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寶瓶洲西嶽地界,大驪王朝眾多藩屬國之一,玉宣國的京城,夜幕裡,華燈初上,一個擺在街邊的算命攤子,那個趴在桌上醉酒不醒的中年道士,打了個激靈,抬起頭,還是兩眼無神的醉醺醺模樣,便拿起手邊的酒壺,喝了口以酒解酒的還魂湯,這才長呼出一口氣,準備收攤打道回府了。道士伸手掏袖,悄悄掂量了一下錢袋子,掙了些碎銀子,更多還是銅錢。
街上有些踏春郊遊晚歸的宦官子弟,草色青青柳色黃,醉殺多少輕薄兒,他們騎馬夜遊返回城內,仿佛馬蹄都沾著春草香味。
中年道士開始收拾起桌上的簽筒,撚起幾顆卜卦用的銅錢,常年摩挲的緣故,包漿發亮,將它們一並丟入簽筒裡邊,再扯起一張寫滿姓氏的桌布,平時道士在這邊,就是看簽文測吉凶,給人看手相算姻緣,還會測字,代寫家書之類的,都能添補些家用,京城開銷,不比玉宣國地方郡縣,物價高得咂舌。
至於給人猜姓氏,還是他早年跟小黑炭學來的一種偏門“傍身技藝”,都是不入流的江湖路數了,還記得她小時候的夢想之一,就是拉著師父一起行走江湖,合夥掙大錢!尋一處鬨市通衢,她先幫忙敲鑼打鼓吆喝起來,聚了人氣,師父先耍幾手刀,再耍那胸口捶大石,賣狗皮膏藥和大力丸啥的,不愁銷路,這些行當,她都門兒清,極其擅長啊。當然辛苦是辛苦了點,可畢竟是,另外一些個上不得台麵的醃臢營生,昧良心的銀子,不掙也罷。
陳平安笑了笑,再與開山大弟子這般混江湖,好像不太可能了,就算他這個當師父的願意,估計裴錢自己都覺得胡鬨。
這個算命攤子,如今在京城這一片坊市,小有名氣。
不過自然是入不了達官顯貴的法眼,騙騙老百姓還可以,在真正的練氣士看來,與那些坑蒙拐騙的沒什麼兩樣。
除去一些零散物件,主要的家夥什,就是一張桌子,兩條長條凳和一杆幡子。所謂的桌子,麵板和桌腳也是可以拆卸的,方便搬徙,攤子後邊就是一架木板推車,將那些桌凳幡子放上邊一堆就能走,道士雲遊,一人吃飽萬事不愁,天大地大,四海為家。
不過這個道士還是在京城租了一座長久無人問津的荒廢宅子,倒是不鬨鬼,不是那種陰森森的凶宅,就是住在這裡的人,經常像是被鬼壓床一般,如有夢魘作祟,容易睡不好覺,長久以往,自然精神萎靡,久而久之,就沒誰願意來這邊花錢買罪受了。有點像是誌怪書上記載的那種頑劣狐魅,宅子主人,請過所謂的高功道士前來劾治,既管用又不管用,因為設壇做法一場,就消停了,可是再過一段時日,就又鬨起來,真沒轍,何況宅子主人家底豐厚,祖孫幾代人,是專門做京城宅邸租賃買賣的,手頭還有一大批,不在乎這麼一處宅子如何作祟,何況從無鬨出人命,就沒太當回事。然後終於來了個冤大頭,是個外鄉道士,欺生,租金價格都沒降低,反正注定當不成回頭客,就讓道士一次性給了半年押金,能宰一刀是一刀。
後來道士果真吃了苦頭,立馬就不樂意了,找上門鬨了兩次,都被輕鬆打發了,店大欺客?一紙契約,黑紙白字,寫得清清楚楚,官司打破天去都是我占理,你一個沒根腳沒靠山的道士,又能如何?何況玉宣國京城百姓是出了名的排外,道士想要找訟師,與縣老爺那邊討要個公道,結果愣是就沒誰敢幫忙寫狀紙,後來算命攤子名氣漸漸大了,那個宅子主人約莫是覺得冤家宜解不宜結,就讓在縣衙承發房撈了個差事的兒子,主動請道士去酒樓喝了頓酒,再歸還了一部分押金,算是息事寧人了,隻是喝酒的時候,那個擔任衙署書吏的公子哥,把腳放在桌上,打著酒嗝,調侃對方一句,你不是個降妖除魔的道士嗎,還怕那些鬼鬼怪怪的臟東西?
道士隻是笑著回了一句,幽明殊途,陰陽異道,若是隻會一味依仗仙家術法,打打殺殺,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時候,還是要與人與鬼皆為善才好。
到底是個在公門廝混多年的公子哥,立即就從話裡挑刺,用靴子磕著桌麵,笑問吳道長這句話說得話裡藏話,不知在道長眼中,我與家父是人是鬼,宅內作祟異類是鬼是人?
今夜,中年道士推著木板車返回宅子,來到宅子側門這邊,掏出一串鑰匙,這邊沒有台階,可以直接推車進入。
道士才剛剛栓門,就腳不沾地“飄來”一位紅裙女子,調侃道“吳道長,也就是咱們朝廷管得不嚴,否則你這種假冒道士,彆說在京城落腳,都進不了城。”
宮樣寶髻妝,肌膚如雪,眼兒媚,臉嫩鬢長。
可惜女子非人。
道士立即反駁道“薛姑娘,這話就說得差了,按照你們玉宣國律例,一國境內,除朝廷禮部管轄道錄院之外,諸家法壇頒發的道士私籙也算度牒,朝廷這邊曆來承認的。貧道走門路,打點關係,花了足足八十兩銀子,真金白銀買來的度牒,莫說是玉宣國,便是大驪京城都敢去,這就叫有理走遍天下,身正不怕影子歪。”
等於用八十兩銀子買了一張護身符,要是沒有這層身份,外鄉道士想要在擺攤掙錢,恐怕會被那些衙門戶吏胥吏剝掉幾層皮。
女子點頭笑道“是極,斜封官怎就不是官了。”
她姓薛名如意,是鬼物,隻不過與那厲鬼凶煞不沾邊,光天化日之下都能行走無礙,隻有附近縣衙升堂響起胥吏木棒敲地的威武聲,她才會避入屋內。
道士從袖中摸出一紙兜花餅,交給那個紅裙女鬼,這就是他需要支付的第二筆租金了,每天擺完攤子,都得花點小錢,買點京城特色吃食,孝敬這位宅子的“女主人”,不然就會她就會作妖鬨鬼,不傷人,但是會整宿喧嘩,在窗外晃蕩,讓人不得清閒,道士想要睡個安穩覺都是奢望。
時日一久,相互間摸清了脾氣,如今雙方算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了,甚至平時還能閒聊幾句,道士經常會與她請教一些鬼物之屬行走陰冥路上的規矩。
這個相貌顯老的道士吳鏑,據說都已經想好以後的道號了,取個諧音,就叫“無敵”。
她是陰靈,無所謂飲食,但是宅子這邊卻有個俗子鄰居,必須一日三餐,她有些埋怨道“吳鏑,今兒怎麼這麼晚才回,都餓了,趕緊下廚,給張侯做頓好吃的,他正是長個兒的時候,可不能胡亂將就,張侯馬上就要參加院試了,能否入泮在此一舉,若是考不中秀才,我就怨你。”
道士天生脾氣好,沒架子,寄人籬下嘛,嘴上連連應承下來,說放好家夥什就去灶房開工。
這個道士是個不虧待自己的,喜歡窮講究,比如做一碗麵條,除了備好料酒,各種澆頭,光是油辣子就有四五種,搭配剁好的薑蔥蒜……就那麼一澆,呲呲作響,再趁熱端上桌,味道絕了。
道士去了廚房,手腳嫻熟,很快就做好了一桌子家常菜,紅裙女子幫忙“端菜”上桌,一盤盤菜如一條懸空水流,飄落在桌。
女鬼再去喊來隔壁宅子那個名叫張侯的少年讀書郎,她之所以在此徘徊不去,就是為了某個山盟海誓,照顧對方的後人。
至於京城重地,隻說附近就有座縣城隍廟,為何會對她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涉及到了都城隍廟內某位上司的暗中提點。
與宅子隻隔著一條街,就是京城兩座縣衙之一,衙署後邊有座衙神祠。
飯桌上,道士在顯擺自己與縣衙鹽房典吏的關係不淺,如何消息靈通,說昨天在衙神祠裡邊召開了一場內部議事,很快就會有幾個屢教不改、觸犯房規的“白書”,過不了幾天,要被縣衙老爺一怒之下逐出縣衙了,他們當然可以改個名字再進入某房謀生,可不花費個三五十兩銀子的班規和案費,休想在衙神祠那邊議事過關……
張侯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每次聽到吳鏑聊這些有的沒的,少年都會不耐煩,隻是硬忍著不開口。
一縣衙署除了六房,還有鹽、倉、柬和承受四房,總計十房,在這裡當差的書辦胥吏和衙役,又分在冊和“不在冊”的,所謂不在冊,隻是相對朝廷而言,其實又分兩種,分彆掌握在吏房和各房典吏手中,故而衙役數量之多,動輒數百人,恐怕連個可算極為勤政的縣令都弄不清楚具體人數,可哪怕是按照朝廷定額設置、“吃皇糧”的經製書吏,都談不上有什麼地位,就更彆提那些都屬於賤業的各房各班成員了,也難怪少年會厭煩這些雞零狗碎、毫無用處的小道消息。
紅裙女子察覺到少年的不悅臉色,她立即瞪了眼道士,暗示他彆提這些大煞風景的無趣事務了。
道士舉杯抿了一口酒,笑道“像我這種跑江湖的,消息就是財路,就難免要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話說回來,像張公子你們這些苦讀聖賢書的讀書人,自然是奔著經世濟民、以後在廟堂和官場施展抱負去的,可若是多知道些下邊的門道,也是好事。以後哪天真要中舉了,再金榜題名,當了官,就不至於被身邊的幕僚師爺和底下的胥吏們隨便糊弄過去,否則與衙門外邊的老百姓隔了一層,看似一門之隔,就是天地之彆,身為一地父母官,親民官,如何能夠真正體察民間疾苦呢。”
她難得點頭附和道“吳鏑除了會點鬼畫符的三腳貓功夫,他這個假道士,估計連名字都是假的,可是這幾句話,還算有幾分真知灼見。藝多不壓身,跟錢多不壓手是一個道理,就像吳鏑所說,多知道些官場內幕,即便不是好事,也算不得壞事。”
說實話,她待在這條街數百年歲月了,有些時候覺得悶了,也偶爾會去“旁聽”衙神祠或是城隍廟的內部議事,但是真正涉及一縣陽間官場的流轉內幕,恐怕她懂的門門道道,還不如這個外鄉道士多。
少年悶不吭聲,隻是低頭吃飯,顯然沒有聽進去,隻是覺得那個道士言語絮叨,好為人師。
那道士也不以為意,雙手舉杯,“酒桌上不聊煩心事,薛姑娘,咱倆走一個。”
少年吃完就走,與那位薛姐姐告辭一聲,馬上就要參加學政親自住持的院試了,壓力不小。
道士收拾菜盤碗筷的時候,笑嗬嗬問道“薛姑娘,你說張侯是因為認為我是個江湖騙子,所以不愛聽我的道理,還是由衷覺得我說得沒道理,所以不聽,又或者是換成某個功成名就的人來說,道理才是道理?”
她皺了皺眉頭,隻是很快眉頭舒展,故作輕描淡寫道“張侯又不是你這種走南闖北的老油子,少年心性單純,哪裡能夠想這麼多。”
道士微笑道“單純二字,包治百病。”
她一下子就不樂意了。
道士立即澄清道“絕對是個褒義說法!”
收拾過桌上的菜盤飯碗,道士在灶房那邊忙碌完畢,清洗過手,抖了抖袖子,見那薛姑娘斜靠屋門,愁眉不展的模樣。
中年道士是個人精,笑道“以張侯的學識,莫說是院試順遂,之後參加鄉試和會試,隻會一路春風馬蹄疾,薛姑娘何需擔心,將來張榜,貧道定會第一個跑來報喜。”
薛如意展顏一笑,問道“你覺得張侯可以順順利利金榜題名嗎?”
道士想了想,“考取進士,想必問題不大。貧道曾經看過張侯的幾篇製藝文章,用筆老辣,尤其是一手館閣體,端正不失嫵媚,不管此次春闈誰來擔任總裁官,誰看誰喜歡。”
在薛如意的要求下,道士經常去京城書市那邊,幫少年買了不少編訂成冊的考場文章範文,道士行事油滑,從中沒少賺差價。
道士走到自己屋門口,女鬼一路懸空飄蕩尾隨,道士掏出鑰匙,卻不著急開門,她笑道“屋內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莫非是吳道長金屋藏嬌了?”
道士一身正氣道“大晚上的,到底是男女授受不親,孤男寡女,共處一宅,需要避嫌。”
她譏笑道“你是個道士,又不是每天之乎者也的道學家。”
道士大義凜然道“貧道也是讀過好些聖賢書的,若非年少誤入山中,走上了修行路,早就博取功名、步入仕途了。”
她從袖中摸出一隻筆筒,晃著手腕,自言自語道“如此精美的文房清供,放哪裡好呢。”
道士眼睛一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開屋門,輕輕推開,再側身伸出一隻手掌,“青天白月,隻需問心無愧,何懼流言蜚語,薛姑娘快快請進。”
宅子房間頗多,道士卻專門挑選了一處小屋作為住處,用他的說法,就是宅子可以大,但是睡覺的屋子一定要小,可以聚氣。
春氣轉暖,蟲聲新透綠窗紗。
進了屋子,她將那隻油紅描金纏枝蓮鏤空龍穿纏芝六方筆筒,輕輕放在桌上。
道士取出火折子,點燃桌上一盞油燈。
先前這棟府邸大堂一側用以待客的花廳內,就放了這隻筆筒,道士是個識貨的,眼饞不已。
當時嘴上卻說不眼饞,就是見著了好物件,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欣賞,純粹是欣賞。
其實她還有一支珍藏多年的竹蕭,很有些年頭了,篆刻有一豎填綠銘文,英雄心為神仙調。
道士一見傾心,願意出高價購買,所謂高價,隻是相對市井人家的開銷而言,二百兩銀子,她都沒耳朵聽。
書桌上擱放著一整塊的琉璃鏡片,覆蓋住整張桌麵。
見桌上有一摞工整小楷抄寫的經書,她疑惑道“你一個道士,抄佛經作甚?”
道士笑道“偶爾為之,用以定心。”
道士搬動兩條椅子,相互間坐得遠遠的,薛如意落座後,坐姿傾斜,手肘靠在椅把手上邊,就那麼看著那個中年道士。
道士被她瞧得有點不自在,問道“薛姑娘今夜拜訪寒舍,可是有什麼吩咐?”
薛如意說道“老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吳鏑,你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道士點頭道“當然,這些老理兒最是在理,很有嚼勁。”
她猶豫了一下,說道“我確實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夠將張侯的詩集草稿,幫忙轉交給一位翰林院學士。”
道士啞然失笑,沉吟片刻,瞥了眼桌上那隻名貴筆筒,“就怕貧道隻見得著門房,見不著那位身份清貴的學士大人吧。”
薛如意幽幽歎息一聲。
道士心中疑惑,她為何如此亂了方寸,難道就這麼希望張侯通過科舉鯉魚跳龍門嗎?若說求個富貴,就憑她的家底,隻可保證少年幾輩子衣食無憂了,即便張侯已經是個身份隱蔽的練氣士,將來修行路上,躋身中五境之前一切所需,她都可以保證張侯不用發愁。況且張侯如此年少,想要憑借科舉進階,根本無需如此著急。
女鬼薛如意與少年張侯,平日裡都是姐弟相稱,看得出來,張侯其實對她的女鬼身份,是有所察覺的。
她自嘲道“是我病急亂投醫了,若是被張侯知曉此事,會一輩子怨我的。”
在道士看來,少年是個毋庸置疑的讀書種子,卻算不得什麼太好的修道胚子,資質一般,不出意外的話,很難躋身洞府境。
凡夫俗子,富貴之家,養尊處優,講究一個居養氣移養體,反觀練氣士,無論人鬼精怪,卻另有玄妙,有那居養體移養氣的妙用,看似反其道行之,即便不是幽居山中道場洞府,隻需取一潔淨屋舍坐定,收束雜念作一念寂然,身軀筋骨不動,氣血卻隨同魂魄作神遊,緩緩汲取天地靈氣,煉百骸宛若金枝玉葉,從此就有了仙凡之彆。
這座府邸占地大,尤其是後院多森森古木,夜深人靜,響起數聲鶗鴂。
女鬼站起身,笑道“吳鏑,你就當我沒說過這件事好了。”
道士跟著起身,“沒事,萬一哪天需要如此作為,薛姑娘就與貧道知會一聲,莫說是一座門檻高高的學士府,就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女鬼嫣然一笑,“吳道長不去給那些京城權貴當個幫閒,真是屈才了。”
道士無奈道“幫閒狗腿多難聽,薛姑娘說是當個謀主、師爺也好啊。”
她伸手一摸,將那筆筒重新收入袖中,姍姍離去。
道士阻攔不及,隻得眼睜睜看著煮熟的鴨子飛走。
女鬼獨自穿廊過道,來到後院,登上閣樓,從這邊可以看到隔壁宅子的少年,書房窗口透出泛黃光亮。
一片月喚起萬戶搗衣聲,吵醒無數春閨夢裡人。
道士收拾好桌上抄寫的經書,打開抽屜,取出刻刀和石材,開始雕琢印章,給其中有一對形製相同、已經刻完底款的藏書印,分彆補上兩句邊款。
眾善奉行,諸惡莫作。施惠莫念,受恩勿忘。
動作嫻熟,刻完了印章,之後道士借著燈光翻看一本地方誌,玉宣國京城的書籍版刻極為發達,在這邊買了不少好書。
看新書,如久旱逢甘霖。翻舊書,如小彆勝新婚。
抄書需端坐,翻看雜書就隨意了,道士翹起二郎腿,摸出一捧瓜子,一邊嗑瓜子一邊翻頁。
窗外又響起一陣鶗鴂聲響。
中年道士念念有詞,千秋百代人,消磨數聲裡。憂勤與淡泊,毋太苦與枯。
此次遊曆,這個學陸沉擺攤的“道士”,是要來與一戶人家,收取一筆陳年舊賬。
故而其中一方印章的底款,篆刻二字,秋後。
陳平安取出那枚養劍葫,走到窗口,長久仰頭,將壺內酒水一飲而儘,眼神愈發明亮。
閉上眼睛,如聽一場多年之前的暴雨滂沱聲。
————
天外七八個星。
京郊,路邊有座茅屋酒肆,狐裘醉臥,一個貴公子手腳攤開,懷捧一根纏金絲馬鞭,腦袋枕在旁邊婦人的大腿上。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美婦人席地而坐,裙擺如鮮紅花開,她雙手動作輕柔,俯身幫著公子哥揉著眉心。
夜幕官道上響起一陣馬蹄聲,為首年輕女子騎乘一匹神俊非凡的青驄馬,身後跟著一撥英姿颯爽的矯健少女,皆佩劍。
而且這撥年紀不大的少女,一個個呼吸綿長,絕非繡花枕頭,行家一看就曉得是那種有明師指點的練家子。
她翻身下馬,看著那個躲在這邊享福的貴公子,氣不打一處來,柳眉倒豎,高高舉起手中的馬鞭,使勁一揮,鞭子響如爆竹。
在此販酒的美婦人,抬頭朝那興師問罪而來的年輕女子,嫣然而笑,伸出手指在嘴邊,輕輕噓聲,示意莫要打攪了男子的春困熟睡。
女子看也不看那騷狐狸,多看一眼都嫌臟了眼睛,她隻是快步走入酒肆,一腳重重踹在睡如死豬的年輕男人身上,怒道“馬研山,彆裝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