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與高人,一見如有約。樓外峰千朵,筆未退尖時。白雲生鏡裡,明月落階前。大日出東海,就又是一天。
一個黑衣小姑娘,斜挎棉布包裹,手持綠竹杖,肩挑金扁擔,清晨時分的巡山課業已經收工,她要出門闖蕩江湖去了!
她前幾天就與騎龍巷左護法約好了地點日期時辰,就在灰蒙山碰頭那邊碰頭,今兒要一起去黃湖山。
飛奔在霽色峰後山的一條小路,兩條小短腿跑得跟車軲轆似的。
風過山林,噫然大塊吹,竹葉簌簌,鬆濤陣陣,聽取天籟一片。
隨著好人山主回家的日子越來越久,右護法的膽子,可就一天比一天大了。
如今不光是早晚在霽色峰和集靈峰之間巡山兩趟,小米粒偶爾都會走一趟灰蒙山,甚至是一路遠遊至黃湖山。
主要是因為聽景清說黃湖山那邊,經常有個當縣令的芝麻官跑去釣魚,叫傅瑚,好像是屏南縣的父母官,不知怎麼就認識了自家老爺,
小米粒倒不是心疼傅瑚的魚獲,主要還是覺得那傅縣令一個不曾煉氣的凡俗夫子,湖內卻有不少氣力不小的異類水族,光是那種重達兩百來斤的青魚,就有好幾條,傅縣令可彆釣魚不成反被魚釣。
黃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地盤,在湖底開辟出一座水府,陳暖樹和陳靈均的兩隻龍王簍,就在這邊被煉為山水大陣。
山上有幾棵老茶樹,再加上遠幕峰的泉水,老廚子每年明前穀雨,都會親自上山采茶,回到宅院炒茶煮茶,小米粒每次喝茶,都會表揚幾句,好滋味,有回甘。
在灰蒙山北邊山路的一處行亭,小米粒跟那條左護法見了麵,一起往黃湖山那邊晃悠而去。
拿出早就備好的糕點,分給左護法一半,是騎龍巷自家壓歲鋪子的桃花糕和杏仁酥。
吃過糕點,小米粒拍了拍手,笑道:“左護法,曉得不曉得,不光是泓下姐姐的那座黃湖山,其餘咱家許多藩屬山頭的護法大陣,都是周首席掏的腰包哩,老多錢了。”
土狗點了點頭。
那個周肥確實有錢,土財主一個,花錢不帶眨眼的。這樣的首席供奉,可以再來幾個,不嫌多。
小米粒老氣橫秋說道:“那個喜歡在湖邊釣魚的傅瑚,是屏南縣的縣令,貨真價實的官老爺哩。聽景清說,傅縣令以前是在大驪京城捷報處坐頭把交椅的,來屏南縣當縣令,是官場平調,不算提拔,但屬於重用。咱們倆要是真遇見了這位傅縣令,記得看我眼神行事,咱倆可都機靈點啊。”
土狗繼續點頭。陳靈均沒說錯,就是個芝麻官,但是能夠職掌大驪處州一縣,可比在捷報處這種清水衙門作閒人有前途多了,家裡肯定是有背景的,記得有個姓傅的,好像是叫傅玉來著,當過寶溪郡太守,就是個京城世家子,最早是給吳鳶當個處理文案賬簿的文秘書郎,多半與傅瑚是親戚?
小米粒低頭望去,疑惑道:“左護法這都曉得啊?難道暖樹姐姐說中了,你可以開竅煉形了麼?”
土狗趕緊搖頭。
要是被小米粒知道了真相,彆說落魄山,恐怕桐葉洲青萍劍宗那邊就都知道了,其實誰都知道都無所謂,就是不能讓裴錢知道。
這位騎龍巷左護法,其實早就有了個名字,韓盧。
如果不是有個裴錢,擁有“真名”的它,加上曾經把丹藥當飯吃,早就煉形成功了。
一想到那個曾經的小黑炭……往事不堪回首,哪怕當年裴錢在變成了少女模樣後,她出門去北俱蘆洲遊曆之前,好像故意交待過小米粒,你們是官場同僚,彆勾心鬥角,要相親相愛,她不在家裡的時候,讓左護法時常到你這邊點卯,彆總瞎逛蕩,江湖險惡,有些偷狗的高人,抓狗是一把好手,都不用肉包子,隻是那麼彎腰一抄,就可以把一條狗裹棉袍裡邊拐走了,神不知鬼不覺,回頭左護法就跑到人家你的燉鍋裡了,咱們又吃不著狗肉……你們在老廚子那邊一起混飯吃,千萬彆餓著左護法,除了你,記得再提醒老廚子,一起往地上多丟幾塊骨頭。
不吃,是不給麵子,容易被小米粒記賬,再被裴錢回家後秋後算賬。吃了,跌份。
小米粒左看右看,四下無人,便從棉布挎包裡邊扯出一件綢緞材質的披風,係好之後,抖摟了一手瘋魔劍法。
結果在前邊一座白牆黑瓦的行亭內,突然走出一襲青衫長褂身影,眼神溫柔,麵帶笑意,看著自顧自“臭美”的小米粒。
小米粒神色尷尬,快步跑向沒打招呼就來了的好人山主,羞赧道:“有點幼稚哈。”
這件藏青色披風,穿在小米粒身上,大小剛好,一看就是老廚子的手藝。
“怎麼就幼稚了,是你不得要領,才會覺得彆扭。”
言語之際,陳平安做了個雙指撚物、再抖腕一甩的動作,“江湖上的女俠,都是這樣的。”
小米粒有樣學樣,伸手扯起披風一角,再使勁一抖手腕,嘩啦啦作響。
哦豁哦豁。
原來如此!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現在還覺得幼稚嗎?”
小米粒咧嘴笑道:“威風八麵嘞。”
陳平安朝那條土狗點頭致意,它立即心領神會,自己耍去了。
跟小米粒聊了些下宗的近況,說青萍劍宗那邊,新設立三府六司八局,誰誰誰當什麼官,分彆管什麼。
小米粒聽得迷糊,皺著兩條微黃疏淡的眉毛,記得認真。耳報神,有那麼好當的?
大白鵝當了宗主之後,就是不一樣,可勁兒給人發官帽子呢。
陳平安笑道:“崔宗主這是在教我做事呢。”
小米粒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忍住笑,“沒有跟裴錢說那本英雄譜的事情吧?”
小米粒使勁搖頭,“跟太徽劍宗翩然峰峰主白首白劍仙約好了的,不可以說這件事。”
但是白首跟好人山主稱兄道弟的小事,小米粒是與裴錢一五一十說了的。
當時裴錢黑著臉,說很好,記下了。
小米粒就說了句心裡話,白首跟好人山主關係真好,看得出來,雖然白劍仙嘴上從來不說,但是心裡其實很仰慕好人山主。嗯,老廚子打了個比方,說就像一個少年,遇到一個打心底佩服的成年人,因為擔心雙方沒什麼可聊的,就喜歡說我可以喝酒了!
裴錢臉色和緩,點點頭,說白首能夠成為劉劍仙的嫡傳弟子,還是師父牽線搭橋才成的,這家夥一貫說話沒大沒小,以前都不喊劉劍仙師父的,一口一個姓劉的,半點規矩都沒有。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既然不是小米粒通風報信,到底是誰把消息泄露給裴錢的?
小米粒撓撓臉,還是覺得自己必須暗示一下好人山主。
“哈,肯定不是景清。”
陳平安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故作恍然道:“原來如此,看來是我冤枉景清了。”
陳平安讓小米粒騎在脖子上。
就像父親寵溺自己的親閨女一般。
小姑娘雙臂疊放在好人山主的腦袋上,圓圓的下巴擱放在胳膊上邊,眯眼而笑,與好人山主說著昨天前天大前天的巡山途中,都瞧見了什麼好玩的事情,比如路上有隻大蟾蜍唉,它走的可慢啦。虛心亭附近,有喊不上名字的鳥雀搭了個窩。名字最長的那座涼亭,隔著三十六步路遠的地兒,那些茶片快可以吃啦。可惜獼猴桃還是小小的,雨下亭的一根紅漆柱子上邊,有人偷偷刻了字。喜鵲嘰嘰喳喳,經常在枝頭報喜……
“哇,這麼多新鮮事,也太有趣了吧。”
“那可不,有趣極了。”
大先生道鄰,住持北嶽披雲山的封正典禮,周國負責去往中嶽掣紫山,閔汶和黎侯分彆負責東嶽磧山和西嶽甘州山的封正儀式。
先前他們在落魄山隻是小留片刻,道鄰很快就跟著魏檗去了山君府,商議典禮的流程,其中黎侯抽空去了一趟落魄山賬房,韋文龍激動得說話都不利索了。
陳清流和辛濟安一起離開落魄山,打算遊曆一趟那座至今無主的秋風祠。
新朋舊友都要離開,陳靈均很舍不得,這些日子每天兩頓酒跑不掉的荊蒿,則是假裝不舍得。
荊蒿的親傳弟子高耕,和劍修白登,還有那個道號銀鹿的鬼物,早在他們之前就已經下山去了,可謂躲酒躲得正大光明。
一天兩頓酒,每次喝早酒,陳靈均都不會麻煩暖樹那個笨丫頭。
陳靈均一路送到了山門口,與荊老仙師約定,以後隻要遊曆流霞洲,肯定第一個拜訪青宮山。
送給了陳濁流一個包裹,說裡邊放了些壓歲鋪子的糕點,自己晾曬的溪魚乾,還有黃湖山的茶葉、仙草山的蜂蜜之類的,帶在路上吃,可以當下酒菜。再以心聲心聲陳濁流,在荊老神仙那邊少說幾句陰陽怪氣的刻薄話,人家隻是氣量大,懶得跟你計較,你就彆蹬鼻子上臉了。
陳清流隻是將禮輕情意重的包裹斜挎在身,都沒跟陳靈均廢話半句,就走了。
氣得早早備好“送君千裡終須一彆”這類客套話的青衣小童,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三步作兩步,縱身一躍,一腳踹在陳清流的屁股上,罵罵咧咧,去你大爺的。
荊蒿假裝什麼都沒有看到,就是眼皮子直打顫。
幾個背影,愈行愈遠。
陳濁流突然舉起胳膊,輕輕搖晃幾下。
陳靈均這才心滿意足,移步去道士仙尉身邊蹲著。
坐在竹椅上曬太陽的仙尉忍不住問道:“景清,你就沒去過文廟?”
陳靈均愣了一下,疑惑道:“落魄山上,就隻有我家老爺去過中土文廟啊,我算哪根蔥,咋個去?去了就能進啊。”
仙尉反而被陳靈均說蒙了,倍感無奈道:“沒說中土文廟,就是那種隨處可見的郡縣文廟。”
按照浩然禮製,九洲各國,每座縣城都建造有文廟。
陳靈均眼神憐憫,抬手拍了拍道士仙尉的肩膀,讀書讀傻了。
“你這不廢話嘛,黃庭國境內的那條禦江,沿途大小文廟那麼多,我能沒去過?”
仙尉愈發納悶,既然去過,為何認不得那幾個讀書人?除了一些貧瘠僻遠之地的小縣城文廟,尋常郡府文廟,或是稍微富裕些的縣城文廟,都會一並懸掛文廟十哲的掛像。
陳靈均有幾分心虛,說來慚愧,文廟確實去得不多,當然去還是去過的,“進山就得拜山頭,下水就得拜水府,知不道?入廟燒香,最重心誠則靈。我每次去文廟,先敬過香,再去大殿拜掛像,在門外就使勁瞅著至聖先師的掛像,必須心無旁騖,目不斜視,跨過門檻,跪在蒲團上,就給他老人家砰砰砰磕頭!”
在陳靈均看來,這就叫要拜就拜最大的山頭,比如到了北俱蘆洲,隻要有那個福分,就得跟黑白通吃的火龍真人處好關係,再比如到了流霞洲,就得第一個拜訪青宮山,與德高望重、胸襟寬廣的荊老神仙套套近乎。
給陳靈均這麼一說,仙尉就聽明白了,而且深信不疑,確實是陳靈均做得出來的事情。
仙尉用一種憐憫眼神看著青衣小童,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景清道友,果然不走尋常道路。”
陳靈均哈哈大笑,“都是千金難買的寶貴江湖經驗,有你學的。”
歸鄉日期不斷往後延期,一拖再拖的湖山派掌門高君,終於舍得離開落魄山和披雲山,她率先返回蓮藕福地。
鐘倩要比高君晚兩天,不情不願返回家鄉天下,這個胸無大誌的金身境武夫,要不是福地武學第一人的身份擺在那裡,估計隻會留在霽色峰私宅裡邊,繼續每天大蔥蘸醬,喝點小酒,看幾本與大風兄弟和道士仙尉借來的雜書,到了吃飯的點,就跑去朱斂那邊等著,幫忙端菜上桌,吃完之後,再與粉裙女童一起幫著收拾碗筷,最後與老廚子點幾個菜,下一頓,就有盼頭了。
這天從牛角渡那邊,來了個直奔落魄山的訪客。
白發童子神出鬼沒,她這個編譜官當得跟小米粒的耳報神,一樣儘心儘責。
一眾訪客當中,總算來了個中五境練氣士!
是書簡湖五島派的掌門曾掖,從大驪京城那邊乘坐渡船到了這邊,白發童子記錄下年月日、譜牒身份。
曾掖婉拒了那位編譜官的帶路,自己走到霽色峰竹屋那邊,陳平安放下筆,帶著曾掖來到崖畔石桌落座。
陳平安笑問道:“去過大驪京城了?”
曾掖點點頭,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已經見過她了?”
沒來由的,曾掖一下子就淚流滿麵。
陳平安沉默片刻,確實不知如何開解曾掖才算對,隻得說道:“有空去朱斂那邊坐坐,你跟他聊聊這件事。”
曾掖收拾好心緒,與陳先生聊了五島派的情況。陳平安聽得仔細,給了些建議,讓曾掖可以留心哪些細節。
之後暖樹趕來這邊,遠遠站在青石板小路那邊,她不去打攪山主老爺跟曾掌門談正事。等到談話結束,她才走向石桌那邊,帶著曾掌門去了山中住處。到了宅子門口,曾掖接過鑰匙,與暖樹道了一聲謝,進了屋內,放好行李,猶豫了一下,就直接去找那個在落魄山當大管家的朱老先生了。
老廚子的宅子大門,一向是虛掩不栓的,誰都能來串門。
朱斂躺在藤椅上,搖著蒲扇,坐起身,笑道:“曾掌門,幸會幸會。”
曾掖作揖道:“五島派曾掖,見過朱老先生。”
朱斂手持蒲扇,晃了晃,“自家人,都彆客氣,坐下聊。”
年輕人在青峽島,曾經給自家公子當過賬房幫手。
曾掖坐在簷下一旁的竹椅上,說了一個多年之前的老故事,故事的開篇,是少年被一個叫章靨的恩人帶到了青峽島,瞧見了形容憔悴卻眼神熠熠的陳先生,他身穿棉袍,氣態溫和。曾掖還說了這個少年是如何畏懼顧璨,在這篇山水故事的開頭,跟酒無關。之後就是有陳先生住在隔壁,膽小懦弱的少年,便漸漸放下心來,遇到了一些跟書簡湖有關、卻很不書簡湖的人和事,鬼與債。在曾掖就要說到與那個來自黃籬山的姑娘,朱斂站起身,說稍等片刻,去酒窖拿了一壺酒過來,揭了泥封,遞給曾掖,曾掖喝著酒,也不知道是人喝酒,還是酒喝人,繼續說著故事,一直說到了自己去大驪京城,說到了大太陽底下的那場重逢,有個姑娘蹲著看書,書上的故事裡,有個叫曾掖的膽怯少年,還有個可能到故事最後都不曾喜歡曾掖、也不知道曾掖喜歡自己、或者可能知道卻假裝不知道的的蘇姑娘。
喝到最後,酒壺都空了,曾掖還是在那邊仰頭喝酒。
朱斂搖晃蒲扇,輕聲說道:“少年本來以為自己這輩子,想要再與心愛的姑娘重逢,需要找她等她一百年幾百年一千年,如果沒有找到,我相信少年就可以一直喜歡下去。但是世事就是這麼奇怪,好像美夢成真,終於找到了心儀的姑娘,照理說,這是一件多難得的幸運事啊,本該萬分慶幸才對,卻開始患得患失了,可要說傷感,好像又不至於撕心裂肺,覺得肯定不該如此,怎麼可以這麼人心不足呢,不該如此。細細碎碎,撓心撓肺,肝腸百結。”
“此般滋味,不是苦,是澀。”
“徹底忘記蘇姑娘,轉去喜歡如今的劉姑娘,覺得對不起前者。”
“長久眷戀著蘇姑娘,同時又喜歡劉姑娘,又覺得對不起後者。”
“隻因為在你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她們終究不是一個人了。”
“喜歡誰,不喜歡誰,同時喜歡誰,誰都不喜歡了,好像不管做什麼,怎麼都是個錯。”
“又不是那種喜歡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既然明知是錯,又讓我們如何能夠真正安放其心呢。”
朱斂笑問道:“曾掖,早知如此絆人心,你會後悔當年遇見蘇姑娘嗎?會後悔這次去大驪京城嗎?”
曾經的少年曾掖,如今的五島派掌門,毫不猶豫,使勁搖頭,“絕對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