,一撥年輕劍修坐地分賬,顧曠憑本事分到了這把名為“浩然氣”的長劍。
疊嶂與陳三秋選擇一起遊曆浩然天下,既沒有跟隨飛升城來到五彩天下,也沒有像晏胖子、董畫符那樣跟隨倒懸山去往青冥天下,陳熙是希望陳三秋能夠在浩然天下這邊安心求學,以陳三秋的那把飛劍的神通,說不定將來可以煉出個本命字。而疊嶂便是奔著顧曠而來,但是因為沒有料到顧曠會擔任五彩天下的記錄官,故而雙方這麼多年,始終未能見麵。
顧曠摘下腰間那把“浩然氣”,問道“這把劍,能不能勞煩隱官交給飛升城,哪怕是歸還大驪宋氏也行,我留著不像話。”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幫忙跑這個腿,還是群玉兄自己留著吧。欠飛升城的這個人情,哪有這麼容易償還的?至於大驪朝廷的那座仿白玉京,如今已經用不著這把‘浩然氣’長劍了。”
顧曠隻得重新懸佩好那把長劍。
如果不出意外,顧曠離開此地後,多半會擔任某座書院的副山長。
當年醇儒陳淳安親自帶隊,領著一撥儒家門生趕赴劍氣長城。
與劉羨陽一起遊曆劍氣長城的那撥儒家子弟,其中有身為醇儒陳氏子弟的賢人陳是,以及婆娑洲山麓書院的君子秦正修。
秦正修與顧曠又是至交好友,如今前者已經身在扶搖洲,跟五溪書院的王宰、天目書院的溫煜差不多,已經擔任一處儒家書院的副山長,由此可見,這些年輕有為的儒家君子,因為在戰事中各自大放光彩,所以在大戰落幕後,都一一走出書齋,憑借戰功和自身學識,得以身居要職,成為文廟真正的中堅力量。
為陳平安打開那道大門後,一位姓薑的老夫子抖了抖袖子,從裡邊摔出十數人,紛紛站定後,都有些暈頭轉向,這些年被拘押在袖裡乾坤中,各有山水道場,類似書齋,屋子裡除了書就是書,再無彆物。
都是當年想要去往嶄新天下避難的桐葉洲人氏,有三位元嬰境修士,七個金身境武夫,兩位遠遊境宗師。
老夫子笑著解釋道“是禮聖的意思,勞煩隱官帶回他們家鄉。”
陳平安點點頭,“小事一樁,半點不麻煩。”
在陳平安這邊和顏悅色,等到老夫子望向那些犯禁的十二人,可就沒什麼好臉色了,“這些年閉門讀書,翻了不少聖賢書,你們就算是半個讀書人了,我們文廟剛好是個管讀書人的地方,返鄉以後,好好做人,將功補過。”
“如果再落到我手上,嗬嗬。”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其實他們能夠與薑夫子再次重逢,也挺好的,既然當年未能做到青山養老度危時,那就皓首窮經通文義,曆來隻有投筆從戎、棄學修道的勵誌典故,少有棄道學文或是棄武治學的先例,萬一被他們做成了,說不定還是一樁美談。”
薑夫子爽朗大笑,咱們讀書人說話就是好聽。
桐葉洲眾人這才看到一人,是位腰間疊刀、雙手籠袖的青衫客,年輕相貌,身份不明。
這幫桐葉洲的大爺,關起門來作威作福慣了,哪怕老夫子方才說了“隱官”二字,也還是一頭霧水。
隻是再拎不清,也聽出了點苗頭,浩然修士裡邊,竟然有人能夠讓禮聖親自發話?如果沒有聽錯的話,薑老夫子方才還用了“勞煩”一語?
不知是哪位駐顏有術、術法通玄的老神仙?
薑老夫子看著那群呆頭鵝,提醒道“要不是剛好隱官路過此地,又湊巧是去往桐葉洲,有人順路捎帶一程,不然你們估計還要多翻七八年的聖賢書。愣著做什麼,你們不得與隱官道聲謝?”
眾人聞言立即照做,結果一個個麵麵相覷,因為他們想要抱拳也好,行禮也罷,竟是低不下頭彎不下腰,一時間尷尬萬分。
陳平安看著這幫最會審時度勢的聰明人,笑眯眯道“老神仙和大宗師們無需客氣,不敢當不敢當,道謝就免了吧,怕折壽。”
另外一位老夫子說道“喜燭道友,不妨現身。這撥人想要通過兩道大門,還需你護道一程。”
等到陳平安點點頭。
小陌這才恢複真身,將那十數人一並收入袖中。
隨後陳平安帶著小陌,沿著那條七彩琉璃色的光陰長河,走出桐葉洲天幕處的大門。
等到兩位劍修步入大門後,薑老夫子喟歎一聲,“梧桐半死清霜後,爛攤子,就是個爛攤子。”
另外那位陪祀聖賢想起一事,以心聲言語道“關於桐葉洲,早年鄒子有一番讖語,作何解?按照現在的形勢來看,是鄒子算錯了?”
薑老夫子搖頭道“現在就說鄒子失算,好像為時尚早。”
鳳隨天風下,高棲梧桐枝,桃李春風花開日,鳳死清秋葉落時,樸素傳幽真,遂見初古人。
桐葉洲天幕處,陳平安讓小陌將那袖中十數人帶往彆處,省得礙眼,至於他們如何禦風返鄉,各自的故國家鄉是否還在,想必這幫人都不會太過上心。
陳平安與那位老夫子作揖再問道“能不能幫晚輩找出那條風鳶渡船的蹤跡?”
老夫子點點頭,很快就為陳平安指明一處,正是趕往仙都山的風鳶渡船所在。
等到小陌返回後,雙方就化作劍光,去往渡船那邊,在風鳶渡船那邊飄然落地,小陌有些奇怪,輕聲道“公子,米劍仙當下好像在閉關,劉宗主親自為米劍仙護道。”
劉景龍走出屋子來到觀景台,陳平安來到他身邊,問道“米裕找到打破玉璞境瓶頸的契機了?”
這位米大劍仙,作為自家避暑行宮的扛把子,對於閉關破境一事,是有心理陰影的。
劉景龍點頭道“厚積薄發,早晚的事。”
陳平安搖搖頭,微笑道“確實是早晚的事,但是比小陌那個‘最早’的預期,都要早上最少十年了,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你幫了大忙?”
劉景龍也不矯情,就大致說了其中緣由,憑借本命飛劍營造出一座太虛天地,先讓米裕置身其中,再牽引米裕心神,等於在旁觀道一場,看那天地之種種大道顯化,最終歸於一劍破萬法。至於此間真正玄妙,絕不是劉景龍與米裕言說幾句道理那麼簡單,米裕可能是在那場天地中,看到了自己的人生,年輕時為何遞劍利落,之後又為何不敢遞劍,想起了他人的遞劍,想起那些家鄉劍修們,生死得轟轟烈烈,來去得無聲無息……
陳平安笑道“回頭我準備躋身玉璞境之時,你也與我抖摟一手?”
劉景龍搖頭道“隻是米裕看了有用,對你沒什麼用處。再者也不是我想要演化大道,就能隨隨便便做到的。”
陳平安重重一拍欄杆,“就知道!”
此舉肯定消磨了齊景龍不少年的道行。
劉景龍說道“你不用太當回事,我其實同樣收獲不小。”
對於外界而言,在落魄山觀禮正陽山之後,那座始終雲遮霧繞的落魄山,終於掀開一角,雖說山主陳平安也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可能還是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米裕,劍術最高,殺力最大。
一旦米裕成功躋身仙人境,對於整個寶瓶洲來說,不管是山上還是山下,都絕對不是一件小事。
畢竟任何一位嶄新大劍仙,除了中土神洲之外,對任何一洲山河的既有格局,都是一種巨大的衝擊。
劉景龍突然笑嗬嗬道“不管怎麼說,我也算幫了落魄山和陳山主一個小忙,喝點酒?與我道謝也好,還是提前預祝米裕破境,陳山主好像都沒有拒絕的理由吧?”
陳平安立即心知不妙,劉景龍破例主動喝酒,絕對是有備而來,斬釘截鐵道“不著急,我還有點事,來渡船這邊不久留,馬上要動身去往彆處。”
劉景龍一把拉住陳平安的胳膊,“各自幾壇酒而已,就憑咱倆的酒量,耽誤不了正事。”
陳平安拍了拍劉景龍的胳膊,不管用,使勁晃了晃手臂,依舊不管用,隻得眼神誠摯道“真有事!”
小陌隻得幫忙解圍道“劉宗主,公子真有一件大事要做,小陌隻能是跟著,至多是幫忙開道,事後便無法護道半點了。”
劉景龍鬆開手,問道“去往何處?”
陳平安說道“去看一看那棵梧桐樹。”
劉景龍微微皺眉,“不等重返玉璞境?”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反正境界高低意義不大,就不拖延了。”
劉景龍隻得提醒道“小心。”
陳平安笑道“隻要不是與某人酒桌為敵,就都還好。”
劉景龍沒心情跟這家夥插科打諢,問道“如此一來,趕得上後天的慶典?”
陳平安點頭道“這個肯定沒問題。如果談不攏,隻會白跑一趟,或者說對方乾脆都不想談,還有可能直接吃個閉門羹。”
劉景龍問道“馬上動身?”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先去見一下小米粒,有人要我幫忙捎話。小陌,你稍等片刻,要是劉宗主實在想喝酒,嗯?”
小陌點頭道“懂了。”
劉景龍微笑道“立春那天,陳平安你給我等著。”
陳平安離開五彩天下時,已經夜幕沉沉,等到返回浩然天下,卻是晌午時分。
一個肩扛金扁擔的黑衣小姑娘,正在船頭船尾兜圈圈,趁著四下無人,右護法手持綠竹杖,趕緊抖摟一手瘋魔劍法。
陳平安翻越欄杆,來到渡船甲板上,笑道“好劍法。”
小米粒趕緊將手中行山杖往地上一丟,立即覺得不妥,又趕緊去撿回來,小跑向好人山主途中,小米粒輕輕拍了拍綠竹杖,聊表歉意。
陳平安說道“去了趟五彩天下,見著了吳先生,他讓我捎句話,與你問個好。”
小米粒抿起嘴,使勁點頭不停,然後咳嗽幾聲,板著臉道“吳先生客氣哩。”
就像吳先生就在身邊一樣,然後一大一小的兩位老江湖,見著了麵,在那兒客套寒暄。
陳平安彎下腰,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
小米粒笑得一雙眼眸眯成月牙兒,就將綠竹杖和金扁擔都捧在懷中,一隻手牽住好人山主的袖子,一起散步,輕聲道“我回頭在落魄山,多備些瓜子、糕點和小魚乾。”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有,還是小米粒想得周到。”
小米粒問道“好人山主忘啦?”
陳平安低頭望去,故意一臉疑惑道“怎麼講?”
小米粒笑哈哈道“周到周到,我姓周嘞。”
陳平安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如此。”
自家落魄山,就沒有陳靈均不敢惹的修士。
當然也沒有小米粒拿不下的長輩。
飛升城那邊,寧姚坐在一間屋內,在為那個名叫馮元宵的小姑娘指點修行。
桌旁還坐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顯得極為古怪靈精,正在高高舉起手中一枚印章,借著燈光,看那印文。
是她從某個家夥的宅院廂房那邊桌上“撿來”的,寧姚倒是沒攔著,隻說讓她記得還回去。
印文不大,印文很多,刻著一些寓意美好的吉語書生意氣劍仙風流神仙眷侶兒女情長。
陳平安離開飛升城之前,給寧府留下了好些春聯和福字。
也沒忘記給丘壟和劉娥這對夫妻檔的新酒鋪,寫了一塊匾額和幾副楹聯。
一位重新遠遊的白衣少年,在夜幕中獨自禦風,閒來無事,便高高舉起手臂,雙指並攏,在空中帶出一連串的流光溢彩。
落魄山的山腳那邊,如今暫任看門人的仙尉,仙尉是假道士真書生,窮是真的窮,虧得素未蒙麵卻佩服不已的大風兄弟,留下了那座書山。故而每天也沒閒著,不是看那個叫岑鴛機的女子武夫,沿著山道階梯來回走樁,就是用心翻閱大風哥的那些珍藏書籍,一些書頁間,每當有那“略去不提”的段落,便會夾有一張紙,原來是那位才情驚人的大風哥,自己提筆,寫下那數百字不等的精彩內容。
我大風哥真乃神人也!
直教人看得心腸滾燙啊。
絕頂高人,吾輩宗師!
陳靈均來到山腳這邊,看著仙尉老弟把自己包裹得像個粽子,縮手縮腳窩在椅子上邊,所幸還拎著個老廚子親手打造的手爐,不過仙尉老弟最近瞧著心情很不錯啊,每天都跟發了大財差不多。
陳靈均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笑道“好歹是個修道之人,怎麼這麼經不起風寒?”
仙尉叫苦連連,“下五境修士,天寒地凍的,更難熬啊。靈均老弟你也太不知民間疾苦了。”
陳靈均笑嗬嗬,沒說什麼。
以前在那黃庭國禦江水域,其實是知道一些的。
禦江水神兄弟在那些年裡,耗費了不少的水府香火,讓轄境之內避開了數場旱澇天災。
仙尉好奇問道“大風兄弟啥時候回來?”
陳靈均搖頭道“難說啊,回頭我問問老爺吧。”
確實十分懷念鄭大風在落魄山看大門的那段歲月。
人生兩無奈,男人空有才學沒背景,女人空有臉蛋沒背影。
是鄭大風說的。
我要為天下才子佳人辟出一條相思路。
也是大風兄弟說的。
落魄山上,大管事朱斂今天先後接待過兩位客人,吳鳶,上柱國袁氏女婿,國師崔瀺的學生,如今新處州的刺史大人。
還有一位離京就任寶溪郡太守的荊寬。
老廚子再去後山,為那兩位曹氏子弟指點了些拳法。
然後朱斂就返回前山,因為蓮藕福地那邊有人“敲門”,是那沛湘。
如今掌律長命不在山上,這件事就交由朱斂負責了。
朱斂開門後,笑問道“有事?”
沛湘眼神哀怨。
這位狐國之主的一雙秋水長眸,好似在問,在你眼中,如何才算有事呢,沒有事,便尋你不得、說不上話了是吧。
愁緒如山,都攢在眉頭,情思似水,都流到心頭。
朱斂笑了笑,將手中的袖爐遞過去,“出來散散心也好。”
一起去往山頂,沛湘說了些蓮藕福地如今的天下形勢,朱斂言語不多,隻是耐心聽著。
等到沛湘說得差不多了,朱斂才與她問了一些狐國的近況。
一邊聊天一邊走,到了山頂白玉欄杆旁,朱斂憑欄而立,眺望遠方,山風吹拂,以掌心按住鬢角發絲。
沛湘看著朱斂的那張側臉,沒來由想起一句書上語。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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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名叫師毓言的年輕男子,好不容易從公務中抽身歇口氣,坐在河邊,嘴唇乾裂,取出酒壺,喝了口烈酒提提神。
冬天攢下的滿手凍瘡,馬上要新春了,也沒有痊愈。今年是注定無法回京過年了,隻是寄了封家書回去。
他所在的大崇王朝,複國極正。
正值壯年的皇帝陛下,這些年勵精圖治,大崇無論是山上口碑,還是國勢底蘊,都不差。
不過相比那個北邊鄰居的寶瓶洲,大崇王朝在桐葉洲所謂的複國最正,自然隻是跟本洲各國作比較,屬於矮個子裡邊拔將軍了。
師毓言前不久新收了一個上了歲數的老幕僚,當那賬房先生,姓章名歇,老人自稱來自北邊小龍湫的一個藩屬山頭,在一位並無當地朝廷封正的潢水大王手底下,擔任末等供奉,在那潢水水府擔任賬房多年,隻因為一樁小事做得不妥當了,那位潢水大王卻不念舊情,給了一筆盤纏,幾顆雪花錢就打發了,卷鋪蓋滾蛋。
師毓言轉頭望向身邊那個幕僚,問道“老章,你是山上神仙,雖說境界不算太高,可好歹也是個觀海境,賴在我身邊,到底圖個啥?”
之前老章與自己相熟後,還曾主動登門投貼,跟爹聊了一次,不然身邊冒冒然多出一個練氣士,爹豈會放心。
師毓言那個當刑部尚書的父親,私底下費了不少氣力,找了幾個相熟的仙師,去查過“章歇”的底細了,那小龍湫,在以前的桐葉洲,興許算不得一流仙府,如今可是個數得著的大山頭了,何況在中土神洲還有個上宗大龍湫做靠山,而那小龍湫幾個藩屬勢力裡邊,確實有個不起眼的潢水水府,裡邊有個賬房先生,就叫章歇,方方麵麵,都對得上。
而這個山上仙師,確實行事老道,想法奇異,師毓言之前有個才高八鬥的窮酸朋友,苦於科舉不順,始終無法揚名,老章一出馬,馬到功成,師毓言按照老章的那個方案,找了幾個大崇以清談著稱的士林雅士、文壇名宿,在京畿之地,其實沒花幾個錢,就辦了一場貴遊蟻聚、綺席喧鬨的文人雅集,再請了幾個托兒,假扮附庸文雅的商賈,在一路上各有筵席,然後讓那朋友假扮乞丐,衣衫襤褸,持木杖托破碗,吟道情詩,一路與人討要酒喝,便有商賈為難乞丐,出題“蒼官”、“青十”、“撲握”,讓對方必須分彆詩詞唱和,才可飲酒,乞丐大笑一句,“鬆竹兔誰不知耶”,之後一步作一詩,頓時贏得滿堂喝彩,一路過關斬將,到了那撥文豪所在的涼亭,更是即興賦詩一首,技驚四座,喝過酒便揚長而去,等到亭中有人驚呼其名,眾人才知此人姓甚名甚,將其視為“謫仙”,一夜之間便名動朝野……
事後師毓言便問老章怎麼想出這種法子,老幕僚說自己不過是借法於古書古人古事而已,老章當時還喟歎一聲,那位書中人,是真有才學的,不是這般取巧。
如果說這樁事還是務虛,另外一件務實的事,就真讓師毓言對老章刮目相看了,原來是有撥關係隻算半生不熟的家夥,與師毓言的一個要好朋友合夥做買賣,做了幾年,因為包攬了不少地方上土木營造的生意,那個朋友看上去確實掙了個盆滿缽盈,當年還想要拉師毓言入夥,隻是師毓言對掙錢這種事情打小就不感興趣,婉拒了,尤其是擔任工部官員後,就更不可能了。老章聽說過此事後,就立即讓師毓言要提醒那個朋友了,師毓言將信將疑,不過還是勸了朋友兩次,但是對方沒聽,結果現在那個朋友果真就焦頭爛額了,因為所有賬麵外的銀子,在短短半月之內就都被抽走了,隻留給朋友一個空殼子和爛攤子,四處借債,拆東牆補西牆,依舊不濟事。
而這個名叫章歇的“老蒼頭”,自然就是小龍湫的首席客卿章流注了。
隻是一老一年輕,一個既不像元嬰老神仙,另外一個也不像個工部侍郎。
從京城到了地方,一路上還好說,沿途驛站的夥食招待,按官場規矩走就是了,隻是到了陪都新址,就真是風餐露宿了,其實營造陪都一事,名義上是京城的工部尚書領銜,可如今真正管事的,就是右侍郎師毓言了。
地方城鎮與文武廟、城隍廟的重建,山水神祇的祠廟的修繕,還有那些山中皇家、官方道館的修繕事宜,隻要想做事,就像沒個儘頭,湊巧又攤上個真心要做點事情出來的工部侍郎。
一些個原本想要借機名正言順撈一筆的,其實遇到了這個如此懂行的工部侍郎,也頭疼萬分,年輕不大,門兒賊清,年輕侍郎這一路南下,不少地方就都早早修改賬簿了,跟朝廷討要一萬兩銀子的,如今主動減少到了七八千兩,一處山神祠廟,更是直接減半。
而這一切,當然歸功於師毓言身邊的這個老幕僚,不然師毓言哪裡懂得那些山上木材的成色、價格?
不過一些個不花錢的匾額、楹聯,都是年輕侍郎用上了自己的家族香火情,也是老幕僚的暗中提點了,說斷人財路是大忌,總得補償一二,官場規矩要守,亦是不妨礙人情,何況官場裡邊,很多時候給麵子比給錢更管用。其中一處河伯府的金字榜書,師毓言甚至是私底下請父親務必幫忙,老尚書這才厚著臉皮與一位大伏書院的君子,求來了一副墨寶,而這處河伯府,也是唯一一個不與工部哭窮、不與戶部亂要錢的,故而如今這位以脾氣臭、骨鯁清流著稱朝野的小小河伯,逢人便說師侍郎是個清官,更是能臣,我大崇有此侍郎,定然國勢昌盛。
洛京燈謎館一彆,章流注與戴塬,兩位患難與共的好兄弟,先是各回各家,然後便開始各有謀劃。
身為首席供奉的章流注,先回到那小龍湫,做了些安排,很快便動身去往大崇王朝,最終找到了那個名叫師毓言的年輕人,用了個化名和假身份,給這位年紀輕輕就位高權重的工部侍郎,開開心心當起了那出謀劃策的幕僚。
侍郎大人的名字不錯,稟道毓德,講藝立言。
刑部尚書是典型的晚來得子,自然將這個獨苗給寵上天去,什麼棍棒之下出孝子,不可能的事情。
況且師毓言雖然風流不羈,可如果撇開那樁荒唐事不談,確實在官宦子弟裡邊,算是一等一的出息了,憑真本事考中的進士,貨真價實的天子門生。
章流注笑答道“我當然是看中了侍郎大人的前程廣大,不可限量。”
師毓言笑道“老章你說這種話,有沒有誠意?你自己信不信?”
章流注斬釘截鐵道“我當然信!”
年輕侍郎氣笑道“消遣我太甚!”
章流注搖搖頭,“公子何必妄自菲薄。”
給這個年輕侍郎當個出謀劃策的幕僚,老元嬰半點不委屈,更談不上將就,一來是覬覦那至今空懸的國師一位,再者戴塬確實與這個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年輕侍郎,性情投緣,畢竟師毓言這家夥,在戶部擔任小小員外郎的時候,就敢私自挪用三百萬兩銀子,為了某位心儀仙子,在胭脂榜名次更高些,一股腦兒全部丟給了雲窟福地的花神山,差點掉了腦袋,連累他爹擦屁股,砸鍋賣鐵,四處借錢,也未能全部補上欠款,如果不是皇帝陛下看在刑部師老尚書勞苦功高的份上,老人又是頭等心腹的扶龍之臣,且治政乾練,絕非那種隻會袖手清談的文官清官,不然估計兒子早就連累老子一並吃牢飯去了。
事情的轉機,還是師毓言因為受不了老爹的長籲短歎,也不打罵,好像心死如灰了,就當沒生過他這個兒子。
娘親時不時就故意在爹那邊以淚洗麵,一個勁說都怪自己管教不嚴,其實毓言是不壞的,以後肯定會改過自新,說不得哪天就成熟了,有擔當了,便是一家兩尚書的光耀門楣,就憑咱們兒子,也是可以指望一二的,隻說京城裡邊,這些年因為缺了那麼多官職,良莠不齊,個個都靠著蔭封當上官了,又有幾戶同僚的子孫,是如咱們毓言那般憑真本事考中二甲進士的清流正途出身……可等到婦人私底下到了兒子這邊,可就不是這番措辭了,隻說讓兒子彆怕,你爹還當著刑部尚書,是當今天子的股肱心腹呢,朝廷缺了誰都成,缺了你爹萬萬不成,如今咱們大崇啊,隻有你爹敢對那些山上神仙老爺,為朝廷和陛下說幾句大嗓門的硬氣話,不然你看那禮部的劉尚書,還有戶部的馬尚書,他們行嗎?放個屁都不敢的,隻是記住啊,這些話,就是咱娘倆的悄悄話,莫要外傳,不然你爹就要難做人了……
師毓言當時實在受不了那個氛圍,爹看不順眼自己,娘親也總把自己當孩子,年輕人一氣之下,便乾脆出門遊曆,天大地大的,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結果遇到了一位姓周的知己,好像是寶瓶洲人氏,自稱道號崩了真君,給師毓言留下了一封言辭懇切的,師毓言就覺得自己這輩子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諍友,此外還有三顆神仙錢,回到京城後,師毓言才知道那是山上的穀雨錢,所以一下子就補上了戶部財庫的全部虧空。
在那之後,就是師毓言重返官場,卻不是回戶部當差,而是出人意料去了工部,還是當員外郎,在京城官場都以為這家夥,準備開始撈偏門錢的時候,師毓言竟然成天就待在工部檔案房裡邊,用心鑽研起來了那些頗為枯燥乏味的土木繕葺、營造範式,足足小半年過後,就主動攬了一樁苦差事,年輕員外郎甚至還自己掏腰包,請朋友幫忙找人,捎帶上了幾位暫時現在家中的老水工、匠人,一同出京,就像那位周兄說的,沒理由能當好一個左右逢源的紈絝子弟,都當不好一個天底下最好當的好官。
結果倒好,以前當那京城紈絝班頭和不孝子的時候,父親至多就是語重心長教誨幾句,再傳授一些官場的講究和忌諱,等到師毓言覺得自己開始真正做事後,瘦了三十多斤,手腳滿是老繭了,在父親這邊,反而還不落好了,自己幾次回京述職,一口一個逆子、孽障。
不過如今好多了。
每次等到年輕侍郎離京,老尚書都是提醒兒子彆忘了吃飽穿暖,翻來覆去,也就是這麼句話了。
師毓言搖搖頭,“彆當我傻啊,我可是知道些山上規矩的,你們這些騰雲駕霧的神仙老爺,即便下山步入紅塵是非窟裡,所謂的曆練,無非就是個誌怪書上所說的財侶法地,所以第一等選擇,是像那虞氏王朝積翠觀,當個護國真人,身為羽衣卿相,身份貴不可言。好處嘛,自然是取之不儘了。第二等,是給朝廷當內幕供奉,類似北邊那個寶瓶洲,在大驪宋氏手上撈塊刑部頒發的無事牌。”
“再次一等,就是給類似一州主官或是漕運都督這樣的封疆大吏,當個家族客卿,而且天高皇帝遠的,一樣有諸多好處可撈。”
“要是給京官,哪怕是像我爹這樣的六部主官,終究是在天子腳下,至多算是實打實的清客了,可好歹麵子上也有幾分光彩,偶爾碰到些事情,興許還可以幫忙說上話。最次一等的,也是投靠那些各有財路的豪閥世族。找到我,就是一個沒啥油水可掙的工部侍郎,老章,你自己說說看,算怎麼回事?”
“要說升官,我當然是想的,可要說發財一事,就免了。老章,你要是今天不說實話,我不敢留你在身邊的。”
老幕僚感歎一聲,“事到如今,老章我也就不繼續藏掖了。”
“實不相瞞,我是那位崩了真君的山上好友,他姓周名瘦,是寶瓶洲一座……小山頭的首席供奉,而我剛好是那邊的不記名客卿,至於我作為小龍湫的外門譜牒修士,又怎麼給寶瓶洲仙府當了客卿,這裡邊就又有些曲折了,年輕時,我是個逍遙快活的山澤野修,曾經跨洲遊曆過寶瓶洲,老龍城,神誥宗,雲霞山,都是去過的,就與周兄弟認識了,雖說我當時隻是個洞府境,可那會兒的桐葉洲修士,在寶瓶洲,嗬嗬,很風光的,完全可以當個龍門境修士看待。周道友當年與你分彆後,遊曆過雲窟福地,北歸返鄉之時,就專門去潢水水府找過我,勸我樹挪死人挪活,與其在那水府不受待見,每天受悶氣,還不如來你這邊,說大崇王朝認識了一個叫師毓言的年輕人,誌向遠大,以後當個一部尚書,不在話下,就讓我在大崇京城這邊好好經營,就當是養老了。”
師毓言聽得一愣一愣,果真曲折,無巧不成書!
關於那位道號崩了真君的周瘦,師毓言這些年隻在父親那邊提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