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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頭頂三尺有誰(2 / 2)

至於理由,就很陳濁流了,說是反正大家都姓陳,都是緣分,何況這幾天的酒菜,不能白吃白喝。

陳靈均立馬給逗樂了,本來是站在長凳上捧腹大笑,實在是笑得肚子疼,趴在桌上,一手敲打桌麵,一手指向那個好哥們,就憑你?

然後陳靈均就開始給荊老神仙,白劍仙他們幾個輪番敬酒,就那麼把陳清流晾在一邊。

卻不曉得那幾個被敬酒之人,一個戰戰兢兢,笑容尷尬,小心翼翼打量陳仙君的臉色,一個隨時可以去見自家老祖宗的,牙齒打顫,根本不敢瞧那位斬龍之人。這麼一雙酒桌上的難兄難弟,委實是有苦難言,景清道友,都是朋友了,為何坑我們。

“景清老弟,有沒有你怕的人,需不需要兄弟……幫忙,這個,嗯?”

言語之際,陳清流抬起手掌,做了個手起刀落的姿勢。

陳靈均最喜歡陳濁流這一點,上了酒桌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跟自己一個德行。

真要計較起來,在老爺的家鄉這邊,哪個不怕?這麼多年來,陳靈均好像因為“言語耿直”而吃過的虧,一雙手都數不過來了?

如今每頓酒,都是憶苦思甜呐。

陳清流笑容玩味,“那就說了個名字,道號也行,比較怕誰?”

陳靈均下意識望向荊蒿這種飛升境大修士,當然不是怕酒友荊蒿了,而是怕這些吃飽了撐著喜歡假裝自己是“路人”的老神仙。

隻說當年在小鎮那座打鐵鋪子,身為最後一任坐鎮聖人的阮鐵匠,瞅著就像個莊稼漢子,於是陳靈均心直口快,就鬨了個誤會。

荊蒿給嚇了一跳。

景清道友,你他娘的瞪我作甚?!

陳靈均滿臉悻悻然,結果一想到某個人,不最怕的那個。

陳靈均就打了個哆嗦,趕緊喝酒壓驚。

怕,怎麼不怕。

走瀆化蛟之後,尤其是聽說那場中土文廟議事,對方現身了,陳靈均就一陣頭大,如今一直揪心某事。

就憑自己的修道資質和勤勉作風,可彆一個不小心就化作那啥真龍啊,到時候不得跟那位斬龍之人找上門?

隻是這種事,說出口到底丟人了點,他臉皮薄,都不好意思跟老爺聊這個。

江湖經驗再老道,為人處世再機靈,也扛不住三千年前那場斬龍之役的積威深重。

故而陳靈均精心編撰的那部《路人集》的第一頁,就是空著的。

都沒敢寫上那人的名字。

後來乾脆用了漿糊,將那一頁與封麵黏在了一起。

好像如此一來,就都不用與那個傳說中的斬龍之人擦肩而過了。

那會兒在酒桌上,青衣小童反過來教訓窮書生陳濁流,不要覺得自己學了點山上仙法,嘴上就總是嚷著打打殺殺,江湖不是這麼混的,咱們出門在外,要與人為善,求個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曉不得,知不道?

陳靈均洋洋得意,“老廚子,我跟好兄弟談好了,回頭讓他請辛先生寫幫忙兩幅字帖,一幅算我留下的,送你了,如此一來,不會浪費你的人情。另外一幅,讓老爺轉贈魏檗,嗬,我會與老爺事先說好,彆說是我的功勞,魏檗這人,矯情,好麵兒,知道是我幫的忙,估計要在肚子裡嘀嘀咕咕,就算他得了件寶貝,也沒那麼痛快了。”

朱斂笑道:“你倒是做好事不留名。”

陳靈均雙臂環胸,眉眼飛揚,“跟老爺學的嘛。”

朱斂說道:“魏檗收到這份禮物,就算明知道是你幫的忙,他還是會喜出望外的。”

陳靈均忙著自己開心呢,就沒有嚼出朱斂這句話的言下之意。

朱斂知道魏檗此生仰慕之人,屈指可數,除了出身亞聖府的劍客阿良,還有暫時不在山上、出去遊曆的詞中之龍辛先生,以及某位被至聖先師說成“好勇過我”的得意弟子,作為最早跟隨至聖先師的那撥遠古“書生”之一,此人曾經留給後世一句仿佛萬年長鳴的錚錚之言,“君子死,冠不免。”

陳靈均壓低嗓音說道:“老廚子,要說實打實的親身經曆,你是不濟事,可嘴上的大道理,總是一套一套的,你給說道說道,那個湖山派的高掌門,她咋個待著就不走了,怎麼回事,可彆是瞧上我家老爺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可不慣著她。萬事好說,唯獨這個,不能稀裡糊塗的。”

朱斂說道:“彆多想,與男女情愛無關係,隻是一個特彆想要掙錢的人,突然進了金山銀山,眼花繚亂,總想要多摟點回家。”

陳靈均疑惑道:“到底啥意思,說得明白點。”

朱斂耐心解釋道:“高君如今是福地的天下第一人,雖說是名歸實不與的情形,但是在蓮藕福地之內,終歸是山上的執牛耳者,越往後,她境界越高,就越有威望,加上她很有那種在其位謀其政的想法,便會擔心自己德不配位,所以到了這邊,如井蛙觀海一般,見什麼都是新鮮事,她就想要了解更多的規矩,回去後好早作謀劃,儘可能多的聚攏山上勢力,將練氣士的人心,擰成一股繩,最終為福地在落魄山這邊,爭取到更多的……自由。心是好心。”

如果沒有意外,高君返回福地,公子就會跟著她共同參加一場“山巔”議事,把一座天下的規矩框架先給定下來。

小陌肯定會跟著,謝狗之前聽說有這麼一茬,她就躍躍欲試,理由很充分,我不得給山主撐個場子啊。

“可以理解,高掌門確實有心了。”

陳靈均嗯了一聲,又問道:“那個鐘倩呢,聽說是咱家蓮藕福地的第一位金身境武夫,不找山主老爺挨打就算了,就沒跟你這個同鄉,討教討教?”

如果說鬆籟國湖山派的掌門高君,是正統意義上的福地第一位金丹地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庇護,那麼第一位金丹境武夫鐘倩,無形中就有武運在身,與那高君,兩人都是被老天爺青睞的幸運兒。

隻是鐘倩到了落魄山,跟高君截然相反,平時根本懶得露麵,據說每天就在那兒蘸醬啃大蔥,隻知道獨自悶酒。

朱斂搖頭道:“他不敢來,就算來了,他以後就真不敢來了。”

昔年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都是各自時代的天下第一人,大體上,就是那種表麵和氣、心底卻又各自看不起其餘三人的主兒,關係過得去的同時,卻又暗流湧動。

一般而言,山上的練氣士,若是年紀高,道齡長,可能占了先天優勢,身後的年輕人相對比較難出頭和冒尖。

但是純粹武夫,朱斂覺得總得一山高過一山,才對。武學一道,完全不必厚古薄今。

就像浩然天下,武道之巔的第一人,先有張條霞,後有裴杯。如今又有曹慈和自家山主。

陳靈均嘖嘖嘖。老廚子強啊,不用喝酒,就能說這種大話。

朱斂說道:“用大風兄弟的話說,就是鐘倩這麼不求上進的人,怎麼跟景清就喝不到一塊去呢。”

鄭大風確實覺得鐘倩的拳法不夠分量,朱斂也覺得鐘倩對自己不夠心狠,有今天的武學成就,都是腳踩西瓜皮罷了。

陳靈均一聽就不樂意了,“老廚子你這話說得傷情誼了。”

朱斂問道:“鄭大風說的,怪我頭上了?”

陳靈均咧嘴笑道:“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栽贓嫁禍,挑撥我跟大風哥的兄弟情誼。”

朱斂抬起頭望向院外。

青衫陳平安朝他擺擺手,示意老廚子不用起身。

陳靈均連忙起身,邀功去了。

朱斂笑著提醒道:“這次可彆隨便拍肩膀了。”

陳靈均一邊小跑向院門,一邊回頭好奇問道:“什麼意思?”

朱斂重新躺回藤椅,搖著蒲扇,懶洋洋說道:“算了,你開心就好。”

朱斂可能在一百件事情上邊,可以有資格教給陳靈均九十八個道理,唯獨在交友和待客兩事上,不用教,也教不來。

山門口那邊。

道士仙尉被隔壁鄭大風如雷鼾聲給吵醒了,沒了睡意,就乾脆搬了條椅子坐在山門牌坊下邊,借著月色翻書看。

小米粒今天睡覺晚,閒著沒事就出門耍去,萬一一個不留神,就能見著回家的裴錢呢。

反正不是巡山,黑衣小姑娘就沒帶金扁擔和綠竹杖,隻是背好棉布挎包,蹦蹦跳跳到了山路那邊,突然瞧見了山腳那個身影,就學岑鴛機練拳走樁,臨近山門口,打完收工,抬起雙手一個氣沉丹田,笑著喊了一聲仙尉道長。

仙尉答應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卷起書籍放入袖中,再從另外一隻袖子摸出一卷聖賢書籍。

仙尉這才轉過頭,小米粒一路飛奔下山,仙尉就想要起身從桌子那邊搬來一條長凳。

小米粒蹲在一旁,連連擺手說不用,蹲著就好嘞。

小姑娘詢問一句,不會耽誤仙尉道長看書吧?

仙尉笑著說怎麼可能。

朱斂和米大劍仙,尤其是老廚子,至今還不知一事,因為早年雙方的某個關於什麼街上美婦、繡樓少女的“絕對”,前些時候被小米粒轉述給了回家的好人山主,這才有了相約南苑國京城相互問拳一事。

你們一個比一個有口才是吧、在小米粒這邊都敢口無遮攔、就完全不怕教壞我家小米粒是吧?

所以先前在青萍劍宗,米大劍仙總覺得隱官大人瞧見自己,時常麵帶冷笑,米裕當時就有點摸不著頭腦,不曉得自己哪裡又做差了。隻是米大劍仙對此也懶得深究,反正自己做好的地方也不多,就當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得了,不管是在春幡齋賬房,還是在避暑行宮,不就數他最閒散?更過分的,還是被那些年輕劍修調侃成“一半功勞歸米裕”,至於是誰先開的口,董不得或是林君璧,還是顧長龍的某句公道話,都隨意了。

小米粒小聲問道:“仙尉道長,睡不著覺,是在想念故鄉麼?”

““書上說,不忘家鄉,仁也。不戀故土,達也。””

仙尉卷起本就是裝模作樣的書籍,想了想,微笑道:“所以按照這麼個道理,遊子思鄉是人之常情,隻是在外討生活,同樣需要豁達幾分。”

小米粒點頭,使勁鼓掌卻無聲,“有道理,仙尉道長這句話,說到我心坎裡去嘞。哈,這麼好的道理,我要關起門來,跟它好好相處,可不能讓它偷偷溜走哩。”

仙尉咦了一聲,以書卷敲打手心,“小米粒的這個道理,貌似說得更好,學到了學到了。”

小米粒見仙尉道長心情蠻好,就撓撓臉,問道:“仙尉道長,能拉二胡麼?好聽得很呐,總是想著,白天人多的時候,我不好意思開口。”

仙尉笑著點頭,立即起身,“稍等片刻,我去拿二胡。”

有人捧場,何樂不為。

在自家落魄山,誰會不喜歡小米粒呢?

以前獨自浪蕩江湖的年月裡,迫於生計,假冒道士、真名年景的仙尉,其實很是學了些手藝,跟人下賭棋掙錢,隻是其中之一。

二胡是很早就會拉的,但是到了落魄山這邊,道士仙尉其實沒想著、而且也沒啥機會重操舊業,隻是某次在朱斂院子那邊,聽老廚子坐板凳上拉過一次,仙尉當時可謂聽得如癡如醉,驚為天人,就與朱斂虛心請教了幾次,朱斂就把那架二胡送給了仙尉。事實上,多才多藝的老廚子,莫說是二胡,便是那多是女子操-弄的一手琵琶,朱斂都彈得堪稱驚豔,尤其是可以用那軟糯的評彈的女子戲腔,極儘男女情愛之繾綣情思。

隻可惜據說朱斂有自己的講究,往往隻有小米粒和陳暖樹在場的時候,沒有外人,兩個小姑娘開口說想聽了,他才會擺弄這些被他說成是不值一提的雕蟲小技。

仙尉總覺得年輕那會兒的朱老先生,若是容貌稍好幾分,都不用如何英俊,隻需相貌周正些,恐怕就有茫茫多的紅顏知己了。

曾經旁聽過一場對話,景清道友詢問朱斂,“老廚子,就沒有你不會的事情嗎?”

其實這個問題,落魄山中,很多人早就想問了。

朱斂笑罵一句,“屁話,當然有。”

陳靈均一臉不信,“比如?”

老先生笑道:“生孩子。”

明月夜裡,道士仙尉快步回屋子拿來二胡,坐在竹椅上,仙尉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低頭調弦幾下。

道士撥弦幽幽唱,道士歌起山愈靜。

當仙尉閉著眼睛,微微仰頭,麵帶微笑,用一種據說是老生戲腔唱出那句“我本願將心單單向明月,奈何那明月卻隻照溝渠”。

小米粒哪怕聽過幾次了,還是次次覺得這會兒的仙尉道長,唱得可……好看了。

關於這個說法,裴錢以前就笑話過小米粒,當年隻有老廚子,說她的這個**,很有學問。

山路那邊,青衣小童抬起手臂,大聲叫好,陳平安直接一板栗敲下去。

仙尉趕緊停下拉二胡,赧顏不已。小米粒轉過頭,伸出手指在嘴邊,示意景清彆打攪仙尉道長。

陳平安隻是在門口與仙尉閒聊幾句,看了眼小鎮方向,很快就帶著陳靈均重新返回山上。

山上,方才小陌已經帶著謝狗去往拜劍台。

小陌給出了理由,沒有任何藏掖,謝狗雖然不太情願,隻是想到郭盟主就在那邊,也就捏著鼻子去了拜劍台。

在禦風途中,她還在埋怨那個小題大做的山主,不曉得自己在某本老黃曆的交情,她跟其中兩位即將到來的客人,關係老好了。

小陌卻是對她知根知底,當場拆穿謝狗那個張口就好的的謊言,笑言一句,老好?老字沒問題,好可真算不上,當年你殺氣騰騰跟那兩位書生問劍,關係能有多好。

隻要有小陌陪著,就不跟陳平安計較啦。

謝狗雙手扶住貂帽,沒話找話,小陌,你有怕的人嗎?

小陌說不多,小夫子肯定能算一個。

在那遠古歲月,劍修小陌跟白景,都是極有名不怕事的主兒。朋友少,結仇多。

謝狗苦著臉,有點憋屈,說我可打不過禮聖,這個場子找不回啦。

小陌笑道這種場子不用找回。

謝狗說下次去蓮藕福地,我跟著一起啊。

小陌猶豫了一下,說我跟公子打聲招呼。

謝狗在雲海上蹦蹦跳跳,貂帽搖晃,衣袂飄飄。

小陌笑著與她同行,隻是貂帽少女這種幼稚舉動,小陌自然是做不出來的,就隻是跟著,看著。

嚴州府遂安縣邊境,細眉河畔,大驪欽天監客卿的白衣袁天風,與一位姓劉名饗、字子駿、又字巨君的山上前輩結伴而行。

後者是年輕容貌,滿身的濃鬱書卷氣,哪怕刻意收斂都遮掩不住。所以不得不用上了一份隔絕天地、卻又絲毫不妨礙“井水河水”兩處光陰長河相通的神異手段。

這種處境,有點類似出海訪仙的左右。

劉饗走路的時候,習慣性身形佝僂,直不起腰的模樣。

落在市井凡俗眼中,可能就是一個好相貌的後生,年紀輕輕的,怎就駝背了。

先前袁天風看過了風水堪輿,就建議當地一位出身書香門第的鄉賢,造魁星閣以聚紫氣,最後還留下了三句讖語,“榜眼作先鋒,狀元自跟隨。”“一門登兩第,百裡得三元。”“紫氣東來,魁星四射。”

從頭到尾,劉饗都隻是笑著袖手旁觀,不言不語。

袁天風問道:“子駿先生,難道是覺得我與道祖以言語借紫氣,有點不妥當?”

劉饗笑著搖頭,“沒什麼不妥,蠻好的,袁先生是高人。”

袁天風無奈道:“彆人說我是高人也就罷了,你說這個,總覺得是在譏諷晚輩學藝不精。”

劉饗說道:“那就是袁先生想多了。”

袁天風轉移話題,“先生為何喜歡以稗官自居?”

劉饗答道:“被棄之不用的學問,越往後越難登大雅之堂,時也命也。”

袁天風說道:“上古以降,後世學子,本不該如此走極端的。”

劉饗灑然笑道:“以前的讚譽,我在當時就是無福消受。後世的罵名,一樣擔不起,後果嘛,就是我如今的模樣了。”

就像小到一國官話,大到一洲雅言,其實文廟曾經有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頒布天下,一個浩然九洲通用的年號,初始元年。

袁天風歎了口氣,有個問題,實在是太過好奇,想要知道,偏偏不宜開口詢問。

相傳浩然天下初定之時,曾有人與至聖先師分庭抗禮,兩不相契,道不同不相為謀。

好像猜出袁天風的心思,劉饗說道:“我是不是那個人,都不耽誤你我相見。”

袁天風問了個稍微不那麼犯忌諱的問題,“子駿先生是不是曾經在驪珠洞天待過一段歲月?”

劉饗點頭道:“當年受青童天君的邀請,是有過那麼一場觀道和……勉強能算是一種護道吧,隻是時日不久,我很快就走了。”

袁天風喟歎一聲,得到這個確定答複,一些個先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關節,就說得通了。

“這沒什麼,萬年以來,用幾個不同身份,我走過的地方多了,在驪珠洞天的那點歲月,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劉饗笑道:“陸掌教的《天運篇》,有那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我輩好酒之人,飲醇醪如蟄者蘇。走,找個小館子夜宵攤,喝酒去。”

一行人在夜幕裡,悄然來到槐黃縣城。

分成了兩撥,辛濟安帶著好友去見過了那口鎖龍井,再來到一條巷弄,笑道:“端正兄,這裡就是騎龍巷了。”

被辛濟安稱為“端正”的魁梧男子,腰懸一把鐵劍。雖說身穿儒衫,卻更像是個混江湖的。

此人就是中土文廟那邊,安排由他住持北嶽山君封正典禮的讀書人。

其餘三位同樣輩分極高的讀書人,則在那座被小鎮百姓俗稱為螃蟹坊的地方駐足。

其中一位,來自天外。他曾經與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打過照麵,是早年那撥書生裡邊專門掌管錢袋子的賬房先生。

極其生財有道,所以在遠古書生當中,屬於異類。

他身邊兩位,一人神色木訥,腰懸一隻水瓢。另外一人,一路行來,幾乎就沒有說話。

腰懸水瓢的讀書人輕輕歎息,“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如果端正當年不是身在蠻荒,肯定會趕來此地,助齊靜春一臂之力。”

另外一位讀書人仰頭看著其中一塊匾額,“當仁不讓,不過如此。求仁得仁,書生底色。”

隨後他瞥了眼天幕,喃喃自語,頭頂三尺有神明。

除非不言,言必有中。

他們三個剛剛從杏花巷、泥瓶巷那邊一一走過。

所見所聞,與其餘兩位師兄弟不同,他除了看到了癡傻少年、草鞋少年和鼻涕蟲他們的一些過往事跡,皆與“孝”字有關。

還聽到了劍仙曹曦在祖宅內的某句呢喃。

他轉頭望向那位賬房先生,笑道:“你跟我們都不一樣,分身在青冥天下,待了那麼久,可有收獲?”

賬房先生微笑道:“畢竟束手束腳。”

除了擅長管錢一事,需知此人亦可算是世間第一等的縱橫家。

“我們什麼時候去落魄山看看?”

賬房先生自問自答道,“還是看端正什麼時候動身好了,聽說那邊山上有兩位故友,我們好勸架。”

今天的白天,鄭大風下山去了趟小鎮,找到楊家藥鋪,也不知道頭發上抹了什麼,油亮油亮的。

鄭大風踱步進了鋪子,“胭脂那丫頭呢?”

看鋪子的石靈山沒好氣道:“你也知道還有同門啊,回鄉這麼久了才來,師姐出門遠遊去了。”

鄭大風斜靠櫃台,“曉不曉得她什麼時候回?”

石靈山臭著一張臉,這個名義上的師兄,整天沒個正行,還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腦袋往鍋裡晃兩晃,就能炒菜了,一年到頭都不用買半兩油。”

這還是一個出身桃葉巷的兔崽子,說話就已經這麼中聽了。

鄭大風這輩子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這種怪話,無異於撓癢癢,“沒大沒小,怎麼跟師兄說話呢。”

其實鄭大風早就已經猜出,師妹蘇店是得了師父的授意,去青冥天下找另外一個師兄“謝新恩”了。

鄭大風在藥鋪跟石靈山隨便掰扯了幾句,走出門外,伸手擋在眼前,抬頭看著日頭。

猶豫了一下,走出小鎮,路過石拱橋,來到一處與西邊高山接壤的小山嶺,腳下就是片片田壟。

鄭大風坐在田埂上邊,身後就是一處沒有墓碑的小墳頭,孤零零的,壘石而成,很不起眼。

從這邊望去,可以看到那條龍須河。

背後墳頭就是那個娘娘腔窯工的,生前淒慘,好像沒有立錐之地,死了也沒占多大地兒。

而他的侄女,就是蘇店,小名胭脂。

鄭大風相信蘇店離開浩然天下之前,肯定來過這邊,與相依為命的叔叔,說些心裡話。

鄭大風起身掏出一壺酒,蹲在墳頭,倒在地上,三次,倒完一壺酒。重新起身,隨手將空酒壺遠遠拋入河水中。

再次坐在田埂上邊,鄭大風深呼吸一口氣,以心聲喊道:“陸沉,我知道你聽得見,過來坐一坐。”

片刻之後,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便出現在山腳,撒開腳丫狂奔上山,跑得滿頭大汗,一屁股坐在鄭大風身邊。

陸掌教抬起手掌,使勁扇風,氣喘籲籲道:“累死個人。”

鄭大風朝陸掌教伸出大拇指。

你他娘的都能一步趕來此地了,就不知道縮地山河到好哥們身邊?

陸沉笑問道:“大風兄弟,要給老弟指點啥事?說好了,太大的事情,老弟細胳膊小腿的,興許挑不起扛不住拎不動……”

鄭大風說道:“沒啥大事,就是想看一看胭脂那丫頭,遠遊臨行之前,說了什麼。”

陸沉倒抽一口冷氣,“這種勾當,老弟做是做得到,隻是不太好吧?”

鄭大風伸手按住陸掌教的肩膀,笑嗬嗬道:“果然是幾天不見就生分了,當年咱哥倆一起去聽牆角……”

“打住打住,過往事就讓它隨風而散了吧。”

陸沉撥了撥鄭大風的手掌,紋絲不動,隻得說道:“行吧行吧,老弟就卯足勁,竭儘全力,抖摟些山上手段。”

鄭大風這才收回手,片刻之後,漣漪陣陣,一個年輕女子在墳頭掛紙過後,就坐在他們“不遠處”,她雙手撐在田埂上邊。

蘇店離鄉之前,此地確實是她最後所見的故鄉風景,她與叔叔說了些心裡話後,最後哼唱起一支晦澀難明的古老鄉謠,即便是在小鎮土生土長的老人,可能都未必聽得明白。

有點像是與天祈雨的禱辭。

朝隮於西,崇朝其雨……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肯定是那個名叫蘇旱的娘娘腔,在四下無外人之處,時常哼唱的曲子,蘇店聽得多了,就跟著學會了。

陸沉突然皺眉,鄭大風沉聲說道:“陸沉,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陸沉歎息一聲,點點頭,“也彆說什麼人情不人情的,就當欠我一壺酒。”

片刻之後,蘇店手持一件重寶,她身形一閃,便已遠去青冥。可就在這幅光陰畫卷當中,極為突兀地出現了一個身形佝僂的儒衫青年,雙手負後,緩緩上山,來到蘇店和墳頭這邊,他抬頭看著日頭高照,晴空萬裡,自言自語道:“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豈不欲早暮而行,懼多露之濡已。以此比喻違禮而行,必有汙辱。”

“掌教者,看門人,是也不是?”

最後他笑言一句,揮了揮手,“膠車倏逢雨,請與諸生解。”

陸掌教的學問,不需多說,哪怕是鄭大風,當年在高人輩出的驪珠洞天裡邊,說他是“神華內秀,學問精深”,其實並不過分。

所以蘇店的祈雨內容也好,後邊這個古怪書生的言語也罷,他們兩個都聽得懂,至於其中深意,更是心中了然。

曾是女身,取名蘇旱。雨師燒火,豈不可憐。雨師祈雨,竟然還是求而不得。

人生常有苦處,叫人欲哭無淚。反而隻能是嘻嘻哈哈假裝無所謂,故作雲淡風輕說著某些不容易。

就是這麼一個對世道滿是失望的男人,這輩子到最後,卻是希望打盹的老天爺開開眼,好讓某個無親無故的少年,一定要平平安安,好人有好報。

長久沉默過後,鄭大風與陸掌教異口同聲說出口三個字。

蹲在田壟旁,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雙手抱頭,嚼著草根,視線上挑看天,微笑道:“這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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