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id="tet_c"陳平安帶著小米粒到了那棟宅子,院門屋門都開著,待客廳堂內除了於玄,君倩師兄和白也都在,裴錢正襟危坐,還有一個眼觀鼻鼻觀心、不知道自己坐在這裡圖個什麼的青衣小童,於老神仙你看樣子也不是個好酒之人啊,再說了,老前輩境界這麼高、年紀這麼大,真上了酒桌再敬酒一個,陳靈均都怕自己手抖,端不穩酒碗啊。
還是背劍穿青紗道衣裝束的陳平安,跨過門檻,先與老真人打了個稽首,“晚輩見過於真人。”
老真人伸手虛按兩下,笑道:“我這個客人都不客氣,在山中當是在自家逛蕩的,作為東道主的陳道友又客氣什麼,見外了。”
陳平安還是第一次見著這位浩然天下的人間最得意,再次作揖行禮,“見過白先生,君倩師兄。”
白也點頭致意。
君倩笑著點頭,“趕緊坐。”
陳平安好不容易才不去看那頂虎頭帽,沒有去坐那條主位椅子,隻是就近在君倩師兄身邊落座後,便開始目不斜視,與裴錢和陳靈均對視,裴錢咧嘴一笑,陳靈均眼神幽怨,抽了抽鼻子,顯然比較委屈,嘛呢嘛呢,於老真人咋想的,非要點名要求自己一起聊幾句,聊個錘子,自己大氣都不敢喘。
於玄就坐在陳靈均身邊。
陳平安這邊一排座椅,當了宗主的崔東山位置最靠內,然後是客人白也,君倩師兄靠外。
陳平安笑道:“於真人,其實陳靈均平時沒這麼拘謹的,以後關係熟了,就會知道他比較活潑。”
當然如果陳靈均不是事先就知道前輩你的身份,可能就會更活潑更跳脫了。
於玄撫須笑道:“原來如此。”
原來是雙方關係還沒好到那個份上。
陳平安好奇問道:“曹晴朗怎麼沒來這邊?”
崔東山身體前傾,探出腦袋,轉頭望向自家先生那邊,“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我不得不背地裡跟先生說上一說。”
陳平安說道:“說說看。”
裴錢說道:“曹晴朗在桐葉洲那邊遇到了兩個朋友,其中一個,比較特殊。”
陳平安疑惑道:“這有什麼好背著曹晴朗議論的。”
曹晴朗當年離開藕花福地,就曾跟隨種夫子跨洲遊曆,之後在大驪王朝這邊,就與作為科舉同年的荀趣關係莫逆。
交朋友這種事情,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何況曹晴朗從小就老成,曆練過後,更是性格沉穩,能出什麼問題?
崔東山解釋道:“除了荀趣,先生已經見過了,曹晴朗在桐葉洲那邊又認識了兩個朋友,一個叫徐珍,是個剛剛開始步入修行的年輕書生,在一家官府書院擔任講習多年,與曹晴朗屬於誌趣相投,偶爾有些學問上的爭論,都能夠求同存異,屬於相互砥礪學問,而且看得出來,徐珍對曹晴朗十分仰慕,覺得自己與曹晴朗是那種亦師亦友的關係。”
“還有一個叫餘勵的練氣士,在山下屬於耄耋之年了,但是修道有成,駐顏有術,瞧著還是很年輕的,餘勵是山澤野修的半路出身,前些年才結金丹,博學多才,學問粹然,我跟曹師弟私底下聊過此人,曹師弟評價很高,覺得餘勵與當年家鄉半個先生的陸先生,是差不多的學人。於是我就很好奇了,想要親眼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能夠讓曹師弟都覺得自慚形穢,餘勵此人的身世背景,有據可查,曾是桐葉洲一座小仙府的譜牒修士,如今山門還在,履曆檔案都在,連同家族在內,都沒有任何問題。之所以會淪為散修,還是因為當初師門作為,沒有半點擔當可言,一大幫祖師堂成員,隻顧著帶上嫡係弟子、家眷法裔偷偷乘坐渡船往北方逃難了,期間剛好碰到五彩天下開門,就跑了個沒影。餘勵一氣之下,既沒有跟隨掌門、師長們一起離鄉避難,也沒有一走了之,他先是不動聲色,帶著那撥外門弟子、丫鬟雜役一起找了處偏遠貧瘠之地躲藏起來,等到不打仗,世道太平了,也不願苦等什麼師門修士返回舊址,他就散儘身上積蓄神仙錢,交予那些下五境同門,再幫他們尋了一處山頭開辟洞府,自己則算是主動脫離了祖師堂譜牒,從此成為一位雲遊四方的山澤野修。”
說到這裡,崔東山硬著頭皮壯著膽子說道:“受我所托,裴師姐曾經遠遠看過一眼對方的心境,心湖道場景象,是一座巨城,大日懸空,陽光普照,城內百姓安居樂業,粗略估計有百萬之多,人人無憂無慮,大小建築井然有序,花木欣欣向榮,書院眾多,武館林立,神靈祠廟香火與炊煙共嫋嫋,幽明人鬼、練氣士和精怪妖族共處,儒釋道與百家學問在此如江河彙流。”
陳平安豎耳聆聽至此,開口評價道:“心境氣象不是一般的大了。就是不知道此人已有此心,有無此道行。”
崔東山也曾專程去拜會過此人,與之朝夕相處了差不多半個月光陰,就連崔東山這種最擅長挑刺的家夥,竟然都沒有找出半點不對勁的地方。溫文有禮,待人誠懇,誌向高遠,做事細致……可越是如此無懈可擊,崔東山就越是篤定一事,事出無常必有妖!
崔東山的理由很簡單,天底下如我先生這樣“布置得當”的人,人間絕對不能出現第二位!
陳平安思量片刻,笑道:“又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們該拉上曹晴朗一起聊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裴錢立即說道:“師父,我當時就是這麼說的,小師兄非要鬼鬼祟祟,見不得光似的。”
崔東山驀然瞪大眼睛,裴師姐你有這麼講過嗎?小師兄怎麼不記得了!
裴錢提醒道:“勞煩崔宗主繼續說正事。”
崔東山抬手握拳,輕輕捶打心口。無事大白鵝,有事小師兄。如今倒好,都喊崔宗主啦?真是肝膽欲裂,教人痛徹心扉!
陳平安突然問道:“此人有無躋身某國廟堂的意向?”
崔東山點頭道:“有,他在去年已經與虞氏王朝接洽了。”
陳平安點點頭,這就更加合乎情理了,“不用藏著掖著,回頭我來跟曹晴朗聊聊此事。”
崔東山繼續說道:“先生,接下來都是些糟心事了,學生哪怕想要報喜不報憂都難了。”
陳平安笑道:“我是山主,你是宗主,說來說去,我至多是聽了糟心,真正需要操心的還是崔宗主。”
崔宗主目瞪口呆,不該來的,不該來的,先生與大師姐,竟然都開始翻臉不認人了,下宗難道就不是自家人嗎?!
陳平安說道:“那艘突然冒出來的丙丁劍舟,到底歸誰,照規矩,好像還需要去霽色峰祖師堂商討過後才有定論?”
崔東山無精打采,低頭拿袖子摩挲著椅把手,有氣無力道:“那學生就有事說事了,首先,雲岩國京城外的魚鱗渡,起了一場山上衝突,幾個煉氣士跟一撥江湖武夫大打出手,差點鬨出人命,已經開始打糊塗官司了。雲岩國皇帝又是個搗漿糊的,不願攬事,官司就推到了祖師堂那邊,好巧不巧,那座臨時組建的祖師堂內部,也吵了一大架,道號焠掌的李拔,作為東海水君府全權住持大瀆開鑿事務的話事人,約莫是在京城聽見了幾句不中聽的言語,小題大做,非要對方認個錯,把話收回去,結果碰到幾個頭硬腰杆硬嘴更硬的主兒,你李拔境界高,打殺了他們可以,道歉那是沒有的,想都彆想。我當然想要秉公處事,也是這麼做的,按著那幾個人的腦袋道了歉,結果就是那兩方各有後台背景的山上勢力,全部撂挑子了,兩個山上道場,以及幾個大瀆沿途的山下小國,都不乾了。再加上魚鱗渡那兩撥差點打出腦漿子的,反正儘是些不讓人省心的貨色。”
王朱當時豪擲一萬五千顆穀雨錢給崔東山,差點當場把崔宗主給砸暈了。
咫尺物是一件螭龍盤踞青瓷的筆洗,她當時沒說何時歸還此物,崔東山就當是附帶的添頭了,還什麼還。
陳平安說道:“可以說真正的糟心事了。”
崔東山重重歎了口氣,一拍椅把手,怒氣衝衝道:“就在前不久,已經破土動工的數截大瀆河段,幾乎同時冒出了幾個出手狠辣且神出鬼沒的攪局者,其中一位練氣士,每次都是往人滿為患的河道那邊,全是桐葉洲中部幾個沒有地仙坐鎮的小國,哪裡經得起這麼打砸,可謂死傷慘重。砸下數張殺力巨大的符籙就跑路,此外四個,就像身份不明的山澤野修,一邊遠離大瀆河段,一邊潛行伺機而動,一出手就是大開殺戒,而且專殺那些大王朝藩屬國的將相公卿和小山頭的練氣士,短短幾天之內,做完這些就立即收手,隻出手一次就徹底銷聲匿跡了,還沒有忘記張貼榜文,揚言這就是你們膽敢妄自開鑿大瀆、壞我桐葉洲一洲氣運的下場,此外榜文上邊,還有些栽贓嫁禍潑臟水的內容,無非是說……有私心,是為了同時討好大泉女帝和太平山黃庭,以及蒲山黃衣芸,尤其是念著同鄉之誼,試圖討好那位東海水君王朱,做了幕後買賣的,作為青萍劍宗在桐葉洲立足的報酬,就要將一洲中部山運悉數裹挾入大瀆之水,白白送給東海,故而是以剝削半洲氣運而肥一水府的陰險勾當,等到大瀆開鑿成功通海,再後悔就為時已晚了。”
陳平安皺眉不語。
倒不是在乎這些無中生有的中傷內容,而是這撥如兔起再鶻落消失的練氣士,行事一點都不莽撞,而是很有布局,環環相扣,關鍵是對方肯定還留有後手。
陳平安問道:“既定的大瀆沿途各國,近期有無瘟疫發生?”
崔東山點點頭,“有了,還不止一地,不過學生已經請了中土醫家幾位高人出馬,暫時控製住了瘟疫,才沒有蔓延開來。”
陳平安問道:“書院那邊?”
崔東山說道:“天目書院副山長溫煜,已經身在雲岩國京城主持大局了。”
陳平安稍微鬆了口氣。
崔東山有了點笑容,“溫山長真是雷厲風行,竟然擅自行事,與文廟先斬後奏,直接喊上鐘魁,親自走了一趟酆都,找到了其中一個瘟疫源頭,再循著蛛絲馬跡,最終被返回陽間的溫煜,找到其中一個飼養‘瘟神’的妖族地仙修士,當場打殺,再將那尊被迫行事的‘瘟神’暫時拘押在了書院。溫煜不知道用上了什麼手段,竟然能夠再以那頭妖族的身份,聯係到了其餘兩個共犯,一並收拾掉了。現在隻說台麵上的,就剩下兩個了。”
裴錢猶豫了一下,說道:“其中一個,不是未能逃回蠻荒的妖族修士,而是桐葉洲本土人族修士,據說他死不悔改,理由是桐葉洲之所以遭此大劫,是因為劍氣長城未能守住倒懸山通道、以及文廟聖賢坐視不管的緣故。”
崔東山似乎不願多聊此事,繼續說道:“第一撥趕過去查探此事的練氣士,我們青萍劍宗這邊,就派出了米裕、邢雲和柳水三位劍修,太平山那邊有放棄閉關的山主黃庭,還帶上了道號龍門的仙人境果然,東海水府那邊,則有鬼仙黃幔和武夫溪蠻,至於其餘各方勢力,加上薛懷帶隊的蒲山雲草堂,大泉王朝一眾皇家供奉等,總計有隱匿行蹤的八支隊伍,沿著那條大瀆一線,各自選擇一處落腳,然後就是各司其職,開展一場比拚雙方耐心……還有運氣的守株待兔。”
於玄揪著胡須,“隻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守株待兔,確是沒法子的法子了,總不能什麼都不做,可如果對方就此收手,麻煩就大了。隻說人心渙散,又該如何聚攏?再加上那些攔不住的流言蜚語,你們青萍劍宗,再加上落魄山,在那桐葉洲的名聲,一個不小心,可就要一塌糊塗了。”
不說那些隸屬於臨時祖師堂的各路修士疲於奔命,效果甚微不說,更重要是那些小國,朝野上下,提心吊膽,畢竟這可不算什麼“一有風吹草動就如何”的事情了,是會死人的。所以絕大部分大瀆沿途一下子就停工了,隻有像大泉姚氏這樣的大國,還有玉圭宗和青萍劍宗這樣的宗字頭大仙府,依舊按部就班開鑿大瀆。
陳平安望向崔東山,崔東山咧嘴一笑,“我那個藏在蒲山的分身,既然閒著也是閒著,如今就在當誘餌,至於幕後布局者是否咬鉤,就看那主謀或是得力的幫凶,敢不敢殺一個青萍劍宗嫡傳劍修的龍門境少年天才,來憑此立威、一戰成名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說道:“繼續。”
崔東山說道:“讓高人算了一卦,粗略推衍出幾個對方可能會出現的地點,這廝總算被逮了個正著,因為當時太平山黃庭離得不遠,她一得到消息,就立即禦劍趕去,追上了!”
陳平安皺眉道:“黃庭都沒有成功將其截殺?”
如果殺掉了,崔東山就不用說這麼多了。
崔東山雙手搓臉,無奈道:“對方其實隱蔽足夠好了,可惜碰到了黃庭,黃庭從不拖泥帶水,對方挨了一劍,受傷不輕,可還是被那廝跑掉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身為太平山宗主的黃庭,她不但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彆忘了,黃庭的福緣之好,公認冠絕一洲。
她趕得及,追得上那位極有可能是主謀的妖族修士,本身就是一種證明,可是對方最終逃脫了,何嘗不是一種證明。
所以這比已經仙人境的米裕追上再出劍,被對方身負重傷卻僥幸逃脫,其實更棘手。
少年容貌的邢雲,老嫗姿態的柳水,兩位第一次踏足浩然天下的劍氣長城本土劍修,本來邢雲已經有了個新身份,以青萍劍宗記名供奉的身份,兼任風鳶渡船的新管事。隻因為突然冒出這麼些四處亂竄的妖族,第一次做事,就是換個地方殺妖。唯一問題,在於他們未必有機會看見那個、或是幾個妖族修士。
崔東山說道:“這頭已經確認是妖族身份的畜生,在被黃庭追上之前,曾經公開揚言,以後大瀆沿途,隻要哪裡有塵土飛揚,就會吃他一記符籙。”
陳平安問道:“這頭妖族是那種精通遁法、擅長逃命的上五境符籙修士?”
崔東山搖頭道:“聽黃庭說,好像隻是個元嬰境。但是確實精通五行遁法,一手符籙,更是層出不窮,被這家夥搭配著用,眼花繚亂。那場不足半刻鐘的追殺,黃庭其實出劍次數不少,可真正落在妖族身上的,卻隻有那麼一劍,而那還是黃庭事後與我自稱是‘憑借本能亂砍一劍碰碰運氣’。”
崔東山加重語氣道:“所以這頭妖族,極為擅長符籙。”
於玄開口問道:“崔宗主,有無符籙殘渣?”
崔東山從袖中摸出一隻小瓷罐,小心翼翼將符籙灰燼倒在桌上。
說實話,如果於玄不在山中,崔東山就隻好請先生去請先生的先生再請於老神仙從璀璨星河“下凡”一趟了。
於玄抬了抬袖子,伸出手指撚動些許符紙殘渣,雙指輕輕搓了搓,驀然間一抖袖子,空中便出現了一點金光,然後由點成線,由線及麵,一條條細微金光延伸開來,依次“生發”出一張金色材質的完整符籙。
就在“成符”的刹那之間,那張符籙便要轟然炸開,宛如一張隻等這一刻的“符中符”。
可惜這張符籙碰到了符籙於玄。
於玄早已同時畫符,用以拘押此符,出現無數條崩裂細痕的那張符籙,在空中飄晃不已,搖搖欲墜。
於玄凝視片刻,很快就得出一個好壞參半的結論,“不是任何一種被記錄在冊的大符,兩千二百餘條符線,糙是糙了點,但是意思不小,看得出來,極有可能是這頭妖族修士親手繪製的‘首創’,故而還在摸索過程當中,未能大成,否則哪怕我早有準備,以符鎮符,隻說符膽處蘊藏道痕,肯定就被毀屍滅跡了,但是能夠畫出這道新符的修士,造詣極高,而且路子很野,奇思妙想,好幾個點子,稱得上是敢想前人所未想,不得不承認,這家夥是好苗子,真是修行符籙的好苗子。它如果長久躲藏在桐葉洲,必然是個不小的隱患。”
於玄繼續說道:“黃庭猜測不錯,境界是元嬰境可能性最大,玉璞境的可能性,不能說全然沒有,但是可能性極小了。”
陳平安突然說道:“可不可能隻是金丹境。”
於玄右手重新撚住那張符籙,左手掐指一算,片刻之後,終於支撐不住的那張舊符籙砰然碎裂,於玄點頭道:“真有可能,金丹元嬰,五五之間。”
崔東山揉著下巴,說道:“多半是金丹了。”
萬一被這頭妖族修士在逃亡途中躋身了元嬰,甚至是再順勢閉關一場,就變成了玉璞?
金丹尚且如此棘手,如果被對方再跨過一個大台階,由地仙躋身上五境,後果不堪設想。
於玄問道:“崔宗主,就隻有這些符籙殘渣?”
崔東山點頭道:“這還是黃庭碰運氣才找到的。”
於玄惋惜道:“可惜了。若是完整符籙,哪怕是剩下半張都好說,如今單憑符籙的些許殘渣,順藤摸瓜,找出一條確切線索,是癡心妄想了,連老夫都做不到。對方畫符的手腳很乾淨,好像一開始就防了一手。用了……好家夥,還不止是一張替身符,以替身畫替身符,再畫符中符……這廝心眼真多,棘手,確實棘手。”
突然發現不少人都在看自己,陳平安氣笑道:“看我作甚,要看也是看周首席,這廝分明是學到了薑老宗主流竄犯案的精髓。”
門口那個臨時起意趕來湊熱鬨、見高人的周首席,停下腳步,滿臉無辜神色,啊了一聲,這也能怨著自己?
白也,雖非劍修,卻是薑尚真心中的真正劍仙。
於老神仙的豐厚家底,更是讓薑尚真自歎不如。於玄思量片刻,撚須說道:“實在不行,老夫親自走一趟桐葉洲,待上個把月的光陰,看看能否會一會這個符籙道上的後起之秀。再多時日也不現實了,畢竟老夫還需要幫忙盯著天外青道軌跡一事,不宜過多分身分心。”
沒人開口說一些什麼大材小用的客氣話。
薑尚真笑道:“那我也跟著於老神仙返鄉一趟,學一學黃庭,碰碰運氣。”
但是陳平安卻說道:“於前輩不宜留下心神替身在星河,而以真身趕赴桐葉洲,可能他就在等這個機會。”
崔東山點頭道:“確實如此。”
陳平安說道:“於前輩不必理會此事,我們會爭取早點解決掉這個隱患。薑尚真先回,等晚輩處理完私事,就去桐葉洲。”
於玄沒有任何矯情,點點頭,唏噓不已,“為人做事都不易,百年成之不足,一旦敗之有餘。彆氣餒就是了,守得雲開見月明,相信總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時候。”
崔東山咳嗽幾聲,“先生,要聊的事情就是這麼幾件,我先撤了,車舟勞頓,得緩緩,休息休息。”
陳平安點點頭,以心聲說道:“休息過後,你喊上薑尚真,立即走一趟藕花福地那兩處,分頭行事,可以多喊上點人。近期我會讓薑尚真和謝狗帶著梧桐傘去往桐葉洲。”
崔東山腳步不停,以心聲問道:“先生是擔心那兩處地方也有誰潛伏已久,暗中搗亂?照理說,不管是誰,都會對老觀主禮敬幾分的。”
既然是不管是誰,那麼這其中就包括周密了。
確實,不管是誰,都不願意主動招惹碧霄洞主。
陳平安微微低頭,眼神晦暗不明,淡然說道:“不是些興風作浪的涸澤之蛇,就是早有掌故明說了個道理,老禾不早殺餘種穢良田。”
崔東山聞言緩步,眼神複雜,欲言又止,甚至是轉頭望向了自家先生。
陳平安視線上挑,說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是個老理,與其斷斷續續隔三岔五來上一出,還不如一股腦都冒出來曬個太陽好了。我們心知肚明,目前這些禍事,桐葉洲那邊也好,藏在福地那邊的也罷,當然都是揪心至極的壞事,但是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視為轉折點,當一事轉至穀底,再往上走就是好事。”
崔東山輕輕點頭再轉頭,摔著兩隻雪白袖子大步離去。
見那大白鵝都走了,陳靈均壯起膽子,站起身試探性問道:“山主老爺,不如我送送崔宗主。”
陳平安剛要點頭,於玄笑道:“景清道友,才見麵就走,不合適不合適,不如留下陪老夫多聊幾句閒天。”
陳靈均才抬起屁股,聞言便張大嘴巴,輕輕放下屁股,如果不是山主老爺就坐在屋內,陳靈均隻會更加如坐針氈,火燒屁股!
坐回椅子的青衣小童兩眼放空,怔怔無言,於老神仙到底是咋回事嘛,非要逮住自己不放。
白也看了眼青衣小童。
陳靈均便有幾分心虛。
先前誰都沒告訴他這個虎頭帽少年是誰,當時陳大爺就沒能管住嘴,在路上遇見了結伴而行的一高一低,陳靈均覺得有趣,哈哈大笑,雙手叉腰詢問君倩先生是不是又收徒弟了。
陳靈均見君倩先生隻是笑著不說話,眼神中好像充滿了鼓勵和認可……
陳靈均便打量著模樣清秀的少年郎,老氣橫秋讚歎了一句,好好好,我就說那個叫鄭又乾的孩子,不孬,以後出息不小,眼前這位小兄弟,姓甚名甚,一看就是個根骨清奇的修道胚子,不孬,還是不孬,君倩先生雙喜臨門,可喜可賀,不曉得這位小兄弟喝不喝得酒,若是能喝,正好與你師父一起,咱哥仨一起去我宅子那邊喝頓早酒去……
君倩笑道他叫白也,不孬是肯定不孬了,不過卻不是我的什麼弟子,是好友。
陳靈均一時語噎,同樣的虧絕對不吃第二次!同樣的錯誤絕不再犯!所以堅決不讓少年改個名字了。
反而趕忙不再雙手叉腰,青衣小童神色肅穆沉重,再以心聲詢問君倩先生,哪個白也啊?
君倩笑道就是你以為的那個白也。
陳靈均熟門熟路,這就叫熟能生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扶住額頭,身形一個晃蕩,念念有詞,這頓早酒喝的,都找不著東南西北了……再行雲流水轉過身去,晃晃悠悠走出幾步,先箭步再飛奔,眨眼功夫,青衣小童轉瞬間就消失無蹤了。
在那之後,周首席上山之前,陳靈均就一直躲在宅子裡邊,美其名曰閉門思過,修個關門禪。
崔東山走出宅子後,想了想,先生說得是對的。
一場苦等再苦等,終於等到了。
崔東山長呼出一口氣,一個蹦跳起身前衝,呼呼喝喝,拳打腳,腳踢拳,兩隻袖子劈裡啪啦,打了一套拳法。
先生陳平安是這樣的心境,學生崔東山何嘗不是如此。
壞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按照這個說法,確實勉強可以將一連串的險惡風波,視為下一件好事的征兆和開頭。
但是在這之間,上山和下宗,都必須揪心耗神和勞心勞力就是了。
崔東山沒有走回自己的宅子,而且身形一掠,再翻牆去了那棟擱放梧桐傘的庭院。
坐在台階那邊好像等人,抬起五指,掐指算卦,時不時抬起另外那隻袖子晃幾下。
崔東山百無聊賴,打著哈欠,終於等來了兩人,走了一趟湖山派的劉羨陽和顧璨。
客套寒暄都免了,崔東山一抖袖子,起了座金光畫圓的劍陣,從袖中摸出一卷畫軸,壓低嗓音道:“這幅畫像,出自桐葉洲女冠黃庭之手,畫了一頭作亂妖族,不過最大可能,就隻是一張替身符的化身容貌,劉大哥,意下如何?怎麼講?沒二話,我都聽劉大哥的!”
劉羨陽伸過手,一個字的廢話都沒有。
崔東山遞過去畫軸,卻不鬆手,“會不會打草驚蛇?”
劉羨陽嗤笑道:“崔老弟這話說得不對,親眼瞧見了蛇,哪來的打草驚蛇,打蛇驚草?彆磨蹭了,趕緊鬆手,先給一棍,打不打得中七寸,等老子打了再說。”
“劉大哥,境界身份一高,膽識氣魄就愈發了不得,不愧是當宗主的人了,老霸氣了!”
“自家兄弟,少拍馬屁,崔宗主給本宗主閃一邊去。”
崔東山立即雙腳並攏,一個橫向蹦跳,“小弟得令!”
劉羨陽轉頭望向顧璨,壓低嗓音說道:“鼻涕蟲,如果陳平安來阻攔,你記得幫忙擋下,勸他彆多管閒事……”
顧璨已經說道:“他沒來,隻是瞥了這邊一眼,就帶著於玄散步去山頂了。”
劉羨陽痛心疾首,直接開罵了,“沒良心的東西!”
崔東山怒道:“咱倆都是當宗主的人,平起平坐的,劉大哥,你要是這麼說,老弟我可就不樂意了啊!”
劉羨陽抖開畫卷,讓其懸空,再大手一揮,示意崔東山一邊涼快去。
大白鵝又是一個橫向蹦跳。
劉羨陽隻是看了一眼畫像修士,便開始收斂心神,閉眼如打瞌睡。
崔東山不敢打攪劉羨陽的這場……夢中問劍,隻是咧嘴而笑,直勾勾望向顧璨。
顧璨報以禮節性微笑。
崔東山以心聲說道:“說實話,彆人對你觀感如何不清楚,至少我跟裴錢都不討厭你。”
顧璨點頭笑道:“好說。”
崔東山搓手道:“既然你也不討厭我,相互間都瞧著順眼,那不如咱倆……”
顧璨直截了當說道:“沒門。”
崔東山瞪眼道:“好歹聽聽看我說什麼再拒絕啊。”
顧璨說道:“若是外人,我自會在門外陪外人多聊幾句。”
崔東山豎起大拇指,讚歎道:“這話說得漂亮!”
顧璨猶豫了一下,與這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作揖致謝,卻沒有說一個字。
崔東山笑容燦爛,作揖還了一禮。
他們都是頂聰明的人,又都是陳平安最親近的人,那就儘在不言中。
陳平安帶著於玄,走到了集靈峰的山巔,昔年山神廟稍作修繕,就成了一座殿閣模樣的古樸建築,不過暫時沒有懸掛任何匾額。
順著老真人的視線,陳平安笑道:“本來想好了匾額名字,就兩個字,從右到左看,就是觀道,從左到右讀,就是道觀。”
於玄眼睛一亮,好想法!好像整座浩然天下,山頭仙府都無此匾額?
陳平安見機不妙,隻好說道:“事先說好,前輩可彆竊取晚輩的想法啊。”
於玄思量片刻,笑道:“剽竊肯定不會,我沒那厚臉皮,買,與你買如何?借與你的那五百顆金精銅錢,不收任何利息?”
陳平安隻是搖頭,“不成。”
於玄歎息一聲,隻得悻悻然作罷。陳平安是儒家弟子,不好在山頂懸掛這二字匾額,畢竟會整得跟一位授籙道士似的,可自己桃符山填金峰拿來用,豈不是正好?!
陳平安等了等,不曾想老真人半點堅持己見的架勢都沒有,哪有買賣才開始談就黃了的道理,於是陳平安就開始迂回一二,“前輩,價格一事,其實是好商量的。”
“免談。老夫又不是個傻子,難不成花五百顆金精銅錢,就隻是買兩個字?柳道醇這種嫌錢多的冤大頭,畢竟罕見。”
於玄笑著擺擺手,沉默許久,輕聲道:“陳山主,打鐵還需自身硬,做事最怕有心無力。”
陳平安說道:“晚輩已經在閉關了。”
於玄又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兩次閉關破境失敗,可不是什麼小事啊,陳山主一定要謀而後動,未雨綢繆,有備無患。”
陳平安嗯了一聲。
突然間回過神,老真人問道:“什麼?你已經在閉關了?!”
陳平安笑道:“不敢瞞騙前輩。”
於玄也顧不得什麼山上忌諱了,忙不迭好奇追問道:“你得說清楚,是手頭寬裕了,在老夫來之前,就已經湊齊了一千五百顆金精銅錢,開始煉劍?還是……一般意義上的閉關?”
陳平安坦誠答道:“不是煉劍,而是閉關。”
於玄一跺腳,滿臉無奈道:“好小子!這就已經處於閉關境地了?這要是出了丁點兒紕漏,老秀才不得罵我半死啊!”
陳平安無奈道:“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哪裡猜得到於前輩會走這趟落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