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巔修士的境界高低,如一尊巍峨法相矗立在大地之上,人間每一位飛升境和十四境,當然各有各的了不起,但是幾乎所有山巔修士,都是各走道路,才有各自的境界,其法相高度,終究不曾觸及天幕的瓶頸所在。
但是鄭居中的法相高度,就像隻是因為有三教祖師擋著,才“隻能隻有”那麼高。
李-希聖問道:“有沒有帶酒?”
陳平安點頭道:“喝什麼酒?”
李-希聖笑道:“我們家鄉的糯米酒釀就可以。”
陳平安便從袖中摸出一壺董半城的糯米酒,遞給李-希聖,忍不住笑道:“看似將就,可不便宜。”
就因為有一塊“驪珠”的金字招牌,再加上小鎮龍窯燒造的民窯青瓷酒壺,如今都快賣出仙家酒釀的價格了,還真有人買。
李-希聖喝了一口滋味綿柔的糯米酒,說道:“我不是說鄭居中的壞話,撇開他的那顆道心不談,鄭居中一心想要術外求術,道上得道,你我因為各自的修行路數,都要忌憚他幾分,還有所有目前的和將來的十四境修士,同樣需要小心再小心,因為誰都不清楚,自家腳下所走的一條獨木橋,有無可能哪天就會與鄭居中的道路沾了邊,莫名其妙便起了一場大道之爭。”
陳平安點點頭。
李-希聖笑道:“心有戚戚然。”
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好似人間萬年以來,就數鄭居中最自由。
李-希聖說道:“念頭一事,效果如何了?”
陳平安說道:“念頭自然生發,比當年崔師兄少了一大半,儘量收束念頭,比崔東山多了至少半數。”
李-希聖點頭道:“很厲害了。”
前者難在“自然”二字,後者的收束和止念,可不是尋常練氣士的坐忘凝神。與白玉京道官的心齋,佛門的坐禪,也有差異。
李-希聖笑道:“寶瓶跟著崔宗主他們一起乘坐渡船返回家鄉,我去護道一程。”
陳平安連忙致謝一句,李-希聖沒好氣回了一句,你是她哥啊。
小陌忍住笑。
陳平安瞥了眼天幕,深呼吸一口氣,收回視線,與李-希聖作揖告彆,李-希聖與之作揖還禮。
李-希聖率先離開青鸞國,去往寶瓶洲南端的老龍城。
小陌突然以心聲說道:“公子,我想收柳蓑為弟子。”
陳平安好奇問道:“他是劍修?”
小陌搖頭道:“不是。”
陳平安恍然,小陌可不止是精通劍術,所學駁雜,教一個中五境的柳蓑,綽綽有餘。
小陌說道:“我收柳蓑做不記名弟子,他跟落魄山沒有關係。”
陳平安點頭道:“你收徒我放心。不過你得先晾他幾天……算了,沒什麼差彆,你跟柳蓑直說就是了。”
柳蓑足夠聰明,而且心思重,恰好碰到小陌這樣的師父,好像是一樁柳蓑命中該有的仙家緣法。
帶著小陌返回落魄山,陳平安先去了一趟竹樓,然後趕緊去見君倩師兄。
山上,謝狗竟然恢複了真容,以白景姿態,與君倩師兄在那邊喝酒,可謂豪飲,再無半點嬌憨少女模樣。
瞧見了返山的小陌,白景也隻是打著酒嗝,眯眼而笑。
陳平安喊了一聲君倩師兄,劉十六笑著點頭,讓小師弟和小陌都坐下,一起喝酒。
陳平安欲言又止。
君倩笑道:“白也被魏山君拉去披雲山見大先生了,小米粒跟著一起耍去。”
陳平安就沒想著要去披雲山見白也。如此待客,就太不落魄山了。
可能就算小師弟要去,君倩這個當師兄的都會攔下,沒必要如此落了痕跡,好友白也,向來不喜客套。
白景和小陌,與君倩都算舊識,遠古歲月裡,當然算不上什麼朋友,相對而言,君倩跟小陌更熟悉些。
君倩說道:“小陌先生,在這邊小酌,喝過了酒,隨時可以去往青冥天下,老觀主在明月皓彩那邊等著你,萬年未見的老朋友了,可以接著喝第二頓。”
小陌笑著點頭,“可以陪君倩先生多喝點。”
浩然天下,青冥天下,蓮花天下和最新五彩天下,跨越天下的道路,相互間還是相對比較穩固的,就像是被築起堤岸的光陰長河支流。
小陌此次訪友,除了與碧霄洞主敘舊,還有自家公子叮囑的兩件事,其中一件事,與劉宗主的道侶“賒月”有關。
先前碧霄道友造訪落魄山,曾經與崔宗主做了一筆買賣,以神通帶走了那塊青石崖的“真跡”。
龍須河畔那片坑坑窪窪“座位”眾多的青色石崖,小鎮百姓俗稱為青牛背。
曾經仔細勘驗過驪珠洞天各處山水的崔東山,竟然也未能瞧出半點古怪來,結果就被老觀主收走了。
怪不得崔東山沒能撿著這個大漏,一來境界不夠,二來在這驪珠洞天舊址內,能稱之為古怪神異的人事和地方,還少了?
少年郎少不更事,總有看走眼的時候嘛。
那片青崖,就是一塊曾經墜入藕花水底的月宮鏡,鏡內藏有一輪品秩很高的遠古舊時明月。靈犀一點,精神萬古。
至於此寶如何一路輾轉到驪珠洞天,落地生根化作石崖,肯定跟世間最後一條真龍有關了,昔年龍女嫁妝之豐,舉世皆知。
至於顧璨說給劉羨陽的那個猜測,不能說離題萬裡,其實確實被他猜中了一部分事實,與道號洞庭的靈飛宮宮主湘君,舊白嶽齊雲山有關。
隻不過賒月最重要的合道契機所在,兜兜轉轉,仍然是回到了明月皓彩當中,物歸原位一般,就隻差沒有物歸還主了。
上次老觀主是花了大價錢買走的那片青崖,陳平安就想要重新將其買回來,先前是崔東山殺價,這次就換成了小陌。
若無小陌,估計都沒得談。
至於第二件事,與女子武夫岑鴛機有關。
因為碧霄道友當時在山門口,與那個每天在集靈峰神道走樁的岑鴛機,竟然還跟她聊了一句,問她是不是叫岑鴛機。
她的姓氏“岑”字,作“山小而高、峻極之貌”解,鴛機就更通俗易懂了,就是市井坊間的織錦機,詩家寓意移花影。
陳平安之前在過雲樓,詢問陸沉,岑鴛機,連同她所在家族,早先是不是他陸沉牽線搭橋,才搬遷到的龍州,再來落魄山。
陸沉隻是裝傻。
小陌遠遊之前,再次提醒謝狗。
白景隻是揮揮手,示意有她在落魄山,陳山主閉關絕無意外。
等到小陌走到院內,化虹飛升衝天而去。
白景始終坐在桌旁,她一皺眉,悶了一大口酒。
君倩哈哈大笑起來,“我就說吧,他不會吃醋的。”
陳平安笑道:“倒也未必。”
白景眼睛一亮,恢複貂帽少女的模樣,“當真?”
陳平安說道:“猜的,不作準。”
謝狗揉了揉貂帽,撇撇嘴,“問朱老先生,就作得準。”
青冥天下,兩輪明月共懸。
如美人之雙眸,凝眸處是人間。
身材高大的老觀主走出茅屋。
蹲在地上的道童有些奇怪,還有需要自己師父親自出門待客的人物?
屋外有個滿身寒酸氣的乾瘦道士,抬了抬眼皮子,隻見一道璀璨劍光劃破天幕,轉瞬即至明月中。
是一張陌生臉孔,收斂了劍氣,黃帽青鞋綠竹杖,瞧著人畜無害,青年容貌。
老觀主一見麵就笑問道:“可曾被她睡了?”
小陌無奈道:“不聊這個。”
老觀主卻沒有放過這位好友,“早就勸過你,看開些,你睡她她睡你,有什麼兩樣,誰睡誰不是睡。”
小陌說道:“碧霄道友,你再這麼聊天,我就走了。”
屋裡屋外的兩個弟子,都好奇萬分,不知對方是何方神聖,能夠讓師父如此不見外。
他們的師父,可不是一個喜歡跟人開玩笑的道士。關鍵對方竟然還能撂下一句走人。
老觀主大笑著伸手抓住小陌的胳膊,“走,喝酒,依舊是自釀的酒水,看看手藝比起當年,有無精進幾分。”
小陌以心聲說道:“有兩件事,要與碧霄道友打個商量。”
“不就是那柄古鏡的歸屬,和一個小姑娘的根腳嘛。”
老觀主埋怨道:“道友,萬年未見,重逢不易,怎麼一見麵就聊這些瑣碎事,無趣至極。你真要願意扯閒天,哪怕是聊貧道的那個便宜師侄也好啊。”
老觀主所謂的便宜師侄,當然就是上杆子喊師叔的白玉京陸掌教了。
陸沉有五夢七心相,其中一夢一心相,很難分清楚是一是二。
此外躲起來好似一條漏網之魚的白骨真人,以及已經被陸沉收回的儒生鄭緩,是五夢之二。
藕花福地,曾經得到那隻銀色蓮花道冠的“呆若木雞”俞真意,還有那隻能夠勘驗文運的黃雀,是陸沉在修行路上,由大道顯化而生的七心相之二。
小陌被拉著坐在一張木桌旁,桌麵如水紋微動,細看之下,竟是有彆於蓮藕福地的另外一座藕花福地。
落座之前,小陌不忘與那青年道士笑著自我介紹一番。
剛剛成為老觀主大弟子沒幾天的王原籙,滿臉受寵若驚,身穿棉布道袍的乾瘦道士,其實早就束手而立在桌旁了,聽到那位前輩的介紹,王原籙趕忙稽首,就差沒有以頭點地了。
老觀主笑著點評自己的這位開山大弟子,“焉兒壞,好苗子。”
王原籙覺得這兩個說法,都跟自己沒關係,隻是沒膽子反駁。
小陌點頭道:“修道資質之好,實屬罕見。”
“至於屋裡那個幫著煉丹的,不提也罷,唯一可取的,就是修道還算勤勉了。”
“大器晚成,不耽誤他成為後起之秀,修行一事,隻要達到資質這道門檻,就要比拚後天努力和一點運氣了。既然有了勤勉修行的道心,又是碧霄道友的記名弟子,運氣能差到哪裡去,想必未來山巔,肯定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屋內那個忙著煉丹的小道童,聽見了這番暖心話,差點沒感激得當場落淚。
老觀主咦了一聲,“道友好像還沒喝酒啊。”
小陌伸手一拍桌子,笑道:“如碧霄道友所說,我們先忙正事。”
當然就是喝美酒了。
老觀主一揮袖子,桌上擺滿了自釀的三種酒水,還有三碗白碗。
三種年份的仙釀,分明名為百年,千秋,萬歲。
小陌聽過碧霄道友的解釋,就先拿起一壺百年酒,不著急喝其餘兩種酒水,人生幸事之一,就是苦儘甘來,漸入佳境。
揭了泥封,小陌倒滿一碗酒水,仰頭滿飲一口悶,再倒了兩碗,都是一口飲儘。
與碧霄道友釀酒與飲酒,從不知勸酒為何物。
老觀主亦是如此喝酒,陪著小陌,連乾三碗。
老觀主突然皺眉道:“怎麼回事,那把飛劍?”
小陌笑道:“剝離出去了,送給了一個資質很好的小姑娘。”
王原籙已經挪步,去茅屋簷下那邊蹲著雙手插袖了,聽得眼皮子打顫,飛升境純粹劍修,做事都這麼豪爽嗎?
老觀主抬起手,掐指一算,“這個小丫頭片子,資質是好,屬於那種應運而生的天材了。你這把本命飛劍,若是認了師徒名分,倒也不算白送。”
小陌搖頭道:“沒有師徒名義,無所謂的事情。”
老觀主哈哈笑道:“不愧是道友,如此才對味。”
桌上的百年酒,數量反而最少。
由此可見碧霄洞主的待客之道。
小陌一拍腦袋,立即起身,從袖中摸出兩件見麵禮,走向茅屋那邊,分彆送給簷下的青年道士,和屋內的煉丹少年。
都沒跟這位出手闊綽的山上前輩如何客氣,一個是真心窮怕了,一個是打小就心大。
等到小陌返回座位,老觀主以心聲問道:“何時才算還完債,真正恢複自由身?”
小陌意氣風發,伸手指了指滿桌子酒水,“一張桌子兩道友三種酒,豈不是早就自在了?”
老觀主笑著點頭,問道:“你有沒有見過鄭居中?”
這家夥在天外跟餘鬥乾上了。真打肯定是真打了,不過雙方都有默契,不會往死打,畢竟犯不著。
到了他們這種境界的,除了壓箱底的幾手絕活不宜過早抖摟出來,否則就算是那種點到即止的切磋道法,道行深淺,手段多寡,殺力高低,防禦強弱,就都差不多有數了。
小陌搖頭道:“暫時還沒有跟這位鄭城主打過照麵。”
老觀主隨口說道:“那把古鏡你帶回落魄山便是,至於那個叫岑鴛機的女子,根腳來曆,大致與青冥天下翥州某個宗門,有些淵源,不過岑鴛機的前身,來頭不如那個叫朱鹿的那麼大,讓陳平安不用多想就是了,過去的事就過去了。陸沉一向是在大街上拉屎不擦屁股的。”
小陌都沒有道謝,隻是抬了抬酒碗,一飲而儘。
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顯而易見,陳平安還是小覷了小陌跟老觀主的私誼。
老觀主沒來由笑道:“遙想當年,那麼一長串隊伍,跟在個頭彆木簪的道士屁股後頭,走在路上,如蛇蜿蜒,很是懷念啊。”
小陌點點頭,記得當年走在隊伍最後邊的“啞巴”少年,就是如今的道祖。
當時跟在“仙尉道長”身邊的那一小撮早期“道士”,幾乎都得道了,最不濟也是個地仙。
老觀主喟歎一聲,“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小陌說道:“不管是求道之心,還是打架本事,你都不如他。”
客人的這句話,雖然是……大實話,依舊聽得屋內少年汗毛倒豎,身體緊繃,就怕外邊掀了酒桌就乾架一場。
王原籙雙手插袖,瞪大眼睛,呆呆看著那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前輩,學到了學到了,竟然還能這麼當訪客?
他們心知肚明,這可是師父他老人家最不愛聽的一句話了,沒有之一!
陸沉不敢說,女冠吾洲同樣不敢說,白玉京天仙道官不敢說,甚至整個青冥天下的山巔修士,都沒誰敢說吧。
不曾想老觀主隻是舉起酒碗,灑然笑道:“喝酒喝酒。”
小陌眼神清澈,微笑道:“但是我隻跟落寶灘碧霄洞主是朋友。酒好,道友更好。”
老觀主放聲大笑,心情暢快。
在落魄山那邊,沒能見著陳平安和裴錢,李槐就帶著狐魅韋太真回到了祖宅,可惜早年的街坊鄰居多是搬去了州城。
也好,省得李槐解釋什麼。其實小時候穿開襠褲那會兒,虎頭虎腦的李槐,就經常跟婦人婆姨們湊一堆,聽她們聊家長裡短。
林玉璞和董半城,一起走了趟牛角渡,接到了一位來自大驪京城的同窗。
是早就已為人婦、連孩子都已成親的石嘉春,婦人當然不可能再像小時候那樣紮倆羊角辮了。
石嘉春玩笑道:“董水井,不仗義了啊,我在京城都聽說過你的大名,這麼財大氣粗了,就不會幫我租下一條仙家渡船,顯擺顯擺,好讓我裝一回山上的有錢人?”
董水井笑道:“財不露白。”
林守一冷笑道:“石嘉春,你可能還不清楚,前些年還是董半城,如今咱們該稱呼他一聲董半洲了。彆說讓掛在他名下的渡船捎你一程,就算讓董半洲白送你一條山上渡船都不算什麼,就是從他指甲縫裡摳出點小錢。”
董水井沒好氣道:“林玉璞閉嘴吧你,彆忘了你小子還欠我一百顆神仙錢,非得我跟你收點利息才開心?”
石嘉春嘖嘖出聲,使勁打量著董水井,“以前上學那會兒,我總覺得自己才是最會打算盤的,以後肯定能做大買賣掙大錢,都瞧不上銅板兒,每天隻數碎銀子,不曾想最後還是你最有錢,看不出來,真是看不出來,早知道那會兒就跟你拜個把子了。”
董水井笑問道:“是去落魄山那邊住下,還是我幫你在縣城或者州城找個地方?”
林守一說道:“肯定去州城啊,仙家客棧都姓董,”
石嘉春歎了口氣,眼眸含笑,調侃道:“早知如此,當年在學塾那會兒就黏糊你了,甭管是大驪京城,還是仙家渡口,如今在哪兒買東西還需要看價格呢。”
董水井滿臉無奈。
石嘉春掩嘴笑道:“我還有個女兒,尚未找到好人家,上次京城婚宴,你肯定見過的,董水井,有沒有想法?”
林守一笑嗬嗬道:“董半洲,還愣著做什麼,趕緊喊丈母娘啊。”
董水井黑著臉,“羊角辮,彆太過分啊,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彆學林玉璞。”
石嘉春回過神,驀然瞪大眼睛,直愣愣盯著林守一,“林玉璞?好個林守一,記得元嬰還沒幾年呢,就夠嚇唬人的了,如今竟然是玉璞境的神仙老爺啦?!”
董水井點頭道:“可不是,如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平時說話橫著呢。”
石嘉春還是孩子氣,捧腹大笑,好不容易止住笑,伸手揉了揉眼角,擺手道:“不開玩笑了,董水井,幫我在小鎮找個落腳地兒就行,處州城離著落魄山還是太遠了,我不比你們這些當神仙的,雲裡來霧裡去的都是家常便飯,這一路暈船,暈得我比懷孕還難受,實在是遭罪。住在小鎮就好,熟門熟路的,每天還能散散步。”
董水井點頭道:“我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都有宅子,不過掛在彆人名下,你可以挑一棟。”
林守一笑嗬嗬。
石嘉春就選了桃葉巷的宅子,董水井祭出一艘符舟,說石嘉春暈船,讓境界更高的林玉璞幫著掌舵。
到了桃葉巷那處宅子門口,董水井打開門,繞過一堵仙家石材打造而成的影壁,進了前院,問石嘉春滿不滿意,石嘉春說小時候做夢都想住這邊,有什麼不滿意的。董水井再將一串鑰匙遞給石嘉春,說宅子空得久了,隻是讓人定期打掃,所以很快就會有幾個州城客棧的女子,趕來這邊打掃庭院。林守一還是笑嗬嗬,石嘉春就是嘖嘖嘖。吃力還不討好的董水井憋屈不已,笑罵一句。
林守一問貴府有沒有備好的茶葉,董水井說自己也沒來過這裡,不清楚,想喝茶就自己找去。
林守一去翻箱倒櫃,約莫是今年新茶尚未上市的緣故,就沒找著,他們就與石嘉春聊了會兒,然後去找李槐。石嘉春沒有跟著,說自己逛逛去,她出了院子,獨自散步在故鄉,騎龍巷壓歲鋪子跟草頭鋪子相鄰,早先都是石嘉春她家的產業,後來因為舉家搬遷去了京城,就轉手賣給了陳平安。
眼角已有魚尾紋的婦人,在壓歲鋪子花錢買了幾塊糕點,石嘉春眯眼而笑,味道依舊很好。
這些年的相夫教子,沒什麼不好的。
至於昔年學塾同窗們,一個個飛黃騰達了,她隻需替他們高興就是了。
石嘉春走著走著,沒來由有些傷感,想念齊先生了。
先前聽林守一說陳平安也在一個小村子開館蒙學了。
不知為何,石嘉春沒有半點意外。
記得年少時,她曾轉頭望向窗外,看到一個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在門外徘徊不去,少年瞪大眼睛,約莫是皮膚被曬得黝黑的緣故,襯托得少年一雙眼睛格外明亮,他好幾次張嘴又抿嘴,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頭,終於喊出一聲齊先生。
齊先生走出學塾,站在少年跟前,身材修長的教書先生,微微彎腰低頭,羞赧的草鞋少年雙手遞出一封書信。
刑部侍郎趙繇,喊了處州刺史吳鳶一起喝酒,沒有選在處州刺史官邸,而是挑了一棟酒樓,戶部清吏司郎中關翳然,則喊來了寶溪郡太守荊寬。從一國計相轉任刑部尚書的馬沅,官帽子最大,他又是上柱國馬氏的家主,所以坐主位。
在一處塵封多年的小鎮舊學塾外邊,曾經同樣在此教書多年的老夫子,轉頭望去,就看見了那個身材魁梧的漢子。
馬瞻嘴唇微動,輕聲喊道:“君倩師兄。”
君倩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等到見著了先生,可彆說不出話來。當年我們這撥人裡邊,就數你跟小冬,在先生這邊,最會拍馬屁,還誠懇,先生愛聽。我們幾個在這件事上,其實都不如你們倆。”
馬瞻鬆了口氣,笑道:“如今有了陳平安,我跟茅師弟就可以休歇休歇了。”
君倩瞪眼道:“什麼?”
馬瞻立即改口道:“是小師弟。”
當年在先生那邊,也沒見你這麼喜歡跟我們這些師弟擺譜啊。
君倩說道:“小師弟跟你們倆還是不一樣,他那不叫拍馬屁。”
馬瞻笑問道:“那該算什麼?”
君倩認真想了想,也沒想出個更合適的說法。
裴錢與師父分彆,離開青杏國酒花渡後,她獨自回到了槐黃縣城,走在一條再熟悉不過的小鎮巷弄裡,記得小時候去學塾上課,時常有一隻白鵝在這邊蹲點似的,雙方追逐打鬨,如江湖仇家見了麵,分外眼紅,幾乎每天都要過過招。打得興起了,扯住白鵝的脖子,就往牆上丟去,小老弟走你一個……當然她會注意力道,如此旗鼓相當的高手,畢竟難尋,必須珍惜。
隻是後來鬨出過一樁賠錢了事的小小風波,她就帶著騎龍巷左右護法,繞道而行了。
那會兒師父不在家,小黑炭就覺得也沒什麼可說的。
書上說了,由奢入儉難,以前裴女俠在南苑國京城一個人闖蕩江湖,她可是每天把委屈當飯吃的,頓頓管飽,可不能到了師父家裡,每天光顧著過神仙日子了,就受不得半點小委屈嘛。
說是這麼說,可到底是難以釋懷的委屈事,誰讓小黑炭記性好。
隻是等到跟著小師兄走了一趟劍氣長城,見著了師父,小黑炭就真覺得沒什麼了。
那座傳說中的劍氣長城,果真比雲海還高哩,到了晚上,頭頂就是三輪明月,天高地闊!
返回家鄉的時候,大白鵝說我們心裡的每一個委屈,就是稻田裡的一棵稗草。
大白鵝還說,隻要一個人的心田足夠寬廣,就可以不用去管幾棵冒頭的稗草了。
裴錢覺得大白鵝說得挺有道理,至少有自己師父的一成功力!
今天走下騎龍巷的層層台階,裴錢先去草頭鋪子跟趙登高和田酒兒打過招呼,聊了幾句,發現鋪子這邊多出了個二掌櫃的道士。
對方自稱是林飛經,並無道號,如今拜師於仙尉道長,不是什麼二掌櫃,隻是在這邊打雜。
《最初進化》
裴錢走入隔壁的壓歲鋪子,站在櫃台後邊板凳上看書的小啞巴,瞧見了師父,嘴唇微動,聲音細若蚊蠅。
裴錢隻當沒聽見,都是給人當弟子,這一點,真不像自己。
自己小時候,每次喊師父,從來震天響。
石柔在店鋪後院那邊忙著,裴錢挑開簾子,來到後院,笑道:“石掌櫃。”
石柔輕聲道:“回了啊。”
裴錢嗯了一聲,“師父讓我們近期都回一趟落魄山。”
石柔問道:“你們吃頓飯再上山?”
裴錢點頭笑道:“本就踩著點進鋪子的。”
石柔看著那個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子,如今知書達理得就像書香門第裡走出的,這在前些年,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裴錢還是小黑炭那會兒,那是真鬨騰啊。
裴錢從袖中摸出一份禮物,壓低嗓音道:“石柔姐姐,路上順帶買的,先去了隔壁,酒兒姐姐也有一份的。”
石柔趕忙停下活計,搓了搓手,笑著接過手,跟裴錢道了一聲謝。
老龍城上空,一艘來自桐葉洲的跨洲渡船,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坐在船欄上,眉眼笑意,絮絮叨叨個不停,嗯,那就叫諂媚,欄杆旁站著一個懸酒壺佩狹刀的紅衣女子,大概這就叫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這般場景,把一旁謝謝給看得很是羨慕,又不敢流露出來,於祿詢問崔東山,這艘渡船會不會停泊某處雲海中,因為聽說那邊有一種罕見的雲腳魚,他打算拋竿垂釣一番,崔東山說照理說是不停的,不過沒事,咱有錢啊!
曹晴朗在給鄭又乾傳授一些訓詁竅門和讀書心得,崔東山轉頭說又乾啊,這可是你曹師兄好不容易琢磨出來的獨門心法,可不能左耳進右耳出啊。
鄆州嚴州府那邊的村塾,今天下了課,蒙童們一哄而散,摸魚的摸魚,有放紙鳶去的,各自成群結隊。
趙樹下在走樁,寧吉有些為自家先生打抱不平,因為又有退學的蒙童了,都是第三個了!
最早是個喜歡罵街的潑辣婆姨,強行拽走了自家孩子,前不久又有個埋怨先生不該亂打戒尺的,今天是一個家長嫌棄學塾課業安排不靠譜的,都轉去了浯溪村那邊上學,炊煙嫋嫋裡,青山綠水間,陳平安躺在竹椅上休歇,揉了揉眉心,紙上得來終覺淺,教書真是不容易,他還得經常帶著尿褲子的孩子一起去溪邊,幫著洗褲子,也有些借口上茅廁的蒙童,膽子是真大,一去就不回村塾了,隻顧著鄉野間玩鬨,一瞧見青衫布鞋的教書先生過來逮人,要麼躲,要麼撒腿跑得飛快。不過好在更多的,還是一張張稚嫩的臉龐,一雙雙清澈的眼眸,有模有樣,每天都在念書識字,每天都有琅琅書聲。
陳平安轉過頭,怔怔望向簷下的那串鈴鐺,陳平安緩緩收回視線,輕輕閉上眼睛,雙手疊放在腹部,豎耳聆聽,鈴鐺好似留客,在與過路的春風說著悄悄話,叮咚叮咚叮叮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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