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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十章 天上雨下(1 / 2)

寶瓶洲,大瀆以南的青杏國。

一個背劍的草鞋少年,大口嚼著熱氣騰騰的桶餅,站在人頭攢動的戲台邊緣地界,不看那位濃妝重彩的花旦女子,隻看切末。

夜幕沉沉,玉宣國京城那棟確實經常鬨鬼卻是不作祟豔鬼的府邸內,有道士忙碌一天終於得閒,挑燈看閒雜書,桌上擱放著兩碟“下書”小菜,這個擺攤算命小有名氣的道士吳鏑,正在翻看一本天工開物,邊看邊讀,不過挑著喜歡看的內容,將那陶埏和錘煆兩篇反複看了兩遍,期間道士從序言那邊念起,中氣十足,“萬事萬物之中……”“此書於科舉製藝功名進取毫不相關也。好,說得真好,這才是真正有分量的夫子自道!”窗外女子嗓音幽幽響起,滲人是真滲人,“那你還看得這麼起勁。”道士大言不慚,回答了一句,“貧道是私籙道士,學那進京趕考的舉子書生作甚。”後來站在窗口那邊身穿豔紅衣裙的女鬼,昔年負責給女皇帝開箱驗取石榴裙的宮中女官,她實在是聽得乏了,就踮起腳尖,伸手屈指敲擊窗戶紙,讓道士改讀那篇光是聽著就津津有味的曲蘖,財迷道士伸手按住書籍,說得給錢,女鬼不樂意花這冤枉錢,雙腳離地蹁躚飄走。

寺廟暮鼓悠悠,抄經的中年書生停下筆,抖了抖手腕,轉頭望向門外,簷下舊年蛛網破碎飄搖,沒來由記起一本文人筆記所寫內容,佛經有雲,蠢動含靈,皆有佛性。

一個小國秘書省內,在此長久做那梁上君子的借書看之人,坐在一根高懸的梁柱上邊,低頭看著一位當值結束的官員,在官袍外邊套上一件厚重棉衣,來此挑選心儀的那幾本孤本書籍,左右張望一番,四下無人,其實唯有門口幫忙望風的胥吏罷了,一有動靜,得了錢財的胥吏就會通過咳嗽提醒屋內的官老爺,官員將三本書都放入懷中後,似乎是覺得不妥,棉袍會顯得不夠熨帖可能會露出馬腳,隻得忍痛割愛,將其中一本古書放回原位,躡手躡腳走出這間經久失修的藏書庫房,胥吏鎖門的時候,文官回望一眼,想著自己哪天當了大官,一定要讓戶部撥款重修此地,下令看守胥吏務必儘忠職守,再不能讓這些珍貴書籍被雅賊們年複一年日複一年搬回家去了。

一個青年道士找到一個大髯佩刀、容貌粗獷的江湖遊俠,在山間溪澗旁,狹路相逢。

餘時務微笑道:“好找。”

化名陳仙的大髯豪客,掬水洗了一把臉,眯眼笑道:“好好的真武山不待,大道可期的寶瓶洲年輕十人之一,非要趟渾水嗎?”

餘時務麵帶愁苦神色,說道:“陳山主,實不相瞞,你這陣法妙是妙不假,我可以鬥膽破之。攔不住你去跟馬苦玄報仇,卻能讓你少去一層依仗,爭取為馬苦玄爭取一線生機。”

陳平安笑道:“且不提玉宣國京城馬氏會如何,馬苦玄會不會自己找死。不如就說說看你在破陣之後怎麼離開吧?”

餘時務答非所問,“隻要陳山主願意留下馬苦玄一命,我有些家底,有金精銅錢若乾,古本道書若乾,都可以送給陳山主。”

陳平安站起身,笑問道:“你這個給他當師門長輩的家夥,恁小氣,不夠豪爽。馬苦玄的命就這麼不值錢?”

餘時務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破不破陣,得看你找不找死,能不能破陣,就得看我的符籙造詣了,不過這些都是小事,無礙大局走勢。隻是我對真武山和風雪廟這兩座兵家祖庭,一向觀感極好,你在山中的輩分,畢竟就擺在真武山祖師堂譜牒上邊,所以奉勸一句,餘時務,做事情不要顧頭不顧腚的,好了,我話說完了。”

大髯遊俠模樣的金丹地仙,朝那餘時務勾了勾手指,“不管你破陣與否,我今夜都會先打了小的,回頭再找老的問劍一場。”

餘時務疑惑道:“你要牽連我師門?”

陳平安笑道:“怎麼,早就把我當成是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了?那可就要讓餘真人失望了,對不住。”

餘時務神色複雜,在確定陳平安沒有絲毫的虛張聲勢過後,重重歎息一聲,退而求其次,“我能不能最後勸一勸馬苦玄?”

陳平安點頭笑道:“這有什麼不可以的,神仙難勸找死鬼。隻管走一趟玉宣國京城,醜話說前頭,勸歸勸,若敢泄露我的手段,這筆賬一樣要記在你和你師門頭上的。”

餘時務打了個道門稽首,算是謝過這位陳山主,道士身形憑空消失。

蓮藕福地,作為“觀道者”的符籙分身,到了疊葉山那座乞花場山神廟附近,偷偷崖刻“疊葉與高節,俱從毫末生。”

再找到鬆籟國年輕皇帝黃冕,與他說出了心中答案,就兩個字,“中間”。

在那水神宋檢管轄地界的一條水脈源頭處,蹲下身,輕輕放入一顆碧綠珠子,潺潺細流中,寶珠懸停遠處,隻是緩緩旋轉。

最終重返秋氣湖大木觀,自己搬了條椅子過來,坐在上次議事的原位,想著問題所在,到底是烏江,袁黃,還是那個看似冒冒然祭出一條捆仙繩的女修。

青冥天下,玄都觀。

白也現身桃林,未能找到王孫的蹤跡,隻好找到了晏琢。

其實也能沒問出什麼,晏琢隻說當時是自己跟王孫一起將老觀主送到門口。

老觀主隻說了兩句臨彆贈語。

“晏胖子,偷桃漿釀酒、桃葉製作書簽賺錢之餘,彆忘了練劍。”

“師姐,幫忙多看幾眼明年春的桃花。”

大潮宗,已經是飛升境圓滿的鬼物徐雋,重看一本書桌上的書籍,同一人不同時日不同心境看同一本書,如看新書。

隻說白玉京掌教陸沉的那篇徐無鬼,其中就有一句“時為帝者也”,便讓徐雋道心一震,久久無法平複心情。

青神王朝,被朝廷寄予厚望的女子劍修,傅玄介,她坐在廊下蒲團上,身邊就是兩位高到不能再高的道士和劍仙。

老觀主以心聲問道:“小陌,知道我為何要讓你在這邊儘可能多待一段時日嗎?”

小陌點頭道:“好讓我順勢補缺某條劍道。”

老觀主眯眼道:“你不樂意?我可是做好準備了,哪怕白也此刻重返玄都觀,都可以讓白玉京那邊,讓你留到那場問劍結束。”

傅玄介感受到了一股莫大壓力,近乎窒息,呼吸不暢,如魚在岸。

怎的,朋友反目了?

小陌點頭道:“不樂意。”

老觀主怒其不爭,厲色道:“道友!你可想清楚了,這極有可能是你此生躋身十四境純粹劍修的唯一機會了!”

小陌反問道:“是又如何?”

傅玄介頭皮發麻。

雖然她聽不見兩位前輩的心聲言語,但是這場神仙打架,任何一方隨便打個噴嚏,可能就讓她肉身不存、魂飛魄散了吧。

老觀主冷笑道:“道友啊道友,你都不像你了,真是待在陳平安身邊久了,好的不學壞的學,隻學會了婦人之仁!”

老觀主大手一揮,水霧彌漫,變出一幅山河畫卷,正是那蓮藕福地一處流民聚集地,有個在那青樓當龜公的年輕人,形容猥瑣,正在給客人們低頭哈腰,“瞧見沒,這廝藏在此地多年,出自蠻荒重光一脈,卻是符籙一道的奇才,境界不高,才是元嬰,卻有幾種相輔相成的歹毒手段,尋常瘟神作祟,尚可圍堵可醫治,他卻是在所有近些年最新版刻的書籍上動了手腳,駐守此地的薑氏子弟還怎麼提防,隻要被他得逞了,尋來陳平安的些許毛發、精血甚至是肌膚碎屑,這廝自有秘術手段嫁禍給陳平安,那落魄山就等著數十萬流民,餓殍千裡,生靈塗炭,所有因果,都要落在他陳平安一人身上!實在不行,就算陳平安足夠小心謹慎,在百萬流民重返桐葉洲家鄉之前,都未能抓住陳平安的蛛絲馬跡,這廝亦可退一步,將這些因果轉嫁給狐國某位出門遠遊的女修,到頭來,至少半數還得算在落魄山身上。”

蠻荒甲申帳,公認是六十軍帳中最不可挑釁的一座,隻因為甲申帳曾經擁有五位劍仙胚子,而且比拚靠山和背景,一個比一個強,灘是大妖仰止的弟子,竹篋是劉叉的唯一弟子,流白是文海周密的嫡傳弟子,雨四被緋妃稱呼為公子,離真是托月山大祖的關門弟子,屬於中途臨時補錄甲申帳的斐然,則是切韻的唯一師弟,更是後來的蠻荒共主。

而這頭隱匿在蓮藕福地之內的年輕妖族修士,出身於一座看似很不起眼、整體戰功更不顯著的癸酉帳。

卻是個旁門左道、古怪邪祟紮堆的地方。

蠻荒天下總計設置六十軍帳,甲子帳為首,在那邊,不是王座,就是飛升境老修士。

桐葉洲這邊登岸的,緋妃坐鎮癸亥帳,搬山老祖袁首負責己酉帳。

己未帳是劍仙綬臣主持大局,聽說還出了個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隻是她從頭到尾都沒做半點正事。

唯獨癸酉帳,既無大妖坐鎮也無煊赫戰功。

但恰恰是這座蠻荒軍帳,當年或是主動或不得已,留下了一些妖族修士,而且最關鍵的幾顆釘子,至今尚未被桐葉洲拔掉。

小陌疑惑道:“道友的意思,是拿這個要挾我留在青冥天下?”

老觀主笑問道:“有何不可?”

小陌瞥了眼福地那處,淡然道:“死去。關我何事,這種隔了好幾層的因果,來一層我就以劍砍掉一層。”

老觀主撫須道:“說一千道一萬,你就這麼信任陳平安的手段?”

小陌點點頭。

老觀主眯眼默然,神色漠然。

小陌無動於衷。

老觀主驀然而笑,從袖中摸出一幅卷起的字帖,“不愧是道友,行了,就不與你賣關子了,孫道長有事相求於你我。打不打開都無所謂,相信他的心意,你是懂的。不如猜猜看,有請道友的後邊,寫了哪四個字?”

小陌卻懶得去猜,徑直打開那幅字帖,有請道友之後,確是四個字,“更高更遠”!

桐葉洲中部。

一處僻靜山頭洞窟內,是個藩屬小國境內鳥不拉屎的地兒。

一男二女,在此點燃火堆,其中一個身材纖弱的少女伸手烤火取暖,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霎時間就七竅流血、滿臉血汙的男子惡狠狠咒罵一句,“問題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

一張珍貴異常的替身符,莫名其妙就挨了一下,符籙當場就崩碎了,

而且不知為何,近期道心總是起伏不定,若說被那位年輕隱官惦記,懷恨在心,當然是早有預備的,他做這些,本就是奔著惡心對方去的。

但是不知為何,他先後察覺到了兩股不同尋常的心緒,第一股,如一條洶湧江河撲麵而來,大浪滔天,但是直覺告訴他隻要運氣好,不是不能躲避,暫避鋒芒便是了。

畢竟他的運氣一向不差。

但是第二股,就讓他更加揪心了,並不氣勢洶洶,就像……陰暗處伏藏著一條毒蛇,已經盯上了自己。

少女神色木然道:“可彆連累我被一並抓個現行,那個姓溫的,不是什麼省油燈,做事情路子很野,半點不像個讀書人。”

他笑道:“我們幾個,千萬千萬,彆落在這家夥手裡,尤其是你,需不需要我幫你量身打造一張符籙?砰一聲,跟個爆竹似的,死之前可以當個仙人境劍修,運氣好就可以拉上一個溫山長陪葬,黃泉路上好作伴,不虧。”

少女繼續以刀鋒緩緩劃破手心,用鮮血洗刀,抬起頭看了眼他,“再挑釁一次,就彆怪我與你問劍一場了。”

當年在桐葉洲冤句派的一處名勝古跡,犀渚磯觀水台,斐然在這邊,遇著了後到的師兄切韻,還有甲申帳雨四,這是一個能夠讓緋妃敬稱為“公子”的年輕劍修,還有一個身材纖細瘦弱、兩眼空洞無神的女子,看似弱不禁風,腰佩短刀。按照切韻的說法,少女昵稱豆蔻,就是這麼一個走在浩然山下江湖,都有可能會被浪蕩子調戲幾句的少女,卻是玉芝崗和冤句派兩座大仙府覆滅的罪魁禍首,全部落了個死無全屍、剁成肉泥的淒慘下場,故而當時在冤句派觀水台那邊,就連切韻這種性格詭譎的舊王座大妖,都要稱呼她一聲“小姑奶奶”,求她彆濫殺了。

當然不是切韻心慈手軟,而是那些女子練氣士的麵皮,是他的心頭好,喜好收藏之物。

少女便保證隻是砍下女子的腦袋,留給切韻前輩。至於那些男子修士,就讓切韻彆管了。

她雖然佩刀,也一貫以刀殺人,並且手段極其殘忍狠辣,可她卻是一名隱藏身份的劍修,本命飛劍名為“厲鬼”,能夠汲取仇恨和怨氣等情緒,故而殺人就是煉劍。可惜飛劍的本命神通未能涵蓋“驚懼”,不然她早就是上五境了,說不定都有望躋身仙人。

一旁那個體態婀娜的年輕女子,趕忙打圓場道:“彆吵了,我們仨如今少了誰都是死路一條,何必慪氣呢。”

隻是說到這裡,她就忍不住抱怨道:“悔不當初,悔青腸子嘍,是該學那年輕隱官見好就收的。青壤,怨你。”

男人笑了笑,“受不了貪欲作祟,是道心不夠堅定,再來怪彆人更是道心有虧,如此這般不濟事,還怎麼躋身上五境。”

對很多蠻荒妖族修士而言,道號什麼的,都是虛頭巴腦的東西。反正愛怎麼取就怎麼取,也沒誰管,就變得不稀罕了。

女修叫仙藻,出自廣寒城雪霜部,廣寒城是大妖緋妃三座宗門之一,論輩分,仙藻可以喊緋妃一聲太上祖師爺,隻是她哪敢。

女子自怨自艾道:“唉,以前還想著與姐姐一起給雨四公子暖被窩呢。”

姐姐銀粟,在柳條部當差,已經跟著緋妃返回蠻荒天下了,運道好得很呐,說不定過幾年就是廣寒城的城主了。

不過仰止那個老婆姨,在海上被重返浩然的柳七阻攔,再被文廟抓去關押起來,她還是很幸災樂禍的。

少女譏笑道:“兩個連百劍仙都沒入內的廢物,雨四瞧得上眼就是怪事了。”

仙藻哀歎不已,說道:“窩裡橫有啥子意思嘛。”

她伸手攢起一團火焰,放入嘴裡細細嚼著,竟然真有咯吱作響的動靜,沉默許久,她憂愁不已,問了個問題,“我們主動招惹那個年輕隱官,真不是找死嗎?”

少女淡然道:“那就小心再小心些,隻是惡心惡心他,彆瞧見他,一旦跟他麵對麵,我們幾個加一起,十條命都不夠他殺的。”

仙藻使勁點頭,昔年在劍氣長城之下,托月山大祖的得意弟子離真,是怎麼死的?

還有後來整座甲申帳的劍修,精心設伏圍殺陳平安一人,結果如何,蠻荒天下皆知。

好像當時連斐然都出手了。

狗日的讀書人,真是城府深重,有心算計起來比那種一肚子壞水的家夥都陰險。

男人笑道:“富貴險中求,隻要我們幾個能夠活著返回家鄉,就會有一樁潑天富貴等著我們去領賞了。”

少女默不作聲,將痛飲鮮血的短刀放回鞘內。

涉險行事,留在桐葉洲,是一個正確選擇。一洲之地,山河破碎,怨氣滔天。

但是前不久,不知為何天時有變,導致她坐享其成的煉劍之路,效果大打折扣,這讓她在十年之內躋身玉璞境,從定局變成了

實在不行……她瞥了眼兩位這些年並肩作戰共進退的家夥。

男子嗤笑一聲,“殺得掉我?高一境了不起?”

他再抬了抬下巴,“她好像也不好殺吧。”

像那仙藻,曾經與雨四當麵說一句“殺得乏了”,可不是什麼邀功之語。

沒點真本事,活不到今天。

一洲搜山,不是鬨著玩的。尤其是那些心懷鬼胎的彆洲修士,尤其不遺餘力。

仙藻好奇問道:“青壤,你的傳道人到底是誰?”

男子笑道:“寒士英雄不問出處,草野豪傑無需靠山。”

少女說道:“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位年輕隱官怎麼可以做到刻字一事的。更無法想象,百年幾百年後的他,境界又是如何。”

就在仙藻滿臉笑意想要調侃一句,在她剛剛說出一個陳字、尚未說出平安之際,男子閃電出手,一把抓住她的腦袋按在牆壁上。

少女看也不看,隻是點頭道:“活該。”

蠻荒天下。

一雙師姐師弟,走在荒無人煙的夜路上,作為師弟的周清高,在與師姐流白詢問一些關於師尊如何授業的過往事跡。

暫時失去了天乾之一的女修**,換一個補缺就是了,其實問題不大。**若是被關押起來卻始終身在蠻荒,才是問題。

不知為何,鄭居中並沒有攔阻弟子顧璨將她帶去浩然天下。

而他們身後,不遠不近的地方,跟著一個相貌英俊、笑容溫和的中年劍修。

正是周密謀劃多年、故意留給蠻荒天下的一記後手。

才讓如今蠻荒大地之上,多出了一個“半真半假”的劍修宗垣。

宗垣,董三更,一前一後,都曾是劍氣長城最有希望跟隨老大劍仙躋身十四境的劍修。

萬年以來,劍氣長城戰死的劍仙,一個跟著一個,但是能夠被後世劍修時常提起的先人,宗垣第一。

流白下意識低頭搓手嗬氣,緩緩道:“當年先生就帶著我們走過這裡,如果沒有記錯,再往前走十幾裡,就會遇到一個村落。”

周清高問道:“有門道嗎?”

流白搖搖頭,“沒有學問,是一處很尋常的風景。但是我們幾個都察覺到當年刻意收起境界修為的先生,倍感驚喜。聽大師兄綬臣說過,當時先生臉上的喜悅之情,可能比起先生當年替蠻荒天下創造出那種總計六萬多個文字的水雲文,都要更高興。”

曾經的浩然賈生,後來的蠻荒周密,被視為天下學海,學問一事上的托月山。

廣收門徒,有教無類。

而且周密對每一位弟子都悉心栽培,隻說每一位身為劍修的年輕弟子,無一例外,都在後來的托月山百劍仙種子之列。

甲申帳木屐,這位關門弟子,是唯一的例外。

王座大妖白瑩曾經詢問高居第二王座的周密,隻是那會兒的白瑩,自己是誰,並不自知。

所以白瑩並不知道,他與周密的問答,其實屬於一場自問自答。

“周先生是想要當咱們天下的文教之主不成?”“不夠。”

流白抬頭看天。

跟隨師尊周密一同登天離去的,都是劍修,采瀅,同玄,桐蔭,魚藻等,他們都屬於文海周密弟子當中的年輕一輩。

留在人間的,首徒綬臣,女子劍修流白,還有關門弟子周清高,曾經的甲申帳木屐。

按照最早先生訂立的門規,所有“有名無姓”的親傳弟子,都需要等到攻破劍氣長城之後,他們才能自行挑選一個姓氏。

而在綬臣和周清高之間,其實周密還有一大批可以稱為登堂入室的親傳弟子,或顯或隱,至於到底有幾人,大概無人知曉了。

周清高和師兄綬臣、師姐流白,都沒想著聚攏、找出所有同門,既然先生有意為之,他們就沒必要畫蛇添足了。

行走在夜幕裡,他們腳下猶有一些土埂泥壟的痕跡,遠處星星點點起伏不定的微光,分不清是墳塚磷火還是遊蕩的螢火蟲。

文海周密,曾經帶著綬臣、流白在內的這撥嫡傳弟子,在最終決定正式開啟那場戰事之前,曾經一起負笈遊學蠻荒大地。

流白輕聲道:“當年先生瞧見那處光亮後,率先腳步匆匆向前,終於離著近了,手持竹杖的先生興之所至,臨時起意,作了一篇詩,夜深歸客依筇行,冷燐依螢聚土塍。村店月昏泥徑滑,竹窗斜漏補衣燈。詩無名,也無序文,以斷開的“夜”與“歸”二字組詞,既是詩文開篇,又統攝全篇。其實意思再淺顯不過了,但是我們這些學生弟子,就隻是聽著,都沒敢多問一個字。”

先生當年手中那種竹杖是實心的,撇開修道之人不談,老者平地可以作為拐杖,猶有心力登山就是行山手杖。

“我們哪怕待在先生身邊多年,但是連同師兄綬臣在內,我們始終不知道先生內心深處,到底是怎麼想的,還會不會傷心。”

身後那個“宗垣”終於開口說話,微笑道:“故作文人雅士的無病呻吟罷了,他一貫擅長假托客鄉遊士、收攏閨怨詞篇以寓放臣逐子之憂。”

“歸根結底,是周密大恨這人間,更對不如他聰明的一切蠢人蠢事倍感惡心。故而不要覺得是他的學生就沾沾自喜,隻是你們先生隱藏得好。”

“他隻對自己抱有氣若遊絲的渺茫希望,對自己之外的天地間所有人事皆是失望透頂,故而心生絕望。”

“周密要單憑一己之力換了人間,第一關,就是如何成功登天,第二關,就是他該如何與三教祖師對峙。估計第三關,會是如何重返人間再登天。”

蠻荒天下,十萬大山。

來時路上,因為有老瞎子的拖拽渡船,謝狗故意站在船頭,張大嘴巴,哇哇叫著。

原本已經與謝姑娘很熟絡的狐魅韋太真,她打定主意要與謝狗保持距離。

路過雨龍宗的時候,謝狗就這麼含糊不清通報一聲,自稱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自家山主近期會來此作客,諸位仙子記得備好仙釀……哇哇哇……

謝狗蹲在最高山的崖畔,雙手插袖耷拉著腦袋,她身後就是破茅屋幾棟,老瞎子混得慘兮兮啦,空有地盤,半點不曉得享受。

韋太真畢竟不清楚蠻荒風土,隻覺得這邊群山綿延,氣象很大,她卻不清楚,這兒就是從蠻荒硬生生割走一大片的十萬大山。

老瞎子站在貂帽少女身邊,問道:“怎麼跑去浩然晃蕩了?”

謝狗說道:“男女情愛一道,你就是個門外漢,連個屁都不懂,跟你說個錘子。”

老瞎子說道:“不就是一廂情願孤枕難眠嘛。”

謝狗呸了一聲,“不懂裝懂淨扯淡。”

兩頰凹陷皮包骨頭一般的老瞎子扯了扯嘴角。

謝狗稍稍視線偏移,看了看那雙草鞋裡邊的乾枯腳趾,收回視線,唏噓不已,“之祠,你到底咋個想的嘛,故意折騰出這麼一副骨瘦如柴的德行,遙想當年,說句良心話,如果隻論長相,陳清都他們幾個,給你提鞋都不配。嗯,如今倒是有個人,比你當年容貌氣態,都要更勝一籌。”

老瞎子笑道:“哦?那麼不去賣屁股真是可惜了。”

謝狗啊啊啊尖叫出聲,抬頭瞪眼道:“老瞎子,警告你啊,彆再跟一個黃花大閨女說這些有的沒的。”

“遠古多少豪傑都被一個情字誤修行。”

老瞎子雙手背後,難得有些感歎語氣,“如今竟然連劍修白景都不能例外了。”

謝狗以心聲問道:“我當真沒有機會,麵對麵會一會那個周密啦?”

老瞎子沉默片刻,“萬年一兩出的人物,也不是說見就能見的。”

謝狗問道:“那個宗垣怎麼算?”

老瞎子說道:“隻保留粹然劍心,人已非人,把他當做一把劍更恰當些,跟那四把仙劍皆可道化為人,不全是,有點類似。”

謝狗伸出一隻手掌,晃了晃,“之祠,彆愣著了,拿點酒水來待客啊。”

老瞎子笑嗬嗬,伸出一隻幾無血肉的乾枯胳膊,就要去解開褲襠繩子。

酒水沒有,尿喝不喝?

謝狗罵了句三字經,沒好氣道:“行了行了,怕了你了,境界高就是了不起,你等著,下次問劍不削平幾萬座山頭,老娘就跟你姓。”

老瞎子嗤笑道:“就憑你也想躋身十四境?你白景要能成,我就把褲襠裡這條玩意兒剁下來給你泡酒喝。”

謝狗站起身,再沒有半點隨意神色,神色肅穆道:“怎麼說?隻差半步就能過門檻的,怎就不能躋身十四境了?”

老瞎子說道:“修道之人,誰不是在竊取天道,有人偷盜,手段不夠,心性不足,就成了飛升境,有人強盜,心高膽大,就叫十四境。”

謝狗皺眉道:“儘扯些虛的,這些空道理,萬年之前老娘就想明白了的,勞煩之祠道友說幾句正事?!”

老瞎子說道:“那麼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也是十四境修士的題中之義。你是我見過資質最好的十人之一,與後世劍修宗垣、白也是一個水準的道士,恰恰是因為這種頭等天材的還債,宗垣的生與死都在劍氣長城了,白也未能成為純粹劍修,而你白景,當年分刮天下,你就與蠻荒沾了邊,之後就又被白澤趕去睡覺了,如果不是白澤這麼做,你肯定早就身死道消了,也不對,不會太早,會遇見周密,要知道他那麼多年來,走遍蠻荒,謀劃之餘,其實一直在尋覓人間最佳的一副劍修身軀,不找你找誰,所以白澤不管是預料到了,還是無心之舉,結果就是白澤在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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