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之後在祖師堂內的座椅安排,還是有規矩的,這讓高君似有所悟。
陳暖樹取來香筒,陳平安帶頭敬香過後,各自落座,因為高君和鐘倩暫時是外人,無需與那三幅掛像敬香。
高君發現自己的位置,就在魏檗附近,對麵坐著那個破格議事的謝狗,正襟危坐,神色肅穆。
鐘倩則坐在朱斂和沛湘身邊。
黑衣小姑娘眼巴巴望向掌律長命,她神色溫柔,眯眼點頭。
然後周米粒就開始打開棉布包發瓜子,陳靈均幫著暖樹一起端茶送水,主動給魏檗遞去茶杯,笑容燦爛,一口一個魏兄弟,辛苦辛苦。
靠山不在魏山君,老爺在家魏兄弟。
第一件事,就是補上郭竹酒的拜師禮和譜牒記名。
按照陳平安的意思,喝過一碗拜師茶就可以了,結果郭竹酒遞過拜師茶後,二話不說就跪地磕頭,砰砰砰震天響。
暖樹和周米粒已經搬來桌椅,備好了筆墨紙硯,陳平安親自書寫郭竹酒的名字、籍貫在譜牒之上。
第二件事,是公布鐘倩擔任落魄山記名客卿,這次是掌律長命坐在桌旁,負責執筆錄名。
接下來是陳平安提議箜篌擔任落魄山編撰年譜的修士,這就意味著按照山上規矩,箜篌會自動劃入掌律長命一脈。
所以陳平安補了一句,詢問箜篌是否願意。
白發童子如同挨了一記悶棍,滿臉不情願,這要是稀裡糊塗答應下來,等於是在長命手底下當差了,走出祖師堂大門去,當師父的,還有何臉麵見姚小妍這個弟子?
長命眯眼微笑。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韋府主,你的意思?”
“不管是遵循山上舊俗,還是落魄山專門為箜篌道友破例一回,我都沒有意見。”
韋文龍也是滿臉無奈,自從師父來了趟落魄山,隱官大人每次見麵就對自己“敬稱”韋府主了。
陳平安望向掌律長命,她笑道“箜篌道友自己開心就好,是否成為掌律一脈修士,我都是無所謂的。”
白發童子腹誹不已,不加入掌律一脈,我開心是開心,可我也擔心啊。
一般人都不清楚,就連那裴錢,都曾說過,落魄山最不能招惹的人物,就是這個一年到頭都笑眯眯的掌律。
“既然都沒有額外的想法,箜篌就不用加入掌律一脈了。”
陳平安沒有繼續為難箜篌,人家都送了一部拳譜,換個編譜官不過分。
第三件事,是落魄山準備購買周邊的新山頭。
龍泉劍宗已經完全撤出處州地界,幾座山頭都被山君魏檗施展本命神通搬走了,多出了一座暫未命名的巨大湖泊。
議事堂內雲霧升騰,地麵上出現了一幅西邊群山的山水畫卷。
鐘倩隻覺得大開眼界,還能這麼耍?
高君眼睛一亮,迅速思量一番,好像自家湖山派和已經擁有多位練氣士的鬆籟國朝廷,也可以照搬此舉?
陳靈均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盯著那座披雲山,自顧自傻笑起來,我也就是兜裡錢不夠,不然乾脆把魏老哥的山頭一並買來得了。
魏檗手持茶杯,笑望向傻樂嗬的陳大爺。
陳靈均察覺到魏山君的視線,立即停下嗑瓜子,視線遊曳,不再盯著披雲山。
韋文龍看了眼隱官大人,陳平安輕輕點頭,韋文龍這才起身,走入雲霧中,一一介紹起將近六十座山頭的曆史淵源、靈氣底蘊和各類山中材寶,每座山頭,除了龍脊山極少數絕無半點購買可能性的特殊山頭除外,其餘各自都有個大致的估價。購買方式也不複雜,一種,是落魄山直接用神仙錢購買,隻要對方願意出售,價格就都可以商量。第二種,就是以物換地,與對方的心理預期存在差距,落魄山就用各種天材地寶、靈器法寶去補上差價。最後一種,就是讓對方自己來開價,落魄山來權衡利弊,酌情考慮是否入手。三種方式,唯一的宗旨,還是買賣不成仁義在,不強求,沒有什麼勢在必得、一定需要落魄山收入囊中的的山頭。在這之後,韋文龍就開始自報財庫家底了,這也是這位府主先前為何以心聲詢問隱官大人的緣由所在,涉及機密,湖山派高君終究是個外人,不可輕易泄露。
如今落魄山的收入來源,主要來自三條商貿路線,陳平安親手打造出來的落魄山第一條財路,主要在北俱蘆洲,骸骨灘披麻宗、春露圃、彩雀府、雲上城在內,囊括整個北俱蘆洲東南地界的航線,就像一條弧線,再加上一撥海上仙府島嶼。其中彩雀府編織的法袍,又是一筆最為可觀的穩定收益,寶瓶洲大驪朝廷和北俱蘆洲各路山水神靈,都是主要購買方。第二條橫向商貿航線,主要是沿著濟瀆而走,有浮萍劍湖,龍宮洞天,後續增添了靈源公沈霖和龍亭侯李源,以及一個大源王朝的崇玄署雲霄宮。還要再加上與紅燭鎮三江水域,董水井,老龍城範家和孫嘉樹這第三條路線。此外,還有牛角山渡口的各路仙家渡船靠岸抽成,至於渡口包袱齋和騎龍巷兩間鋪子的收入,暫時可以忽略不計。再就是一座躋身上等品秩瓶頸的蓮藕福地,其中還擁有一座曾是清風城許氏最重要財源的狐國,落魄山從蓮藕福地揀取的那些應運而生、順勢而起的寶物,目前數量不多。
有了青萍劍宗這座下宗後,按照浩然天下的舊例,青萍劍宗是需要拿出至少兩到三成收益,定期上繳給落魄山的。
比如薑氏雲窟福地的那座硯山,青萍劍宗與薑氏五五分賬,落魄山和青萍劍宗,雖然是上下宗的關係,還是得親兄弟明算賬。
沒有這些錢滾錢的“財路”,皇帝宋和就不會那麼誠心誠意,主動邀請陳平安擔任大驪國師。
境界高低,名氣大小,身份多寡,究其根本,在於“兌現”二字。
一國國力之底蘊深淺,鐵騎,教化,文治武功,不還是落在一個“錢”字上邊。
鐘倩對這些尤其不感興趣,倒是高君,將那些仙府名字一一默念在心。
明明是在討論購買山頭一事,長命突然滿臉微笑,開口說道“容我說句題外話,山主,挪用泉府賬房內六百顆金精銅錢一事,是不是可以借此機會,提上議程了?”
陳平安滿臉苦笑。
“事情很簡單,就是泉府庫藏的這些金精銅錢,山主有用處。”
長命繼續說道“若山主還是覺得有假公濟私的嫌疑,心中過意不去,那今天就與大家攤開了討論一番,不妨聽聽看所有人的想法,如果除了山主,大家都沒有異議,那麼山主就隻能是一言堂,才能力排眾議,下次祖師堂議事‘具體再議’了。”
先前在去往桐葉洲的風鳶渡船上,陳平安剛剛帶著小陌從五彩天下返回浩然,主動跟長命提及此事,因為煉製本命飛劍“井中月”一事,想要打造出一條運轉有序的光陰長河,按照當時陳平安的估算,憑借寧姚在五彩天下那邊贈送的金精銅錢,建造出一條初具規模的光陰長河不成問題,問題在於陳平安的這種“煉劍”,就是一座座金山銀山砸進去都注定填不滿的無底洞,而且三種神仙錢都無意義,隻能是金精銅錢。當時長命說服了陳平安,不過陳平安那會兒說是不與她客氣,回到仙都山再具體討論此事,結果等到青萍劍宗建成,第一場祖師堂議事,陳平安根本就沒提這一茬了,又因為是在下宗,作為上宗掌律的長命,不宜在下宗祖師堂內拋出這個議題,她就隻好耐心等著。
陳靈均小有意外,長命道友竟然都不稱呼自家老爺一聲公子啦?為何改成山主?怎麼感覺有……殺氣?!
朱斂立即低頭喝茶,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打定主意,不趟渾水。大家說是就是,大家說不是就不是,我就是個管家兼廚子,人微言輕,你們當我不存在就行了。
魏檗抖了抖袍子,翹起二郎腿,嗑著瓜子,長命道友這番言語,很有嚼頭了,比喝茶要提神。
長命微笑道“當然了,按照山主早年自己訂立的那條規矩,隻要入了財庫的錢財、寶物,不管是誰想要調用,都需要議事堂決議通過才行,山主也不能例外。”
陳靈均滿臉深思狀,疑惑道“有這樣的規矩嗎?我怎麼不記得了?”
小陌笑道“反正我沒聽說過。”
謝狗連忙附和道“小陌說得對!”
書上說了個極有道理的道理,女子在外,一定要給自己男人撐場子。
以前她可不就是吃了不懂此事的大虧?不然如今她跟小陌彆說結成道侶,娃兒都一堆了吧。
陳平安瞪眼道“小陌,謝狗,你們什麼時候上的山,聽說個屁。”
小陌不敢與公子爭執,就笑望向小米粒,小米粒立即心領神會,再靈機一動,咳嗽幾聲,“新任編譜官,你記得此事麼?”
白發童子立即裝模作樣從袖中摸出那本冊子,“容我仔細查閱一番,諸位稍等片刻,鐵證如山,白紙黑字最不騙人。”
陳平安沒好氣道“行了行了,這件事我原本就沒打算跟長命客氣什麼,泉府的六百顆金精銅錢,我最少會動用半數。”
長命立即糾正道“山主,怎麼可以說是與我客氣呢,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我可不敢擔這個責。”
韋文龍笑道“那兩筆金精銅錢,本就是山主直接和間接掙來的,所以調用一事,我無異議。”
朱斂這才點頭輕聲道“無異議。”
魏檗幫忙一錘定音,“那就是某人瞎矯情唄。”
高君跟鐘倩麵麵相覷,落魄山譜牒修士的膽子都這麼大嗎?這算不算是圍攻一山之主的陳平安?雖說都是心向著陳山主,可是一個個說話都這麼百無禁忌的?
其實這就是高君和鐘倩尚未入鄉隨俗的緣故了,否則周首席,裴錢,崔東山,鄭大風,米大劍仙,賈老神仙……這些個鐵骨錚錚的得力乾將,若是全部在場,那畫麵,嗬嗬。
謝狗聽著魏檗的評價,立即對這位北嶽山君高看一眼,好,極好,有擔當有風骨,敢說真話,是條好漢!
郭竹酒躍躍欲試,問道“師父,需不需要我單挑他們一群?我覺得難度不小,問題不大!”
貂帽少女與白發童子悄悄對視一眼,各自點頭,如果郭盟主發話了,就隻好跟上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避暑行宮的某些風氣就彆帶到落魄山了,朝著郭竹酒擺擺手,喝了一口茶,輕輕放下茶杯,“那就這麼說定,我今天就取出三百顆金精銅錢,剩下半數,泉府算是幫我預留。”
長命以心聲笑道“公子,情非得已,恕罪恕罪,今天的事情,勞煩公子與小米粒打聲招呼,千萬千萬,可彆讓裴錢聽了去。”
陳靈均的心聲很直白,“老爺,要不要我與郭竹酒聯手退敵?不過說真的,長命他們確實都是好心,就數這個魏山君,最過分,要是老爺你不攔著,我就要與他不念兄弟情誼,直接開罵了?”
朱斂聚音成線,“公子,此風不可長啊,再這麼下去,一個個都要造反了,成何體統,長命道友今兒做事情,不地道了。尤其是魏山君一個外人,說三道四,陰陽怪氣,都不知道跟誰學的臭毛病,太不像話。”
陳平安置若罔聞,讓韋府主繼續先前的議題。
不過刹那之間,陳平安和魏檗,謝狗和小陌,幾乎同時轉頭望向西邊方向。
有一把傳信飛劍自西往東而來,倏忽間進入處州地界,即將掠入霽色峰劍房內。
陳平安伸手一招,將飛劍收入手中,看過這封來自禮記學宮的密信後,既有開懷,也有釋然。
密信算是一封邀請函,來自擔任學宮司業的師兄茅小冬,前半段內容,是茅師兄以禮記學宮的名義傳給落魄山的公文,邀請陳平安旁聽三教辯論,書信的後半段,就更像是師兄弟間的“家書”了,信上說參加三教辯論的人選,都已經定下,不做更改了,有西方佛國的九位佛子,青冥天下的九位道種,這其中又有兩人比較古怪,一個是那本該囚禁在白玉京鎮嶽宮煙霞洞內的張風海,但是按照白玉京的意思,如今的張風海非但不是玉樞城道官了,甚至就連白玉京的譜牒身份都不曾保留。再就是作為寶瓶洲神誥宗的上宗,青玄宗的掌書人,周禮。
而文廟這邊,同樣派遣九人參加辯論,看到其中三人的名字後,陳平安才會倍感高興,以及鬆了口氣。因為後者是橫渠書院的年輕山長,元雱。而前邊兩人,則是儒生李希聖,以及大隋山崖書院君子,李寶瓶。
茅小冬還說,按照禮聖的意思,文廟準許師弟你再帶一人旁聽此次三教辯論。
信的末尾,茅小冬說這個邀請,不必太較真,既然不是參加辯論,隻是旁聽而已,其實可去可不去。
茅小冬在信上措辭委婉,卻帶著明顯的傾向。陳平安能夠理解茅師兄的良苦用心,曆史上的三教辯論,參與者極其凶險,而旁聽者,若是修行不足,境界不夠,卻又太過投入,很容易身臨其境,牽引道心,簡直就是一場某種意義上的“散道”了。
陳平安之所以不是太過擔心李寶瓶,一來她的兄長李希聖會參加辯論,這本身就是一場護道了,再者李寶瓶的治學功力,陳平安是在文廟議事途中,親身領教過的。最重要的,不管是自家先生,還是師兄崔瀺和左右,從來都對小寶瓶極有信心,畢竟是一個小時候就能夠抄書抄出一座書山隻為逃學翹課的紅棉襖小姑娘。
文廟那邊,一個老秀才雙手負後,身邊跟著個身材高大的學宮司業,老秀才笑問道“小冬啊,信上寫了些啥?”
茅小冬雖然更換了道統文脈,但是在授業恩師這邊,一貫實誠,便一字不差說了書信內容。老秀才越聽越氣,眉頭直皺,一個沒忍住,見四下無人,跳起來就是一巴掌,“什麼可去可不去,對小師弟就這麼沒信心嗎?!”
茅小冬隻得解釋道“小師弟與先生一般無二,太過好學,又喜歡鑽牛角尖,三教辯論,各有各的微言大義,我擔心小師弟太過耗神,反而不美。”
老秀才嗯了一聲,“這話說得公道了,小冬做事還是老道的。是先生錯怪你了,不會覺得委屈吧?”
茅小冬誠心誠意道“先生教得好,學生即便隻能學到點皮毛,一樣受益終身。所以學生委屈什麼,先生不委屈才好。”
老秀才撚須而笑,這就是師兄不如師弟的地方了,明明不是溜須拍馬,說得卻像是馬屁話了。
茅小冬喃喃道“真正的委屈,隻會委屈得教人不知該不該流淚。”
老秀才伸長手臂,輕輕拍了拍茅小冬的肩膀。
落魄山,陳平安走到山門口,站在一張竹椅後邊,看門人仙尉正在看書,時不時沾點口水,撚動書頁,看得那叫一個津津有味,偶爾還會翻回去。
陳平安咳嗽一聲,仙尉道士嚇了一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本書摔在地上,“大風兄弟,不曾想你竟然是這種人,竟有這種書!”
一個佝僂漢子,憑空出現在宅子裡邊,剛好撞見這一幕,怒喝一聲,嚷著老廚子作孽啊,竟然把這種書放在彆人家裡。
陳平安滿臉驚喜,笑問道“怎麼回了?”
鄭大風笑道“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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