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重返天外,來去匆匆,無跡可尋。
陳平安神色尷尬道“韓宗師,咱倆繼續?”
韓-光虎抖了抖袖子,沒好氣道“還打個屁。”
老夫被一個娘們口口聲聲稱呼年輕人,關鍵還不敢還嘴,跟你這個她的主人,還打什麼打,他娘的,這輩子不曾如此憋屈過。
一個恍惚功夫,陳平安隻見那韓-光虎就變得滿臉呆滯,繼而朝自己豎起大拇指,說了句讓陳平安摸不著頭腦的言語,“是我誤會你了。等我們各自重返歸真,再好好問拳一場,今天先喝酒,陳山主請客!”
崔東山站起身,可惜自己為韓萬斬準備了好些金句,什麼好個用臉接拳,再不出拳就要贏了……都派不上用場了。
宋雨燒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崔東山胡謅了個自己都不信的蹩腳理由,“韓萬斬與我家先生,看似站著不動,其實文鬥了一場,韓老兒甘拜下風。”
宋雨燒當然不信,隻是一笑置之,也不去打破砂鍋問到底。
崔東山帶頭領路,來到汪幔夢落腳的宅子,再使喚錢猴兒幾個,搬來了兩張桌子,備好酒水,不忘讓錢猴兒好好表現,去灶房炒幾個拿手好菜。
簡明在來時路上,以心聲問道“韓老兒,怎麼不打了?”
老人神色無奈道“臨時翻了翻黃曆,今天不宜問拳,隻宜喝酒吃菜。”
簡明問道“明天呢?”
老人瞪眼道“自個兒翻黃曆去!”
簡明不再繼續開玩笑,不打好,韓老兒你老胳膊老腿的,逞什麼威風打什麼架,上了歲數的老江湖,一場架打輸了,可能一輩子辛苦積攢下來的名聲就搭進去了。
秦不疑心事重重,鬆脂更是百思不得其解,隻有曾先生笑容如常。
崔東山拍手笑道“屋外大雪中,坐上皆豪客。好好好,不打不相識,以後就是朋友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韓-光虎繃著臉,自顧自悶了一碗酒。
陳平安雙手持碗,與眾人先乾為敬。
簡明放下酒碗後,忍不住問道“陳平安,劍氣長城的劍仙,真有外界傳聞那麼多嗎?”
“簡明,不可對陳山主直呼其名。”
曾先生笑著提醒徒弟一句,然後與陳平安問道“陳先生如今可有字,自號,道號?”
陳平安不以為意,搖頭笑道“並無這些。隻有幾個行走江湖的化名,不提也罷,沒事,你們直呼其名就好了。”
在家鄉,年幼時,好像被人喊個名字,都不容易。
在異鄉逗留最久、以至於漸漸就當成了半個家鄉的劍氣長城,除了避暑行宮,其實在酒鋪那邊,也是經常被直呼其名的。
一般酒客與那賭鬼酒托,曆來都是如此,不是直接喊陳平安,就是戲謔一聲二掌櫃。
崔東山一本正經說道“劍氣長城那邊,要說上五境劍修的人數,其實也沒有外界傳聞說得那麼誇張,可如果按照浩然天下這邊的規矩,金丹、元嬰兩境也算‘劍仙’,那就還真不少。但是,若將劍氣長城視為一座劍道宗門,屹立萬年,假如每一位上五境劍修,就能在祠堂裡邊掛像,那麼祠堂得很大才行,巨屋高牆。”
陳平安輕輕點頭。
崔東山這個說法,其實沒有半點誇張。
簡明說道“以後一定要去五彩天下的飛升城看看。”
陳平安笑道“好好修行,有機會的。”
簡明忍不住說道“陳平安,如果沒記錯,我們歲數差不多的,你這說話口氣,怎麼跟我長輩差不多。”
陳平安打趣道“看來這個好為人師的習慣,不太好,是要改改。”
簡明咧嘴一笑,“聽說你跟大泉女帝關係很好?”
上次潛入蜃景城,曾掖偷竊“名泉”,沒能瞧見那位傾國傾城的皇帝陛下,挺遺憾的。
陳平安無奈道“那些以訛傳訛的小道消息,聽過就算了。”
崔東山小雞啄米道“誰當真誰就是傻子。”
秦不疑直截了當問道“陳先生,可曾聽說洗冤人三脈中的西山劍隱一脈?”
陳平安笑道“慚愧,是剛聽學生說起,之前不曾耳聞。”
秦不疑看著這位氣態溫和的青衫男子,很難想象,之前就是此人,用下三濫的拳腳手段,打得曹慈鼻青臉腫離開文廟。
寶瓶洲的陳平安,一直籍籍無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卻是名動天下。
都不是什麼牆裡開花牆外香了,而是牆外開花。
所以落魄山和陳平安,與寶瓶洲大驪王朝的關係,這些年一直讓有心的外人琢磨不透,好像霧裡看花。
秦不疑依舊是快人快語,毫不藏掖底細根腳,徑直說道“我的師兄劉桃枝,是一位仙人境劍修,與我和鬆脂一般,亦是鬼仙之流,他希望陳先生能夠擔任西山劍隱一脈的首席客卿。如果陳先生願意擔任總堂的太上客卿,當然是更好,我會與劉師兄,儘力促成此事。”
“洗冤三脈,分彆是散修,武將,劍客。數量都不多,遍布浩然九洲,在其餘天下亦有死士。”
曾先生轉頭看了眼屋外的大雪紛飛,輕聲笑道“沉冤得雪。”
崔東山憋了半天,等到這個賒刀人插話,終於有機會開口,“應景應景。”
陳平安問道“前輩可知虞氏王朝先帝的那顆腦袋,是被誰割走的?”
秦不疑神色淡然道“是我師妹做的。”
崔東山高高舉起手臂,就要一巴掌狠狠拍在桌子上,你們有完沒完,韓萬斬是來挖我大師姐的牆腳,秦姑娘你倒好,直接挖我家先生來啦?!隻是察覺到先生的視線,崔東山氣勢做足,隻是輕輕抹了抹桌子,說道“秦仙師,彆勸了,我先生不會答應的,事情茫茫多,這類純屬身外物的虛銜不要也罷。”
秦不疑笑道“陳先生可以慢慢考慮,不著急,我與張師兄慢慢等著消息就是了。”
崔東山又開始打岔,轉頭望向那個悶葫蘆漢子,“鬆脂道友,你與那個真名叫張直的家夥,熟不熟?”
鬆脂搖搖頭,“不熟,張直下山早,早年在山中隻是打過照麵,記憶不深。”
“祠堂輩分怎麼算?”
“他喊我師伯。”
崔東山點點頭,恍然道“一個村子的,沾親帶故,窮人輩分高。”
鬆脂點頭道“差不多是這個理兒。”
“鬆脂道友,你們是打算出山了?”
鬆脂也爽快,嗯了一聲,竟是將洛陽木客一脈的打算和盤托出,“老祖師閉關前,回心轉意了,撂下話來,說是總躲在山裡不像話,讓我們下山找三個落腳點,除了中土神洲已經確定選址,其餘兩洲待定,需要實地考察。我負責寶瓶、桐葉兩洲尋找合適地盤,你們寶瓶洲中部那條大瀆附近,最南邊的老龍城,都是不錯的選擇,桐葉洲這邊,大泉蜃景城外邊的桃花渡,最南邊的驅山渡,北邊的清境山,都是我心目中的候補選址。其餘浩然六洲,也有六撥洛陽木客正在遊曆。這也是我們一場內部的競爭,誰贏了,就相當於可以開山立派。”
崔東山笑問道“是誰說服你們那位老祖師的,張直這個叛徒,他膽子這麼大了?難道是如今腰纏萬貫財大氣粗的緣故?”
鬆脂搖頭道“張直不敢回山,是範先生的建議。”
崔東山也不覺得意外。
這位商家老祖師,前途遠大啊。
現在的天下修士,還沒有意識到一點,先前文廟議事,按照禮聖的授意,封禁一開,諸子百家老祖師們的各自大道登高,可就再無顧慮和禁忌了。
崔東山問道“鬆脂老哥,你覺得我們青衫渡如何?”
鬆脂依舊直言直語,“不如何。”
之前遙遙看過幾眼仙都山那邊,地盤太小,底子太薄,主要還是一看那青萍劍宗,就不像是個願意把宗門搞得喧鬨紛雜的門派。天下劍道宗門,一向如此,再者劍修作為山上四大難纏鬼之首,誰願意靠近?隻要起了衝突,明擺著要吃虧的。錢財往來,清清爽爽為上,做買賣就怕碰到蠻不講理的貨色。
崔東山趕緊抬起兩隻手掌,晃蕩起來,“鬆脂兄,眼光看得長遠些,把胸襟打開來,這才是開門迎客做買賣的該有氣度。”
鬆脂直截了當道“你就算說破天去,我也不選青衫渡。咱們山上有規矩,其餘兩處選址,不管在哪個洲,都不得靠近頂尖仙府,尤其是劍道宗門。”
崔東山試探性說道“在這桐葉洲,有個曆史悠久、人才輩出、民風淳樸的山上仙府,名為靈璧山,算不得頂尖門派,他家門口附近有座仙家渡口,叫野雲渡,你看巧不巧,算不算緣分?又是山,又是野的,山客野民,跟你們可不就是王八瞪綠豆,相互間一下子就瞧上眼了?”
鬆脂皺眉道“靈璧山野雲渡?具體在什麼方位?”
不等崔東山繼續坑蒙拐騙,陳平安已經開口說道“鬆脂道友彆選此地,局限太大,即便願意砸錢擴建渡口,停靠一艘跨洲渡船就很吃力了。”
鬆脂點點頭,提起酒碗,一飲而儘。選址,必須最少可以同時停靠三艘跨洲渡船。
崔東山說道“那麼燐河畔呢?”
鬆脂想了想,“燐河那邊勉強可以,兩岸地界廣袤,但還是不如大泉王朝的桃葉渡和南邊的驅山渡。”
崔東山嘿嘿笑道“那就先不著急,拭目以待便是。”
陳平安端起酒碗,輕輕搖晃,頓時愣住,以心聲說道“就知道。”
下一刻,陳平安就坐在了一條金色長橋的欄杆上,手中依舊端著那碗酒水。
白衣女子微笑道“無聊嘛。”
陳平安環顧四周,“不是真的吧?”
她搖頭道“萬年之前的光景,隻是我心中所想。大概就像後世人間書上所說,風雪舊曾諳,登門又翻書,明月常團圓,故人難重逢。對了,想不想去看看鄭大風、範峻茂他們的前身?與他們聊幾句,都是可以的,真真假假,不好說的。”
陳平安搖搖頭,想了想,好奇問道“兩座飛升台,距離此地遠不遠?”
她笑道“路途距離一說,是後世給的說法。心之所向,劍光所及。”
陳平安喝完酒水,提了提手中白碗,身體前傾,問道“我要是將酒碗丟下,中途若無任何阻礙,白碗觸地之際,約莫是多少年後的事情了?”
她笑道“那就試試看?”
陳平安就手中酒碗輕輕丟出橋外,微笑道“碎碎平安一萬年,一萬年歲歲平安。”
她伸手揉了揉陳平安的腦袋,“希望主人永遠少年。”
收回手,她雙手撐住欄杆,“終究是不一樣了。”
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輕輕搖晃著橋欄外的雙腿,輕聲笑道“這可不容易。”
沉默片刻,陳平安問出心中最大的疑問,“當初為何要天下術法如雨落?”
如果沒有這場劍術與神通的大雨滂沱,落在大地人間,可能就不會有後來的人族崛起。
她眺望遠方,曾經就有一位,獨自照看著萬古星辰,年複一年,她與身邊陳平安眨了眨眼睛,道“自問自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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