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垂老矣。
要被逼瘋了。
一位頭戴金冠、穿青紗法袍的男子,微笑道:“沈老宗師,如今我們可是老熟人了,喊你一聲沈老哥,不介意吧?”
不愧是一位即將破境的金身境武夫,一身充沛拳意不容小覷,紛紛落的雪花如近火盆,自行消融天地間。
沈刻僵硬轉頭,望向那個俊逸出塵的仙人,老人嘴唇微顫,“陳劍仙,發發善心,求你饒過我吧。”
男子雙手籠袖,斜靠欄杆,“理由。”
沈刻欲哭無淚,哀求道:“陳劍仙,我們無冤無仇,分明是第一次見麵啊,在那永嘉縣馬府,我都沒有出手挑釁陳劍仙,甚至連那言語冒犯都算不上,陳劍仙何必將我囚禁在此,每天隻能等死。”
陳平安笑道:“你跟我無冤無仇不假,但是你跟這個世界結仇很深。”
沈刻聽聞此言,霎時間竟是悲從中來,老淚渾濁,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這輩子學了拳腳功夫,自少年起行走江湖,約莫有甲子光陰了,沈刻不敢說自己心如磐石,比那練氣士的道心更加堅韌,卻也結結實實見識過不少的古怪陣仗了,隻是當下處境,是沈刻這輩子想都不敢想的滲人,就像陷入一場沒有鬼物出沒的噩夢,醒不過來。
陳平安說道:“好扳指,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沾著點亡國龍氣。難道沈老哥還殺過皇帝?”
沈刻有些心虛,苦笑道:“一個小國宮內造辦處物件,不值幾個錢,陳劍仙想要儘管拿去,剁掉我的手指一並拿去都成,隻求陳劍仙讓我離開這個鬼地方。”
陳平安問道:“你覺得這座京城,有哪些地方是不合理的,有哪些細節是需要改善的?”
真實未必全部來自“正確”和“合理”,可能真實也來自荒誕,無理,感性,毫無脈絡可言。
沈刻聽得一顆腦袋簸箕大,哪裡是不合理的?陳劍仙,你老人家捫心自問,這兒有哪裡是合理的?!
陳平安笑道:“跟你一個武學宗師聊這個,好像是有點強人所難了。”
人口稠密的一國首善之地,大雪時節,鳥雀難覓,橋下流水結冰,頭頂短日冷光。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想要好人有好報,必須惡人有惡報。沈刻,你覺得是不是這個理兒?”
不等沈刻言語,從這一刻起,整座京城所有人,全部都變成了沈刻的麵容。
惡人自有惡人磨。
前後惡人同一人。
沈刻轉頭望去,那位青衣仙人已經走下橋,轉頭與沈刻對視,笑道:“若說武學是殺人技,你不是喜歡殺人嗎?這滿城螻蟻,二十餘萬,練氣士境界不高,至多就是下五境,你可以殺個夠了,殺到你手抽筋、殺到你吐為止。唯一的麻煩,就是那些玉宣國披甲武卒,他們可能會有武藝傍身,最後提醒一句,沈老哥記得多找幾把趁手兵器,動作一定要快,兵器不必多鋒銳,但是一定要牢固。等到殺儘之時,大概就是你脫困之日,大概。”
對方言語之間,沈刻驚駭發現整座京城如被折疊紙張一般,最終京城地麵變成了一個圓球,城內各色人物,沿著街巷,四麵八方蜂擁而來,人如蝗群,湧向沈刻,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圓球之內,分不清鵝毛大雪到底是從天而飄落,而是從地而浮起了。
大雪中,不複見劍仙蹤跡,唯有似誦唱似歌吟的嗓音,隨雪飄搖。
如得一位道高真在輕輕搖晃一枚風吹鈴子。
從此行樂,高臥加餐,作飲中仙,聽天籟,四時皆清佳,愁能奈我何?愁字這廝膽敢叩關犯境,來即殺退。
杏花巷馬氏祖宅堂屋內,眼前這一幕,讓蒲柳看得眼皮子直打顫。
衣飾比誥命夫人還要雍容華貴的婦人,雙手使勁攥住白綾,在那兒不停謾罵,毒咒,男人隻是苦苦求饒。
秦箏繃直雙腿,以腳尖點地,馬岩脖頸處已經被勒出一圈鮮紅印痕。
結果那位陳劍仙讓蒲柳彆乾站著了,去撬開那對夫婦站立位置的地磚,免得一個吊著一個站著,憑此輪流休歇換氣。
老嫗不敢不照辦,隻得聽命行事,在夫婦腳下取走青磚,再挖了兩個小坑,坑不大,但是不淺。
陳平安說再挖,但是可以慢慢來。
老嫗便繼續挖坑如掘墓。
陳平安斜靠在房門那邊,隨口問道:“告訴馬氏如何積攢陰德,在城隍廟那邊蒙混過關,是鬼物薑桂的意思,還是那個提糞桶老人的指點?”
老嫗蹲在地上繼續忙碌,老老實實回答道:“回劍仙的話,我試探過幾次這位馬府學塾夫子的學問深淺,薑桂雖是鬼物出身,學問也算駁雜,但是受限於眼界履曆和修為境界,卻教不會馬氏這等秘事,我猜還是那個種昶的手段,馬府供奉當中,就數這老兒,我看不真切。”
隻是蒲柳打死都不敢詢問一句,馬氏夫婦就在這裡……吊著,直接盤問他們不是更好?
老嫗百思不得其解,這位陳劍仙不是讀書人嗎?怎的如此用心險惡,手段歹毒。
隻是老嫗很快就強迫讓自己打散這些不該有的念頭,事已至此,自己能不能活下來,還兩說呢。
以前隻是覺得一座馬府,烏煙瘴氣,比較臟,哪裡想得到其實是這般凶險,危機四伏?
馬氏夫婦自認隱蔽的三封飛劍傳信,分彆寄給玉宣國薛氏皇帝,京師城隍廟武判官,鹿角山的山神府糾察司。
老嫗蒲柳也確實有明、暗兩手準備,隻可惜都被那位陳劍仙給攔截下來了,就當著她的麵,拿出六封密信。
陳平安坐在畫案那邊,悠悠然研磨提筆,幫忙圈畫朱批,斟字酌句,推敲內容,最終重新書寫了三封書信。
傳說得道仙人,神通廣大,一手袖裡乾坤,能夠包羅萬象。
但是如此一來,欽天監和京師城隍很快就會發現永嘉縣馬府這邊的異象。
所以老嫗至今還想不出,陳平安到底是如何隔絕天地的。
陳平安笑道:“看不懂刷馬桶當雜役的種昶,你就看得懂當廚娘的於磬了?”
老嫗疑惑道:“陳劍仙是說那個燒得一手好私房菜的狐媚子婦人?”
陳平安說道:“隻有她才是馬苦玄親自邀請過來的家族供奉,你們幾個都算不上什麼主心骨,湊數的。”
老嫗試探性問道:“敢問陳劍仙,那婦人於磬,莫非是位飛升境?”
如果不是一位飛升境,攔阻陳平安複仇,貌似根本不夠看吧。
“你還真敢想。”
陳平安搖頭笑道:“於磬跟你一樣是元嬰境。二十多年前的寶瓶洲元嬰境,明麵上才幾人?又不是什麼小魚小蝦,可能放個屁都可以掀起大風大浪了。”
蒲柳挖坑如鑿井,深度足夠了,老嫗用眼角餘光打量著對麵的婦人,當下局麵,是一個死結,殘忍之處,不在死人而已,而是這雙夫婦,注定必須先死一人。
當然可以是馬岩或是秦箏主動赴死,早死與晚死之人,攜手共赴黃泉,鬼門關外見了麵,相互間並無怨懟心,夫妻一場,好歹算是同富貴共患難一場。
隻是還有一種情況就比較糟心了,一人勒死另外一人,如此一來,黃泉路上,是恨那個罪魁禍首的陳平安更多,還是夫妻之間怨恨對方更多一些,就難說了。
馬岩一發狠,畢竟是男子,身體沉重,且氣力更足,雙腳踩在坑內,然後開始拉拽梁上白綾往自己這邊,將那婦人高高提起。
秦箏被一點一點吊起,雙腳離地,婦人嗚咽細微,眼眶通紅,她手上掙紮的動作,與聲響一並漸漸弱去,最終徹底沒了聲響。
陳平安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婦人的那顆腦袋即將觸及了那根無形的“橫梁”,就這麼淪為吊死鬼。
馬岩站在“井中”,兩隻手死死拽著那條白綾,他隻露出一顆腦袋,雙腳在井底踮起腳尖。
老嫗輕聲問道:“陳劍仙,老身再往下挖兩三尺?”陳平安雙手籠袖,斜靠堂屋大門那邊,安安靜靜,抬頭看著婦人的死狀,淡然道:“不用,慢慢等著就是了,聽說馬岩年輕那會兒也曾燒造瓷器,看看臂力如何,能夠堅持多久。”
老嫗默然無言,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上輩子造了多大孽,這輩子才會進了馬府,再遇見這麼個與馬氏尋仇的。
陳平安問道:“蒲仙師這輩子見過最殘忍的酷刑是什麼?”
老嫗輕聲答道:“一種是剝離魂魄如擰繩,作了燈芯,點燃一盞油燈。能夠讓修士隻求速死。”
陳平安點頭道:“在北俱蘆洲鬼蜮穀裡邊,曾經親眼見過,點燈水中,十分滲人,慘不忍睹。”
老嫗說道:“還有一種山上水牢,強行破開一二氣府作為通道,往裡邊澆築大量靈氣,在人身小天地內,形成潮水倒灌之勢,百骸逐漸腫脹,硬生生撐破魂魄,在這期間,氣血鼓蕩,經絡寸斷,筋骨崩裂。聽聞山澤野修喜好以此法針對那些體魄堅韌的純粹武夫。”
陳平安說道:“這種死相,有點類似家鄉那邊的一種瓷器開片。前輩你見多識廣,勞煩再多說幾種門道。”
老嫗哪敢藏私,便又多說了七八種山上手段。
陳平安聽得很仔細,等到老嫗已經詞窮,這才笑問一句,“都是道聽途說而來?還是都曾親手驗證過?”
老嫗滿臉尷尬道:“聽說,都是聽說。”
“有人心無人性,才會人鬼難分。有境界無道行,何來仙凡殊途。”
陳平安說道:“耳聞不如眼見,眼見不如親曆,等下你都嘗嘗這些手段的滋味。”
蒲柳如挨悶棍,而且還是那種劈頭蓋臉的一棍,先前在屋內受那火刑煎熬體魄之苦,就已經讓老嫗刻骨銘心,如何消受得起這七八種酷刑?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前輩活了一大把歲數,怎麼還這麼開不起玩笑。”
老嫗苦相道:“陳劍仙,老身年紀是不小了,膽子卻不大,最是惜命。”
陳平安說道:“去,給秦夫人腳上綁幾塊磚頭。”
老嫗忙不迭去給吊死的婦人腿上綁上磚頭,如此一來,好似懸梁自儘的婦人重量,可就要超過馬岩了。
陳平安問道:“如果你還能活著離開馬府,有什麼打算?”
老嫗小心翼翼說道:“尋一處僻靜地方,隱姓埋名,老實修行。”
陳平安笑道:“那跟在馬府有什麼不同?難道在這裡,你就不是老實修行了?”
老嫗試探性說道:“懇請陳劍仙不吝賜教,老身定然照做不誤,便是陳劍仙建議老身去一處尼姑庵剃發修行,也是願意的。”
“讓你去青樓當個老鴇呢?”
“這有何難,紅塵曆練,亦是修行。”
“有那嫖客非要你接客呢?”
“也忍了他。”
陳平安搖了搖頭。
老嫗便揪心不已。
陳平安問道:“是覺得問道於盲,還是以莛撞鐘?”
老嫗低聲嚅嚅。
雙方扯著閒天,老嫗顫聲道:“陳劍仙,他們兩個都被吊死了。”
陳平安說道:“那你就拘了他們的魂魄。”
老嫗小聲提醒道:“陳劍仙,屋裡頭死了人,相信京師城隍廟那邊很快就會知道這邊的動靜了,鬼差趕來,若是瞧見了?”
何況這白晝時分,城隍廟按例還有一尊日遊神負責巡視地界。
酆都地府秉公辦差,可是不念任何情麵的。
陳平安說道:“他們知道了也進不來。”
蒲柳不敢多說半句,施展地仙手段,拘了馬岩和秦箏的魂魄,兩頭身形飄忽的鬼物站在屋內,馬岩低著頭,畏畏縮縮,不敢看婦人。
秦箏死死盯住那個心狠手辣至極的賤種。
陳平安笑道:“人都死了,結果還是去不成京師城隍廟,當不了酆都錄名的冥官,是不是有種白死了的憋屈感覺?”
蒲柳輕聲問道:“陳劍仙,老身是要點了他們的燈,還是將他們押入水牢?”
既然上了賊船,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陳平安說道:“殺人不見血,就像吃麵不就蒜,終究差了點意思。”
老嫗愣了愣。
陳平安離開屋子去柴房那邊找了把刀,手裡攥了一把鐵釘,再返回堂屋,劈了桌凳,動作嫻熟,做了兩口棺材。
老嫗越看越越迷糊。
陳平安讓老嫗扯斷白綾,一懸空一地底的兩具“屍體”,一摔落在地,一頹然倒地。
再讓蒲柳將兩具屍體都放進棺材裡,陳平安這才說道:“既然你們這麼貪生怕死,那就讓你們遂願,還了魂,回陽間。”
一揮袖子,兩頭鬼物魂魄瞬間歸體,陳平安蓋上棺材蓋,期間馬岩想要掙紮著坐起身,卻被陳平安一柴刀打回去躺著,然後開始用刀背敲打鐵釘。秦箏嗓音沙啞,開始破口大罵,並無用處,她便尖叫哀嚎起來,卻隻能眼睜睜看著陷入一片漆黑,躺在棺材內,伸手不見五指。
陳平安說道:“第二種。”
蒲柳再次默然。
陳平安伸出手指,輕輕敲擊棺材,“你覺得他們能夠撐多久?是餓死,渴死,還是被活活嚇死?”
老嫗皺著臉,不敢說話。
陳平安來到門口,看著外邊的天色。
老嫗便眼觀鼻鼻觀心,開始屏氣凝神,兩副棺材裡邊各有聲響,有劇烈捶打聲,動靜漸漸小去,也有婦人指甲劃過木板聲響……隨著時間的推移,老嫗愈發心悸,這都過去多久了?就算玉宣國皇帝打定主意袖手旁觀,即便鹿角山糾察司自顧不暇,不肯趟渾水,可京師城隍廟那邊為何還是沒有半點動靜?
陳平安笑道:“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這就叫度日如年。”
老嫗鬼使神差問出一句廢話,“你真是落魄山那位陳劍仙?”
陳平安反問道:“你知道落魄山陳劍仙是誰?”
老嫗唉聲歎氣起來。
那對夫婦是遭罪,她可是糟心。
陳平安走到院門那邊,開了門就是杏花巷。
說是杏花巷,其實並沒有栽種杏花樹,也不知道是怎麼來的名字。
很快就趕來一個暮氣沉沉的老人,看著門口那邊的陳平安,老人似乎在確定真假,是否仍然屬於幻象。
原來老人已經在這座縣城鬼打牆了至少數十年光陰,隻說杏花巷的馬蘭花,都從年輕婦人變成老媒婆。
陳平安問道:“你叫種昶?是上任聖人坐鎮驪珠洞天期間來的小鎮?還是更早?先前你看見馬蘭花的眼神,似乎是舊識?來過小鎮不止一次?”
賒刀人種昶說道:“當真不能井水不犯河水?”
陳平安笑道:“少說幾句糊弄傻子的屁話,就憑你幫助馬氏夫婦‘無心行善’來積攢陰德,我們就有的算賬了。”
種昶沒有否認此事。
酆都冥府有一條鐵律,有心為善雖善不賞。那麼馬氏夫婦想要死後順利擔任城隍廟官吏,光靠他們自己的心智和手段,根本就是癡心妄想。
種昶看了眼堂屋那邊,沉聲道:“陳平安,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我勸你適可而止。”
陳平安轉頭說道:“蒲柳,你不是一直覺得看不出種昶的底細嗎?既然看不出,就打打看。”
老嫗走到門口這邊,猶豫不決。
陳平安坐在門口,“我猜他是一位金丹境的賒刀人,至於種昶是不是劍修,就得你來確定答案了。”
一聽對方有可能是墨家賒刀人,蒲柳便是心一緊,等到聽說他還可能是劍修,老嫗便如喪考妣,滿臉灰色。
陳平安笑道:“算了,就不讓你樹敵了,糟心也得有個限度。”
蒲柳聽到這麼一句善解人意的言語,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揪心至極。
刹那之間,一襲青衫飄渺如煙霧,下一刻,陳平安就已經伸手按住種昶的腦袋,後者背靠牆壁,動彈不得。
陳平安抬起手臂,五指如鉤,直接將這位賒刀人的本命飛劍從關鍵氣府內“拔出”,再以雙指夾住那把袖珍飛劍。
種昶後腦勺在牆上撞出一個窟窿,一把本命飛劍又被對方用一種匪夷所思的詭譎手段,給當場剝離出來,這讓種昶瞬間失神。
陳平安眯眼道:“品秩不錯。擱在劍氣長城,能被避暑行宮評個乙中。”
蒲柳呆呆看著那邊的變故。
一位金丹劍仙,還有一層墨家身份,對上陳劍仙,就跟雞崽兒似的,勝負懸殊是必然,可你種昶好歹招架一二?
陳平安問道:“飛劍名字?”
種昶緩緩道:“惡諡。”
陳平安恍然大悟,“你這個賒刀人,做得一手好買賣。”
那撥馬氏子弟,有幾個確實是很有希望獲得朝廷賜予諡號的。
種昶說道:“陳山主是依仗境界,百無禁忌,有恃無恐?”
陳平安問道:“私諡算不算?”
種昶搖搖頭。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就是我看錯了,這把飛劍品秩很低,都入不了避暑行宮的丙等。”
種昶說道:“我很清楚陳山主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負責坐鎮避暑行宮,所以不必反複提醒我這一重身份,嚇不到我。”
“這話說得就有意思了,你我都是劍修,需要靠嘴皮子嚇唬人?”
陳平安雙指加重力道,飛劍“惡諡”有了從中折斷的跡象,與之大道牽連的劍修種昶,隨之神魂激蕩,飽受煎熬。
種昶臉色微變。
陳平安微笑道:“老子當年在城頭那邊,嚇唬離真、流白這些劍修的時候,逗他們解悶,你還在馬府刷馬桶呢。”
種昶看著那把已經出現一絲裂縫的本命飛劍。
陳平安說道:“跟你提及劍氣長城和避暑行宮,是在提醒你如何自救,比如跟我說一句,曾經去過劍氣長城之類的。”
種昶說道:“年輕時去過。”
陳平安一時語噎,沉默片刻,罵了句娘。
種昶說道:“隱官大人就不驗證一下真偽?”
陳平安懶得說話,隻是鬆開手指,歸還飛劍。
種昶將飛劍收入本命氣府之內溫養淬煉,從袖中摸出一粒丹藥,丟入嘴中細細嚼著,緩緩說道:“記得米裕當時還是元嬰境,有個米攔腰的綽號,曾在戰場上遠遠見過他出劍,名不虛傳。”
陳平安擺擺手,“這筆賬以後再說,你可以離開玉宣國京城了,至於杏花巷馬氏欠你的賬,以後該如何討債,你自己看著辦。”
種昶問道:“就因為我去過劍氣長城,已經快要喪心病狂的陳劍仙,就變得這麼好說話?”
陳平安笑道:“老前輩嘴巴這麼臭,在劍氣長城一定挨過打吧?”
種昶說道:“後會有期。”
陳平安說道:“不用。”
種昶看了眼堂屋那邊的兩副棺材。
陳平安問道:“是準備幫忙求情?也不是不行,你種昶去過劍氣長城兩次?”
種昶說道:“如果沒記錯的話,你們家鄉這邊,曾經有一個老人經常拿來嚇唬孩子的說法,說很久以前的窯口,如果碰到諸事不順的情況,就會將一雙童男女“祭窯”,憑此燒造出來的一窯瓷器,就會更鮮亮。”
陳平安笑道:“不愧是去過劍氣長城的劍修。”
種昶神色恍惚,“可惜沒能跟老大劍仙說上一句話。”
下一刻,種昶就離開了小鎮,卻不是返回原地的烏紗巷馬府,而是永嘉縣衙附近的一條陋巷。
而杏花巷這邊,兩位再次死而還陽的馬岩和秦箏,被陳平安掐住脖子,一路拖拽到小鎮外邊的那座金鵝窯,隨手丟入窯火中。
就像蕭形給於磬泄露的天機,陳平安確實精心營造出一係列的幻境天地。
粗略分為正冊和副冊。
比如陳平安再建了一座劍氣長城。
這是陳平安獨自反複遊曆之地。除了城池,城外的劍仙私宅,同樣曆曆在目。
但是此地隻有府邸街巷而無人。
槐黃縣城,但是缺少了三處地方,泥瓶巷,舊學塾,楊家藥鋪。
一座仿白玉京。
北俱蘆洲鬼蜮穀地界。
還有一處北俱蘆洲仙府遺址,唯獨少了山頂道觀。此地被陳平安命名為行亭六。
一座玉宣國京城。此地的營造,當然要歸功於擺攤道士吳鏑。
這幾處都在正冊之列。
正冊天地,總計三十六。
先前帶著小陌一起遊曆桐葉洲鎮妖樓,期間見識過十二片梧桐葉承載的十二座幻象天地。
這些都屬於副冊天地。
總計有七十二處。
規模最大的,是那座擁有五城十二樓的仿白玉京。隻是暫時還很粗糙,按照古董行的行話說,就是一眼假。
占地最小的,是那座陳平安和陸沉比拚過演技的呂公祠,因為地盤小,所以更顯得大開門,比真跡還真。
一處位於紅杏國邊境府縣的河邊魚市,洞房花燭夜,馬璧掀起那位鳳冠霞帔美人的紅蓋頭,他其實知道,兄長馬川同樣喜歡她,可她喜歡自己,這種事,可謙讓不得。兄弟合夥開了一家武館,除了開館收徒掙點碎銀子,馬無夜草不肥,他們還會輪流走鏢,經過十幾年的打拚,各自掙下了一份殷實家底。其實這些年皇帝昏聵,外戚掌權,賣官鬻爵都是明碼標價的,民不聊生,在外走江湖並不輕鬆,同行常有那溝死溝埋,路死路葬的慘淡下場。隻說馬川上次走鏢,走到半路就打道回府了,兼任鏢師的那些武館子弟都跟丟了魂似的,原來他們路過兩處鄉野村落,俱是滿地屍骸,而且分明是被利器所殺,彆說兄長馬川被嚇破了膽,馬璧隻是聽著這些,就頭皮發麻了,關鍵是按照兄長的說法,看那些無人收拾的屍骨,判斷出這撥匪人下手極其訓練有素,絕非尋常馬賊流寇可以媲美。兄弟私底下一合計,覺得有必要趕緊舉家遷往府城中,畢竟他們家鄉這邊早有一句諺語,小亂避城,大亂避鄉。畢竟這世道再亂,也不至於亂到硝煙四起、兵荒馬亂的地步吧?
這天,一支車隊去往府城,當然是走官道。一眾青壯武館弟子護鏢隨行,鏢頭是一個叫沈刻的武館老人。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瞬間穿透沈刻的頭顱,往日裡十數青壯無法近身的老人當場斃命,摔落馬背。
官道遠處,出現了一支甲胄精良的攔路精騎,有人高坐馬背,從箭囊再撚起一枝箭矢,拉弓如滿月,遙遙指向馬璧。
好像身旁有一騎說了什麼,這一次精騎所射箭矢都不再瞄準頭顱或是胸膛,箭矢多是準確釘入馬璧一行人的腹部或是腿部。
隨後那支精騎疾馳而至,或是抽刀出鞘,補上一刀,或是手持長槍,戳中肩頭、手掌心,仍是故意不造成致命傷。
馬璧被一刀削平肩頭,砍掉整條胳膊,霎時間鮮血如注,馬璧身形踉蹌,剛好看到兄長馬川被一槍捅入襠部,那持槍一騎,憑借駿馬的巨大衝勁,將馬川帶出去數丈遠。馬璧又被下一騎剁掉僅剩的胳膊,再被弓馬熟諳的第三騎伸手抓住了發髻,馬璧雙腳離地,就那麼被拽得身形倒退,馬璧看著灰沉沉的天幕,這些草菅人命的匪人,官兵?這世道……
臨死之前,馬川隻有一個執念,若是世間真有鬼物的存在就好了,自己隻要變成了厲鬼,一定要跟他們報仇雪恨。
頭戴白角冠,名叫-春溫的青衣婢女,神色木然跟著那個騎馬老媼一起去了對方的寒舍歇腳。
結果她看到了一位正在收拾碗筷的布裙婦人,還有那個坐在桌旁哼著小曲的……馬川?!
馬川瞧見了她,與自家婦人是彆樣風韻,若是大被同眠……一想到這馬川便有幾分心熱,開始拐彎抹角,顯擺自己是那富甲一方趙老爺家的塾師,是有正經功名的讀書人。春溫本就不喜馬川與秋筠的眉來眼去,聽著眼前這個馬川的炫耀言語,和那種不規矩的炙熱視線,她心中便燃起一股無名之火,雙指並攏,閃電出手,直接戳瞎了那馬川的雙眼。她冷哼一聲,輕輕一抖手指的血跡,不去看那個滿地打滾、鬼哭狼嚎的窮酸男子,而那個看似溫婉怯懦的婦人,她竟然隻是蜷縮在炕上,燈下縫補舊衣,低頭咬著一截線頭,她自顧自憂愁夫君瞎了眼,明兒如何當得塾師,掙那每個月八錢銀子的薪水,又要過好久窮到揭不開鍋的苦日子哩。老媼歎了口氣,挑撥一下燈芯,老調重彈一句姑娘又錯啦。春溫眼前一花,她便重新站在了茅屋外邊,老媼重新推門而入,笑言一句,姑娘到了,寒舍簡陋,莫要嫌棄。
那個叫秋筠的馬府女子劍侍,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了。
幾次更換身份,恍若隔世,最新一次“前世”,她是一位家族雨夜遭逢劫難,不堪受辱的墜樓人。
她現在置身於一座豪門府邸,房屋相連,皆四麵廊廂,雨雪天氣無需撐傘張蓋,行走其間,鞋不沾水。
歌舞升平的好世道,家族夜夜笙歌,酒宴不斷,擺盤鮮美精巧、不忍下箸的珍饈美食,喉潤如酥的佳釀,多不勝數。
她是長房嫡女的身份,她爹姓趙,好像是橫行一方的豪紳巨賈,聽說家族近期就要聘請一位姓馬的塾師,此人是自家一位外聘繡娘的夫君,而那位風韻猶存的繡娘婦人,這些年經常與她碰頭,教她這位趙家千金女紅。她雖然深居閨中,卻也聽說了一些背地裡的嚼舌頭,說那繡娘與府上好些男子都有不清不楚的關係,以至於她時不時頭發淩亂走出某地,在那白天都要更換衣物。
趙秋筠此刻正在婢女的伺候下,對鏡梳妝,鏡中美人,團麵皮,白淨,細彎彎兩道眉兒,肌膚豐-肥。身旁婢女著翠襦,名月眉。
紅杏國的皇宮大內,有幸入宮覲見皇後娘娘的那撥誥命夫人,見那位身穿龍袍的男子挑起簾子,她們已經紛紛熟門熟路褪去身上衣裙,軟綿綿堆在腳踝處,猶有婦人嬌笑著口呼陛下,以腳尖挑起衣衫。唯有那位女狀元有口難言,她麵露恐懼神色,這一次沒有嘗試著用各種方式解釋自己是誰,她徑直飛奔向門口,哪怕先前數次都被婦人們或是宦官拖拽而回,總好過在這邊束手待斃,生不如死。這次她跑出去很遠,結果在禦花園內與一人撞了個滿懷,她抬頭一看,忍不住滿臉驚喜,依稀記起他的身份,她趕忙用手指不斷比劃,淩空書寫四字,“先生救我!”
卻不料那位似乎是自家學塾先生的中年文士,隻是伸手抓住她的纖纖玉手,勸說道:“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你是女狀元,再當嬪妃,豈不是兩全其美,光宗耀祖了?”
她下意識喊出對方的名字,怒斥道:“薑桂,你簡直就是畜生!”
中年文士驀然笑道:“你以為那些誥命夫人又是誰,你當真記不得她們了?哪一個,不是你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婦人,哪個不是你心目中的徐娘半老?”
邯鄲道上,路邊有座客棧,院內有一棵老槐樹,枝繁葉茂,暗綠浸窗紗。
一個手捧拂塵的中年道士,背一把銅錢劍,道人盤腿坐在簷下,耐心等著店主煮熟一鍋黃粱飯。
新來兩個客人,都是進京趕考的書生,他們在各自屋內放下行禮包袱,瞧見那中年道士頗為仙風道骨,便有了攀談的興致。
道士轉過頭,撫須笑道:“餘道友,研山兄,彆來無恙。”
餘時務伸手抵住眉心,不知為何,有些頭疼。
馬研山疑惑道:“道長莫非認得我們?還是那未卜先知的仙家術法?”
道士撚須道:“貧道認得你們的前身。”
馬研山自然不信這種混話,調侃道:“道長可是書上所謂的世外高人?”
道士一揮拂塵,指了指槐樹底下的一窩螞蟻,將拂塵換手搭著,緩緩說道:“佛家唯識學很重視形成始起種子的熏習。說一切種相,其立種子者,為欲破外道一因多因無因生等種種妄計。《楞伽經》卷一說二種熏,《攝大乘論釋》卷二解釋即依彼雜染諸法俱生俱滅,阿賴耶識有能生彼諸法因性,是名熏習。引經中偈雲言熏習所生,諸法此從彼,異熟與轉識,更互為緣生。《起信論》說熏習義者,如世間衣服實無有香,若人以香而熏習故,則有香氣。所謂熏習,即是前七識在阿賴耶識田地中落下的種子,就像這世間諸多植物結成種子落在土壤中。從惡趣死生惡趣者多,多如大地土,從惡趣死生善趣者少,少如爪上土。所以人身難得,人死之後墮三惡道者如大地土,能夠得人身者如爪上土。曾經在《雜阿含經》上邊看到一個故事,佛陀說譬如大地悉成大海,有一盲龜壽無量劫,百年一出其頭,海中有浮木,止有一孔,漂流海浪,隨風東西。佛告阿難,盲龜浮木,雖複差違,或複相得。愚癡凡夫漂流五趣,暫複人身,甚難於彼。《提謂經》又說如有一人在須彌山上以纖縷下之,一人在下持針影之,中有旋嵐猛風,吹縷難入針孔,人身難得甚過於是。故而人身難得,大致可以理解為有兩難,從數量上講,惡趣生命如大地土,善趣生命如指甲土,從可能性上說,得人身猶如大海中,盲龜鑽浮孔。人身已難得,人身難再得。”
餘時務歎息一聲。
都記起來了。
“鄉夢窄,水天寬,明月清涼寶扇閒。吾有一法決狐疑,若要斷酒法,醒眼看醉人。”
中年道士以拂塵指向那棵槐樹,微笑道:“槐黃洲,紅杏國,那窩螞蟻都姓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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