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芝沒好氣道:“有寧姚在那邊,不用我多事。”
陸沉笑嗬嗬道:“招呼還是要的,免得不小心與龍象劍宗傷了和氣,因為一點蠅頭小利,樹敵太多,終究不美。”
何況如今飛升城裡邊,除了寧姚,其實還有個改名為陳緝的陳熙。
幾位刻字老劍仙當中,其實論口碑,還是陳熙最好,做人,練劍,心性,為人處世,近乎……完人。
陸芝猶豫了一下,問道:“左右?”
既然是與陸沉詢問左右何時返鄉,其實陸芝就等於一並問了某個狗日的處境。
陸沉說道:“那場架,很古怪,照理說早就打完了,但其實一直拖著沒個結果。所以你這個問題,還真把貧道問倒了。”
陸芝說道:“禍害遺千年,想來沒什麼問題。”
陸沉聽到這個評價,都不敢點這個頭。
你陸芝敢這麼說阿良,貧道可不敢。
一個能夠跟餘師兄打得有來有回的……劍客,貧道必須和和氣氣,與之稱兄道弟。
再說了,整座青冥天下,當然主要是玄都觀孫老哥了,都說貧道是塊牛皮糖,那隻是你們沒領教過阿良與人死纏爛打的本事啊。
陸沉說道:“回頭我會走一趟蠻荒腹地,親眼看看那處戰場遺址。”
陸芝問道:“你不怕身陷圍毆的境地?”
陸沉哈哈笑道:“殺力不夠,遁法來湊。”
打不過,貧道還不能跑路?
陸芝說道:“那幫蠻荒畜生,如今本就不好受,確實犯不著再來挑釁白玉京,免得腹背受敵。”
陸沉小雞啄米,“所以說有個好師父,比啥都強。再有一兩個好師兄,當然就可以單槍匹馬橫行天下了,遇到惹不起的山上前輩就報名號,比什麼都管用,一招鮮,屢試不爽!”
記得剛到白玉京那會兒,有幾次在外遊曆,陸沉實在是被對方糾纏得煩了,就與他們亮出身份,先前打生打死的,立即停手,有臉色陰晴不定,也有臉色鐵青的,更有道歉說是誤會的,總之,就是好玩得很。
唯一……準確說來是兩次例外,是碰到了孫觀主,還有華陽宮高孤,不說身份還好,陸沉一說自己是白玉京的新任掌教,好家夥,本來還收手幾分的兩位道友,真就徹底放開手腳,隻管祭出一種種壓箱底的殺手鐧了。
所以陸沉跟他們,反而就成為了朋友。彆看那玄都觀孫老哥說話,難聽了點,是損了點,打是親罵是愛嘛,關係好著呢。
陸芝不再開口說話。
陸沉小心翼翼看了眼陸芝的臉色,她的眉宇間都是陰霾。
該不會是?
她與那阿良,莫非在劍氣長城,有些不為人知的故事?
陸沉轉頭朝那水邊的少年揮揮手,戲謔道:“貧道又不是什麼容華絕代的美人,少年郎作甚呆頭鵝。”
賀秋聲呆呆離開,有些魂不守舍。
少年驀然興高采烈起來,快步登山,要去跟師姐說一說,自己方才遇見了白玉京掌教陸沉,還跟這位十四境大修士聊了不少閒天,陸掌教還親口說自己以後出息大呢……
當年的劍氣長城,太象街齊氏家族的家主齊廷濟,常年獨自待在城頭煉劍的吳承霈,擁有一座劍仙私宅的孫巨源,再加上有個大劍仙兄長罩著的米裕,他們四個,都是劍氣長城公認的美男子。
起先某人想要拉上董三更,說憑咱哥倆的相貌,都不能占據一席之地?董老哥你擠掉齊廷濟,老弟我讓米大劍仙滾蛋,這個排名,豈不更加名副其實?
約莫是董老兒覺得臉不配位,沒好意思答應。某人還是不死心,後來就又去找了老聾兒,商議此事。
老聾兒確實爽快,說這算什麼,沒啥問題,隻要阿良兄弟你高興,隻管把話放出去就是了。
這一下子,反而輪到某人在心裡邊打鼓了,橫看豎看老聾兒的相貌,拍了拍老人的腦袋,說還是算了吧,免得連累老哥一大把年紀了,還攤上罵名。
就是這麼一號混不吝人物,竟然也有難得承認自己相貌稱不上英俊的時候。
是在陸芝那邊,撂下一句肺腑之言。
我也不英俊,你也不漂亮,陸芝姐姐,你自己說說看,我們倆登對不登對?
結果陸芝都沒開口說話,隻是一個動作,就讓那人悲憤離去,下了城頭,去城內找兄弟們喝酒了。
原來她當時隻是伸出手,擱放在頭頂,然後橫移手掌到那人頭上空中,結果陸芝的手掌,離著那顆腦袋,還有不小距離。
這還是那廝悄悄踮起腳尖了。
在那之後,沒過多久,劍氣長城的舊五絕之一,其中就有了陸芝的傾國傾城。
陸芝懶得搭理這話閒話。
反正隻要彆被她當麵聽到,你們隻管在酒桌上隨便嚼舌頭。
好像那間小酒鋪牆上的無事牌裡邊,好像也有幾塊無事牌的文字內容,與她有關。
陸芝同樣沒理會。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
其實在陸芝這個外鄉劍修眼中,他們很多人,臉皮太薄,心腸太軟,膽子太小。
有太多該早早與誰說出口的話,都來不及說。
除非喝酒。
陸芝知道五彩天下的飛升城裡邊,那間酒鋪還在,桌子凳子,酒碗都照舊。
察覺到陸芝細微的心境變化,沒去探究她具體的心事,於禮不合嘛。
但是陸芝那種情緒的起伏,就像那條瀑布入潭水的場景,陸掌教的道行就擺在那邊,閉上眼睛都瞧得見。
陸沉輕輕歎息一聲。
難怪陸芝在劍氣長城那麼有人緣,除了戰場殺妖從不手軟,更因為她是真心將那邊當家鄉的。
陸芝說道:“除了都姓陸,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我們都習慣把異鄉當做家鄉?”
陸沉笑道:“你是如此,我其實還好,異鄉是心鄉,休歇處,可故鄉始終是故鄉,長長久久,心神往之的地方,哪怕再過七千年,想必萬年過後還是如此。陸芝,你要是不信,不妨七千年後,再有當麵此問,我肯定還會這麼個答案。”
陸芝說道:“一個道士,我我我的,不自稱貧道?”
陸沉說道:“也看人。”
就像在浩然天下,至聖先師府,亞聖府在內,這些個家族的聖人後裔,到底身份尊貴,所以是不太適合說“免貴”二字的。
至於青冥天下,雖說三位掌教並無子嗣,但是寇、餘和陸三姓的道官和老百姓,作自我介紹的時候,也都不說免貴一語。
比如阿良,就不宜見人就說一句“免貴姓孟”。
阿良的真名,姓孟名梁。
不管是楣謂之梁,棟梁的那個梁,還是水闊者必木與木相接,水橋謂之粱。
亞聖對這個兒子,光是這個取名,顯而易見,都是寄予厚望的。
但是與此同時,亞聖給這個兒子取的字,卻是“不炗”,炗這個字,相對生僻,古文同“光”,但是按照小學訓詁解義,炗從廿火,廿,古疾字,意速也,合在一起,即是寓意火速則光明盛大也。那麼姓孟名粱字“不炗”,就有一種希望兒子大器晚成、更甚至是乾脆一輩子韜晦不明都無妨的意思了。
因為是亞聖,所以希望自己的兒子將來能夠挑起重擔,成為那文廟的橫梁一般。
為人父者,卻又希望兒子這輩子無災無難,一生安穩,將來若無出息,便無出息好了,不用太過想著如何光耀門楣。
至於阿良為何行走江湖的時候,喜歡自稱一句“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想必一來“良”字與“梁”諧音,再者亞聖的學問根祇之一,就在“性本善”。
那麼阿良當年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為何刻字“猛”,就更好解釋了。
陸沉笑吟吟問道:“看樣子,鄭城主來過龍象劍宗了?”
陸芝瞬間神色淩厲。
陸沉笑道:“彆緊張,天不怕地不怕,與誰為敵,都莫要與鄭先生啟釁。”
除非迫不得已。
陸沉說道:“我隻是方才瞧見了吳曼妍身上的那件‘青曈’法袍,眼熟,分明是用上了金翠城的編織手段。再加上我聽說鄭城主帶回了整座金翠城,就半點不難猜了。”
陸芝點點頭。
“青曈”是一件半仙兵品秩的法袍,隻是在蠻荒天下,當初陸芝出劍太狠,修繕起來需要耗費不少的精力和物力。吳曼妍是十八劍子當中公認資質最好的一個,陸芝就隨手送給了小姑娘。本來陸芝還頭疼怎麼幫著修補法袍,不曾想剛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過來,就如陸沉所料,先前鄭居中返回中土白帝城,順路經過南婆娑洲,確實來過一趟龍象劍宗,他身邊還帶著一個名氣不小的蠻荒女修,金翠城道號“鴛湖”的城主清嘉,仙人境。
鄭居中讓她出手幫忙修繕法袍“青曈”,自然是手到擒來的小事,還幫著法袍給錦上添花了,給“青曈”增添了不少門道。
陸沉玩味道:“不知道這位擁有‘水煉’、‘蕉葉’在內一大堆法袍的鴛湖道友,以後見著了小陌先生,是怎麼個有趣光景。”
按照輩分和道脈,小陌能算是她的半個祖師爺?
小陌作為道齡極長的遠古大妖,除了劍修身份之外,還擅長編織法袍,在以一輪皓彩明月作為道場長眠之前,曾經留下了六洞道脈,結果萬年之後,隻剩下其中一脈,還能夠勉強維持著香火。倒是牆裡開花牆外香,金翠城兼並了其中一條道脈,將以煉製法袍見長的這一脈給發揚光大了。
隻不過在蠻荒天下,都不認這類道脈傳承就是了。
但是有意思的地方來了,如果沒有跟隨陳平安去往浩然天下,相信隻要小陌再度現身蠻荒大地,金翠城那邊,不認也得認。
說不定金翠城還要興高采烈,終於有了個可以依賴的天大靠山。
陸芝難得主動提問,“那個小陌,怎麼跑去落魄山了。”
陸沉笑道:“是小陌先生與誰有過什麼約定,他最後用了一種遠古神通,主動剝離出去了凶性和戾氣,所以才會顯得格外友善,不能算是假的,也不能說是裝的。否則以萬年之前的那些履曆和戰績來看,假如道心完整的小陌先生重返蠻荒,脾氣好不到哪裡去,隻說他僅剩一條道脈的所有敵人,怎麼都得往上回溯個幾千年,有一個算一個,都要被小陌問劍一場。”
陸芝說道:“好像撐死了也是一位飛升境劍修。”
陸沉搖頭笑道:“是飛升境巔峰劍修,問題是還得再加上一位飛升境圓滿劍修的白景啊,他們兩個如果並肩作戰,還能精誠合作,可不就是無敵手了。”
陸芝想了想,疑惑道:“白景?”
陸沉笑道:“賊能打,跟你一樣,是位女子劍修,在那無法無天的遠古歲月,她就是出了名的見誰都不虛。舉個例子,你把她視為一個女子身份的董老劍仙好了。”
如果說白澤重返蠻荒,就立即喚醒這撥遠古大妖,是一種能夠讓蠻荒天下紙麵戰力暴漲的被迫舉動。
那麼還有一層更深的用意。
白澤同樣是被迫,不得不與周密的一樁秘密謀劃作配合,參與者,或者說執行者,正是大妖初升。
相信蠻荒天下的南部地界,這些年已經莫名其妙消失許多不服管、或者是不願參戰的上五境修士了。
吃掉它們的,可能是一小撮百年之內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妖族修士,暗中大開殺戒,管飽。
而這撥年輕修士在吃飽過後,估計周密會給他們每人都安排好一位傳道人,陸沉猜測最終結果,在某個節點上,要麼是他們吃掉各自的傳道人,要麼是傳道人吃掉他們。
陸沉晃了晃袖子,“不談這些與你我無甚關係的天邊事……”
陸芝說道:“終於聊完了?什麼時候走?”
陸沉吃癟不已,趕忙找個話頭,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看了眼山下一處道場府邸連綿的建築群,讚歎道:“依山傍海,一宗氣象,蒸蒸日上,可喜可賀。”
外行看熱鬨,內行看門道,一看咱們齊宗主就是個有潔癖的,有強烈的掌控欲。
城府深的齊廷濟,與陸芝相處得融洽,隻因為她純粹。大概能算是一種性格互補吧。
所以齊廷濟與陳平安,雙方心思都太重,是注定尿不到一個壺裡去的了,不會成為那種名副其實的道友,其實也沒什麼,條條大道登山頂,無非我行我素,各行其是。
陸沉轉移視線,瞧見了一片梅樹成海的絢爛美景,全是白梅花。
風景美極了,美啊,瞧著就像一大坨白雲,慵懶趴窩不動了。
最早,春幡齋劍仙邵雲岩,跟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都隻是龍象劍宗的客卿,外出一趟,等到返回劍宗,就都換了身份,一個職掌財庫、管錢百年,一個從客卿變作供奉。
想來那些樹齡都不長的梅樹,便是那位酡顏夫人手植。
“既然這位梅藪道友,如今都敢公然自號梅花主人了,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陸沉點點頭,抬手抖了抖袖子,掐手算卦狀,“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裡春。”
陸芝難得有些笑意,“反正是抄書,多說幾句?”
今天陸沉多說一句吉語,甭管是不是書上與古人借來的,對酡顏夫人來說,都是不小的道緣和福運。
陸沉故作掀髯狀,笑道:“好話不用多,有這兩吉慶言語,大概足夠酡顏夫人順利破境,躋身仙人了。”
哦,貧道忘記自己沒胡子了。
回了白玉京,貧道就開始蓄須,滿臉絡腮胡就挺好,顯得不那麼臉嫩,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出門在外總被人當騙子。
陸沉咦了一聲,“新麵孔?”
在浩然天下,每一位上五境劍仙,哪怕是散修,都很難名氣不大。
原來龍象劍宗來了三位老劍修,如今他們已是記名客卿。山中各有私宅,都是玉璞境劍仙。
其中有一雙道侶,男子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女子卻是蠻荒出身。豈不是就跟做生意一樣,買一送一?
另外一個,是個形容枯槁的大髯老者,看來曾是仙人境,跌境了,如今還在養傷,得靠靈丹妙藥吊著命。
陸芝說道:“之後可能陸陸續續還會有幾個新麵孔,但是不一定選擇這邊落腳。”
這撥遠離家鄉劍氣長城、動輒千百年的劍仙,各自藏身在蠻荒天下各地多年,如今齊廷濟聯係上的,為數不少。
其中多數劍修,都曾是與愁苗、董不得一般的身份,常去蠻荒巡狩。也有些劍仙,秘密離鄉之時,境界並不高,多是金丹、元嬰境界。既是身負任務,需要潛行蠻荒,最好在那邊紮根。猶有一些心傲氣高的劍修,可能是想要模仿和追隨董三更當初的那趟遠遊。很多劍修去了,就再沒能回來。
即便是在劍修如雲的劍氣長城,仍然隻有一個董三更而已。
一趟出門,百年遊曆,去時金丹,回時飛升。
而且董三更還帶回了一頭蠻荒飛升境大妖的頭顱。
作為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卻又長久隱匿在蠻荒的那撥遠遊劍仙,在避暑行宮那邊的檔案,對於他們,曾經有一種專門的稱呼,“私劍”。
陸沉笑道:“是得親眼見一見年輕隱官再做決定。”
這些攪亂蠻荒後方戰場的劍修,很多都戰死了。
至死未能看到家鄉的城頭一眼。
有個大劍仙,見著了家鄉,但是可能對這位劍仙而言,不如不見。
而那撥活著返鄉的老劍修當中,他們到底是在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落腳,還是去東寶瓶洲的落魄山,確實各有各的猶豫。
其中就有兩位劍修,齊廷濟曾經秘密飛劍傳信給他們,說了落魄山和青萍劍宗的情況,相信兩位劍修如今已經身在桐葉洲。
齊廷濟準備近期將下宗選址在扶搖洲。
雖說扶搖洲是小洲,在浩然天下,版圖隻比寶瓶洲略大。
但是那場大戰打得太過慘烈,老宗門、大仙府,十不存一,下宗在此選址,更容易打開局麵,一來齊廷濟在那邊的山上山下,口碑極好,再者扶搖洲本土大修士劉蛻,曾經差點被一頭王座大妖打殺在戰場,就是被齊廷濟出劍救下。故而上次中土文廟議事期間,劉蛻就已經與齊老劍仙談妥,願意主動擔任龍象劍宗的首席客卿。以宗主身份,擔任彆家門派的首席客卿,在浩然曆史上屈指可數,首席客卿不同於一般記名客卿和普通供奉,名字是需要錄入祖師堂譜牒的。
扶搖洲碧霄山,曾是一洲之內最大的宗門仙府,山主劉蛻,在戰事中從飛升跌為仙人。碧霄山同時擁有下宗,卻是位於隔著一個金甲洲的流霞洲,下宗擁有一座七十二小洞天之一的白瓷洞天。當初除了一小撮年紀不大、境界不高的修士,當年往北邊跨洲至流霞洲避難,進入白瓷洞天修行,幾乎上下兩座宗門全部的祖師堂成員,都在扶搖洲和金甲洲戰場現身。
所以哪怕劉蛻在戰後跌境為仙人,可他在浩然天下的口碑,卻是流霞洲荊蒿之流的飛升境老修士,遠遠無法媲美的。
如今龍象劍宗與同洲醇儒陳氏的關係不錯,現任家主陳淳化,與齊廷濟更是好友。
就在前不久,龍象劍宗剛剛先後與元青蜀所在的宗門,以及海上雨龍宗締結盟約。
新任宗主納蘭彩煥,除了退位讓賢的雲簽,納蘭彩煥還故意帶上了那幾個口服心不服的老頑固,都是些境界不高心氣不低的地仙修士。如果不是雨龍宗實在沒有幾個能打的,納蘭彩煥早就讓這幾個老王八蛋卷鋪蓋滾蛋了。
結果等到他們戰戰兢兢進入龍象劍宗地界,尤其是親眼瞧見了陸芝,一個個就跟瞧見了自家祖宗差不多。
畢竟老話說得好,人的名樹的影。
陸芝不太喜歡虛頭巴腦的人情往來,跟納蘭彩煥更是沒什麼私誼可言,唯一的印象,就是納蘭彩煥喜歡錢也很會掙錢,在戰場上,不怕受傷,敢死,她每次出劍都不輕,跟上五境之前的米裕,後來的齊狩,當然還有那個性格異常孤僻、常年孤身住在城頭刻字筆畫裡邊的老元嬰,大致是一個路數的。
所以明知道納蘭彩煥是在狐假虎威,陸芝仍是拗著性子沒說什麼,反而給足了納蘭彩煥麵子。
見著了那些譜牒地仙,陸芝第一句話,就是明知故問的一個問題,“你們幾個,有誰殺過蠻荒妖族?”
一個個瑟瑟發抖,隻有一個膽大的,開口顫聲說了兩字,不曾。其餘都是咬緊牙關,閉嘴不言。
陸芝接著說道,“既然都是‘不曾’,以後就彆來這邊晃蕩了。我下次去你們雨龍宗做客,記得躲遠點,誰都彆惡心誰。”
她瞥了眼滿臉幸災樂禍的納蘭彩煥,還有那個好像比幾個地仙更緊張的雲簽。
陸芝淡然說道:“好歹是一座老字號的宗門,多少講點名聲,你們自己都不把臉皮當回事,還有臉奢望彆人將你們當回事?”
陸芝最後對兩位女修冷笑道:“說你們呢,納蘭宗主,雲簽掌律。”
納蘭彩煥臉皮奇厚,不愧是在春幡齋賬房曆練過的,倒是雲簽,滿臉漲紅,羞愧難當。
陸沉笑著建議道:“如果你們跟碧霄山互換一下福地,就更好了,都有好處。”
上次議事,文廟一口氣拿出四座福地,贈予四個勢力,除了劉蛻那座已經名存實亡的碧霄山,同樣淪為廢墟的老龍城,還有玉圭宗,再就是龍象劍宗。
按照戰功的大小,福地的品秩略有高低。
陸芝皺眉道:“具體的理由?”
這件事情不小,總不能在齊廷濟那邊,簡單說一句陸沉是這麼說的,我們就得這麼做吧。
陸沉說道:“隨口一提,不用當真。”
嗬,你還欠了我一隻劍盒呢,貧道可是有氣性的,氣性還不小。
陸芝也不慣著陸掌教,不樂意說就彆說了。
嘿,瞧貧道這暴脾氣,你不問是吧,貧道還真就要說出個一二三所以然……
但是陸芝接下來的一句話,讓陸掌教乖乖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肚子。
“陸沉,你這趟來,本意是想勸我去白玉京煉劍?我知道你是好心好意,沒有任何算計,這件事,我肯定領情。”
陸沉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忍不住扶了扶頭頂道冠,感覺先前許多的鋪墊,都要付諸流水了。
不愧是老大劍仙親自開口都勸不動的陸芝啊。
這樣的女子豪傑,青冥天下那邊也有,比如玄都觀,孫觀主的師姐,王孫。
陸沉笑道:“不去就是不去,貧道此次無功而返,沒什麼不甘心的。”
她們這樣的女子,人間每多一個,就多出一份美好。
見之心儀是常理,男子為之目眩神搖,那叫有眼光!
所以說,劍氣長城的陸芝,怎麼就不傾國傾城了?
陸芝歎了口氣。大概是從不糾結的人,偶爾糾結起來,就會格外難受。
陸沉趕忙出言勸慰道:“陸芝,可彆這樣,你不習慣,我更彆扭,不至於,去不去白玉京,不妨走一步看一步,比如將來哪天,不管是一百年,還是一千年,隻要你臨時起意了,大可以仗劍離鄉遠遊玉京山……”
陸芝疑惑道:“玉京山?不是白玉京?”
陸沉立即閉上嘴,使勁搖晃手掌,“貧道沒說過,你也沒聽過。”
陸芝點點頭。
齊廷濟早就勸說陸芝,將來有機會就去一趟白玉京,去那邊好好煉劍。
哪怕是脫離宗門譜牒,轉投白玉京都無妨。
能夠讓內心深處極為推崇事功學問的齊廷濟,跟一個外人如此開誠布公,可能陸芝屬於獨一份。
劍氣長城跟白玉京素無仇怨,甚至還有一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隻說倒懸山,與劍氣長城畢竟是當了幾千年的老鄰居了,雙方處得還行,那座幫著浩然天下與劍氣長城銜接的倒懸山,世間最大的一枚山字印,就由餘鬥嫡傳大弟子坐鎮。而且小道童薑雲生,以及師刀房一脈的女冠,常年還幫著看門。所以劍氣長城的劍修,對白玉京和青冥天下其實並無什麼惡感。
就像先前老劍修程荃帶隊,先有董畫符在內的一撥年輕劍修去了神霄城,後有刑官豪素進入白玉京修行。
隻是有了這層關係在,就又使得這座倒懸山,曾經被某些浩然練氣士罵了很多年的“看門狗”。
當然這類論調,隻是私底下的腹誹,絕不敢公開揚言。
陸芝自認其實自己沒有外界傳聞的那麼強。
比如她當年就聽從老大劍仙的建議,那把本命飛劍“北鬥”,陸芝始終深藏不露,一直不曾在曆次戰場祭出殺敵。
大概是老大劍仙早早從陸芝身上,看到了她比董三更、齊廷濟、陳熙他們幾個,擁有更多的“不確定”和“可能性”。
至於陸芝另外一把飛劍“抱樸”,廣為人知,但是按照齊廷濟的猜測,存在一種可能性,陸芝可以通過對白玉京靈書秘笈的閱讀和鑽研,就可以幫助她找尋出這把飛劍的第三種本命神通。
陸芝的性格,既是天生的緣故,也有被兩把本命飛劍影響道心的成分在,使得本就清心寡欲的陸芝,瞧著愈發冷冷清清。
問題在於,陸芝的這次聽勸,是因為老大劍仙撂下過一句重話和一句心裡話,都很難得。
“陸芝,你在劍氣長城,隻有祭出一次本命飛劍“北鬥”的機會。”
“在我們這裡,說走就走的,還有一言不發就死了的女子劍修,夠多的了,不缺你一個外鄉人。”
老大劍仙的言外之意,再淺顯不過,你陸芝隻有不聽勸一次的機會,之後就可以離開劍氣長城了。
好歹活著。
敢賴著不走?
劍修的道理,都在劍術上。
你陸芝的劍道很高嗎?有多高?
一個遲遲無法躋身飛升境的仙人境劍修而已,不如使勁蹦跳幾下,看看腦袋夠不夠得著我陳清都的肩膀?
不單單是陸芝,對待所有的外鄉劍修,老大劍仙一向願意破例多說幾句。
當然前提是他們敢湊到自己跟前。比如寶瓶洲風雪廟神仙台的劍修魏晉,不就在城頭結茅練劍了?
陸沉微笑道:“陸芝,貧道跟陳平安的看法,大致相當,就是有一點小小的出入,他覺得你未來的劍道成就,有可能比齊廷濟更高,但是貧道覺得不是‘有可能’,而是‘一定’,等到你真正煉化了兩把本命飛劍,再將劍匣內的八把道門法劍蘊藏的八條劍脈,融會貫通,熔鑄一爐,就跟擰麻花一般,你的劍道氣象,會很可觀。此外,貧道就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一直不曾開拓氣府,貧道就算看遍天下的仙人境,像你這麼氣府寥寥的,說句毫不誇張的,堪稱獨一無二。”
所以在陸沉眼中,陸芝的真正可能,是可能在那躋身飛升境之後,還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陸芝有可能獨自占據一條寬闊劍道。
陸芝笑道:“按照你的說法,那我欠你的人情,豈不是太大了,以後怎麼還?”
陸沉反問道:“貧道隻是隨性隨緣、隨喜隨心而行,與你陸芝又有什麼關係?還個什麼呢?你還的,貧道又不收,何必還?”
陸芝總覺得哪裡不對,可一時間就是不知如何反駁,隻得說道:“說不過你們。”
陸沉突然說道:“貧道還有事要忙,就不久留了,後會有期!”
不等陸芝說什麼,陸掌教身形就已經消逝不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心不在焉的陸芝走著走著,她終於回過神來,我如果要還人情,你陸沉收不收,關我屁事?!
隻是又一想,陸芝覺得好像還是哪裡不對勁。
————
這天落魄山門口,來了幾個從小鎮那邊徒步走來的儒衫男子。
有魁梧男子,高冠佩劍,神色剛毅,不怒自威。
也有腰懸水瓢的木訥書生。
今早小米粒巡山完畢,就來山腳陪著仙尉道長聊天,是她每天的功課之一嘛。
仙尉突然眯起眼,緩緩站起身,嗓音溫柔,讓小米粒坐著就是了,然後他走在小姑娘身前。
道士仙尉,雙手籠袖。
隻是出於一種直覺,讓道號仙尉、真名年景的假冒道士,覺得自己必須站在前邊,今天得親自待客了。
大驪京城,火神廟花棚下。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後仰躺在石磴上邊,雙手作枕頭,怔怔看著花棚。
封姨坐在石桌那邊,嗤笑道:“就不嫌硌人?”
陸沉說道:“聽說遠古歲月,有專門的高位神靈,司職閽者,負責攔截後世那些試圖逆流而上的練氣士?”
封姨默不作聲。
陸沉轉過頭,望向封姨。
封姨幽幽歎息,“老黃曆了,還說它作甚。”
而槐黃縣城那邊,從山崖書院返回家鄉的李槐,他身邊少了一個嫩道人,多出一個自己姐姐的山上朋友,但是不知為何,這位女修,總說自己是他的婢女,這讓李槐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勸不動她,趕又趕不走,還不能說什麼狠話,李槐叫苦不迭,這要是被陳平安知道了……陳平安知道倒也沒啥,可要是被裴錢知道了,本就不多的一世英名,可能就真沒剩下啥了,還怎麼升官當舵主。
楊家藥鋪的女子武夫,蘇店已經身在異鄉,她順利找到了那個所謂的師兄,正是家鄉小鎮的“謝新恩”。
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一人,林師,鴉山“林江仙”。
林江仙確定了她的身份後,笑問道:“楊老頭有無交待什麼?”
蘇店沉聲道:“師父隻是說了一句,‘都對你們小師弟好一點,就當報答師恩了。’”
林江仙好奇問道:“小師弟?”
蘇店說道:“他叫李槐,師父說李槐就是他老人家的關門弟子。隻是李槐並不清楚這件事,其實師父一直把他當親孫子看待的。之所以這麼說,可能還是師父擔心換個說法,林師兄你就算聽見了,還是不會上心吧。”
林江仙點點頭,笑道:“李槐?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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