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刺客,不管是如何附身蕭樸的,境界之高,手段之秘,匪夷所思。
一位飛升境巔峰修士的壓箱底術法
不對,已至圓滿境地,隻差半步
是某位“十四境候補”刻意針對陳平安,一場處心積慮的鬼祟襲殺!
陳平安與馬苦玄一戰,確實受傷不輕。
挨了這麼一下,雪上加霜,受傷更重。
陳平安咳嗽幾聲,握拳抵住嘴邊,休歇片刻,收手縮袖,開口笑道:“沒事。”
他再補了一句,用以緩解氣氛,“劉前輩還是不必多想。”
劉桃枝苦笑不已,這也能算是沒事!
便是蕭樸聞言,都想要對此人伸出大拇指,大丈夫豁達如此,隱官確實豪傑!
陳平安想了想,解釋道:“劉桃枝,蕭樸,你們確實不必愧疚,我還得謝過蕭樸替某個朋友擋災了。”
否則就會換成書簡湖曾掖京城內的女鬼薛如意
陳平安已經大致想清楚一條脈絡,望向那位青裙婦,微笑道:“不過蕭樸確實也得謝我一次,得以免去了一樁刀兵劫災殃,有瑕道心再無隱患,剛好抵消,我們都不必如何矯情道謝了。”
“修道之人,依仗身外物,意氣用事,涉險跨越陰陽界線,去那冥府地界尋覓仇家線索,不可一而再再而三。”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夜路走多了,不好。必須報仇,不等於白送人頭一顆給仇家。”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苦苦尋找的那位陳姓仇家,不是在那陰間早早依附了這頭鬼物,就是被它……吃乾抹淨了。”
可能陽間的一位位鬼物,就是一座座山水渡口,供其“飛渡”。
“陳平安”這個名字,就像是仙家渡口某個飯館的青簾酒旗
蕭樸耐著性子豎耳聆聽一位年輕男子的教誨,毫不嫌煩。
以往她在最為敬重的師姐秦不疑那邊,都沒有這般虛心。
在明知道劉師兄在此護道的前提下,隻說她這次從北俱蘆洲臨時趕來寶瓶洲,來這玉宣國京城,想要旁觀陳平安向烏紗街馬氏複仇,這等想法,真是自己的念頭好個鬼使神差!
此刻,蕭樸有一種心中大石落地之感,一顆道心隨之澄澈幾分。
陳平安見她沒動靜,隻得提醒道:“蕭樸,謹慎起見,你身上這件法袍,還是交付總堂重新煉製一番,才算穩妥。”
蕭樸後知後覺,她趕緊伸手拎住法袍一腳,扯下法袍,都不敢留在自己手上,遞交給劉桃枝,被後者快速收入袖中,劉桃枝根本不敢掉以輕心,用上了數種壓勝之法。
她依舊是青裙婦人的裝束,興許是障眼法與法袍共存的緣故,故而她此刻麵容與身段卻是一變,儘得腴字之美。
涼亭內那雙少年少女,咫尺之隔的景象,早已白霧蒙蒙一片,看不真切了。
陳平安卻是心中了然。
這麼一顆燙手芋頭,劉桃枝說收下就收下了,關鍵是這位劍仙根本不曾有絲毫的心思轉念。由此可見,洗冤人三脈之間,確實親密無間,行事豪邁磊落。
陳平安一點心中芥蒂,也隨之消失。
先前嘴上客氣說不計較,此刻就是真不跟你們計較了。
這就叫以誠待人,言行合一。
劉桃枝似乎察覺到陳平安的這種試探,心中苦笑不已。
崇陽觀牆頭上,站著一個紮丸子頭發髻的年輕女子。
正是從京師城隍廟趕來此地的裴錢。
陳平安聽到裴錢的密語內容,笑著點頭道:“陰差陽錯,巧之又巧。”
原來浩然天下城隍廟神位最高的那尊城隍爺,周方隅,他剛好帶著範將軍一起微服私訪寶瓶洲此地。
結果就有一頭陰間鬼物的行凶之舉,而且就在眼皮底下,這讓周城隍不得不立即重返中土神洲那座城隍廟,祭出某件禮聖鑄造、至聖先師封正的功德神物,親自走一趟酆都了。周城隍臨行之前,讓裴錢捎話,幫忙與她師父道歉一句,再破例泄露了一句天機。按照周方隅的推衍結果,這頭被攔在十四境門檻外邊多年的鬼物,是想要憑借斬殺陳平安這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從無善惡無偏私的天道那邊,代替蠻荒天下戰死在劍氣長城的所有妖族亡魂,就像幫助他們“伸冤”,憑此賺取一大筆陰德,作為自身合道十四境的資糧,有了這筆“盤纏”,在鬼道上邊,就有可能幫他多走出一步。
至於鬼物身份,暫時不宜外傳。但是這件事,冥府酆都和人間城隍廟,保證肯定會給出一個交代。
先前,確有一個響如震雷的威嚴嗓音,在那不受酆都管轄的化外之地,響徹小半陰間地界的廣袤疆域。
“本座要為天下拔除一魔,力斬陽間活人陳平安!”
不等陰間茫茫不計數的億兆鬼物回過神,聲響便漸漸弱去。
隨後不知多少蠻荒妖族修士出身的行走鬼物,紛紛抬頭環顧,喧雜沸騰,靜待佳音。
苦等無果,也不知斬了那陳平安那廝沒有。在道上一眾冥府鬼差的嗬斥鞭笞之下,它們隻好繼續埋頭前行。
而那位十四境候補鬼物,用上了數種折損道行極多的保命手段,舍了道場不要,一逃再逃,從此銷聲匿跡。
周方隅現出巍峨法相,高舉一臂,手持神物,如手托一輪烈烈大日,一路開道,以無限光明,熔化無窮儘黑幕,帶著甘、柳、範、謝在內四尊神將,與數位酆都某殿閻王,先後趕到那鬼物舍棄的道場。
裴錢擔心問道:“師父,還好吧”
陳平安笑道:“這點小傷,毛毛雨了,師父還不至於疼得滿地打滾,失了高手風範。”
裴錢咧嘴一笑。
陳平安與劉桃枝他們告辭一聲,縮地成寸,來到牆頭,再跟裴錢躍下牆頭,往那小宅走去。
魁梧道士模樣的劉桃枝重返石台,蕭樸不願那兩位師侄看到自己的真容,重新施展了障眼法,坐在石台邊緣。
劉桃枝笑道:“為何不說幾句心裡話,偏要針尖對麥芒,在他這邊,句句言語說得不順耳。”
蕭樸性情如何,隻看她與披麻宗竺泉、皚皚洲謝鬆花都是多年摯友便知道了。
“我臉皮薄,學不來竺泉謝鬆花的葷話連篇。”
蕭樸沒好氣道:“何況男女有彆,若是劉師兄表達對年輕隱官的仰慕之情,那是男人之間的惺惺相惜。我一個女子,免得被他誤會,覺得我對他是不是有意思。”
劉桃枝問了個好問題,“有意思”
蕭樸看似答非所問,嫣然笑道:“無意義。”
劉桃枝笑聲不小。
涼亭那邊,倆孩子都很驚訝,自家師父還有這種真情外露的時候,見鬼了不成。
蕭樸問道:“他明明對我們的行事宗旨是認可的。當個身份清貴的總堂太上客卿,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他為何拒絕繡虎傳下的事功學問,他才是唯一真正學得精髓、堪稱繼承衣缽之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不願加入我們,很正常,如今當了大驪國師,為何還是不肯”
劉桃枝說道:“陳先生早就給出答案了。”
蕭樸一挑眉毛,“何解”
劉桃枝笑道:“他是如何評價崔誠”
蕭樸恍然。原來如此。
拳法不逾矩,大不過學問。
放在陳平安身上,層層身份,大不過一個純粹劍修
劉桃枝說道:“何況如今陳劍仙情況特殊,唯有練劍才是第一要務,由不得他鬆懈片刻。否則也不會連文廟的那個邀請都拒絕。我們外人覺得他四十歲出頭的年紀,就已經躋身仙人,勢如破竹,速度足夠快了,他自己卻未必是這麼認為的,可能還是慢了有些陳年恩怨,外界霧裡看花,不明就裡,我們洗冤人都是知道大略的。”
“練拳吊命,柳暗花明又一村,續長生橋,在劍氣長城終成劍修,如今既然活著重返浩然,登頂有望,得見道路,確實不宜分神,需要心無旁騖,彆無他顧。”
“千辛萬苦往最高處去,所求之事,不過是拳法勝曹慈,劍術贏一人。前者無所謂成與不成,後者卻是一定要成的。”
聽到這裡,蕭樸輕輕摸了摸青裙,喃喃道:“他再天才,再聰明,如何能贏得過那位”
劉桃枝笑道:“不能依仗身外物太多,彆家閒事也不用想太多。”
蕭樸默不作聲,嫵媚白眼一記。
陳平安帶著裴錢走在街道上,沒走幾步路,他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懸在宅門口的那棵艾草,陸沉既是送給女鬼薛如意的,也可以兜兜轉轉,轉贈給本該成為“白雲”傳道人的“程逢玄”甚至可以用來阻擋那頭飛升境鬼物的跨界偷襲陸沉一個看似輕描淡寫的舉動,陳平安隻要想明白其中關節,豈不是要同時承他陸掌教的三份人情
看來以前內心排斥的演算推衍一道,確實不得不學起來了。
當陳平安收回留在崇陽觀內的一張隱蔽劍符,此符名為“漣漪”,故而稍有風吹草動,就可以被符籙一一記錄在冊。
是陳平安在與陸沉暫借境界之時,閒來無事嘛,隨手畫就的眾多符籙之一。
此符不小,使用門檻很高,得是一位仙人才能將其祭出,張貼在某地,守株待兔。
之前屬於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陳平安畫了一箱子符籙,悄悄藏起,由於歸還十四境道法,就跌境到元嬰,結果全部都不能使用。
現在境界高了,底氣就足,是自己用,還是轉手賣了賺錢,或是當那山上贈禮,都隨意。
而那隻箱子裡邊,還有一摞飛升境修士才能使用的大符。
裴錢說道:“他們回了。”
陳平安笑道:“你不用跟著,祭出三山符,回桐葉洲大瀆那邊忙正事就是了,師父這邊不用擔心。”
裴錢默不作聲。
陳平安思來想去,隻能想出一個蹩腳理由,看似隨口說道:“隻要不是止境神到一層,就幫不上師父的大忙。所以到了桐葉洲,忙碌庶務之餘,練拳一事不可懈怠,不能覺得躋身歸真不難,就驕傲自滿。你如今才是氣盛一層,師父已經重返歸真,曹慈更是神到了。”
裴錢嗯了一聲,“師父放心,會努力的。”
陳平安馬上後悔,很是心疼,便立即改口道:“也不用太過努力。”
裴錢沒有說什麼,隻是抿起嘴唇,輕輕皺起兩條纖長的柳葉眉。
陳平安手指彎曲,輕輕砸了個板栗在裴錢頭上,柔聲道:“你要走出一個屬於裴錢自己的江湖,以後說話做事,不用總想著師父聽見看見了,會不會覺得有錯。師父沒回來之前,不就做得很好,沒道理師父回來了,反而變得束手束腳,好像裴錢刻意躲著那個鄭錢,鄭錢躲著她的師父,這樣不好。”
裴錢依然悶悶不言。
陳平安雙手插袖,差點想要伸手給自己一耳光,不該提什麼曹慈什麼神到的。不行,這筆賬,得算曹慈頭上,不對,是臉上。
裴錢從袖中撚出一張三山符,驀然加快幾步,走到師父前邊,再轉身倒退而走,咧嘴笑道:“師父,走了啊,回見!”
陳平安點點頭,眼神溫柔,做了個符籙貼額頭的手勢。
裴錢赧顏,祭出那張三山符,心中觀想出兩洲三山,寶瓶洲南嶽梓桐山,桐葉北方洲清境山,大瀆中部雲岩國附近某山,她身形一閃而逝,數次翩躚,很快跨洲現身一處山巔。
陳平安走向那座宅子。
的確如劉桃枝所說。
武道之路,想要與曹慈並肩、繼而趕超,當然是陳平安此生學拳的兩個最大願景之一,但是最終結果如何,遠遠不如過程重要。
將來某天,如果真能問拳贏過曹慈,那是意外之喜。輸了,好像……也不丟人。反正曹慈可以贏我的拳,不妨礙我打曹慈的臉。
至於練劍。過程很重要,結果更重要。
劍可敵一人,足矣。
比如這個人是餘鬥。(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