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繇說道“本來按照我個人的想法,或是刑部一貫行事風格,那個與你青梅竹馬的親王府侍女,昨夜是會身受重傷、無法救治而死的,再被隨意裹布拋屍回親王府,由你返回京城,親自去替她收屍。但是我們刑部現在不敢這麼做,反而讓人送給她一瓶山上秘製的金瘡藥。”
韓鍔抬起頭,死死盯住這個位高權重的大驪刑部侍郎。
你們大驪刑部的秘密諜子,行事竟然可以如此歹毒?!
趙繇眼神憐憫,“恨我和大驪刑部更多?不對吧,韓鋆不才是差點將她鞭殺的罪魁禍首?”
他伸手一下一下重重拍打在少年臉上,打得少年親王臉頰瞬間多出紅腫掌印,“蠢也就罷了,你有臉嗎?韓鍔,你要怕在骨子裡,不要恨在臉上。”
韓鍔被趙繇一連串耳光打得眼冒金星,昏頭轉向,趙繇最後一巴掌更是打得少年摔倒在地。
曹侍郎連忙一個蹦跳橫移,用京城方言撂下一句,“碰瓷呐。”
劍舟上,除了刺史司徒熹光,邯州將軍魯竦,邯州副將黃眉仙,還有一撥府郡官員。
以及登船來此湊數、完全搭不上話的一州學政和道正,一個是清貴閒職,一個是道官品秩低。
邱國今天的早朝,稀稀疏疏,殿內就比往常空了一半,有告病的,有些甚至連個由頭都不找的。
那道大驪國書寫得明白,名單上小四百號人物,上到邱國太後竇宓、皇帝韓鋆,下到結社講學鼓弄唇舌、假借雅集蠱惑人心的在野文人,一律被視為等同舉兵造反、啟釁邊關的亂臣賊子,大驪邊軍給了兩天限期,必須與這些人物撇清關係。
至於不照做,所謂的“定當嚴懲”是什麼意思,具體後果如何,國書倒也沒細說。國書嘛,曆來是官樣文章裡邊的官樣文章。
不同於大驪王朝的日日朝會,邱國每個月也就三次早朝,京城五品官以上參加。
少年皇帝韓鋆坐在龍椅上,前些年腳邊還有個明黃色的墊子,後來撤掉了。
禦座後邊,還有一座高台,垂下一張綴滿寶珠的簾子,後邊坐著儀態萬方的年輕太後。
韓鋆睡眼惺忪,差點打了個哈欠,微微低頭,伸手握拳擋在嘴邊,抬了抬眼皮子,掃了一眼。
殿上有六位諸部郎中,是雷打不動都會參加朝會的,因為他們都是大驪王朝放在這邊的官員。
分彆是禮部祠祭清吏司,兵部武選司,吏部考功司,工部水部,戶部漕務,刑部減等處。
大多年紀輕輕,三十歲上下。他們雖然參加邱國朝會,但是幾乎從不開口,年複一年,跟木頭人似的杵在金磚上邊。他們性情各異,返回衙署辦公期間,倒是沒有太多忌諱講究,跟同僚也有人情往來,除了已成一洲雅言的大驪官話,便是昔年邱國官話,他們都能說得純熟。
大驪作為宗主國,京城和陪都,每年都會“外放”一批年輕官員,到各個藩屬國朝廷衙門曆練,熟悉政務,按例三年到五年時間不等,他們就會返回大驪官場。
韓鋆一直有個衝動,若是拖出去宰掉幾個,是不是劉文進跟韓鍔的兩顆腦袋,就撂在大驪京城那邊了?
當朝首輔莊範,世代簪纓,子承父業都好幾代人了。
既是大詩人,又是書法家,還是精於鑒賞的藏書家。
此刻首輔大人正在嘴上用兵,當著那幾位郎中的麵,說邱國該如何先戰於邊關、再戰於某郡,又次戰於堅壁清野的京畿、最後不惜巷戰於京城之內、皇宮之外……步步為營,條理清晰。
隻是稍稍異於以往的朝會,之前殿內都會有那嗓音不大卻堅定的喝彩叫好,此起彼伏,或是某些滿臉通紅、以至於身體顫抖的官員,與首輔大人配合,如詩詞唱和。
今天大殿之上便略顯寂寥了。
大將軍竇曼,當之無愧的外戚領袖,太後的親弟弟,麵如冠玉,身材修長。先前寶瓶洲戰事落幕,邱國境內搜山一事,都是他在忙前忙後,身披甲胄,親自帶兵,抓了好些隱匿在山野的蠻荒妖族餘孽,它們的腦袋都掛在各大府郡城門口上邊,大快人心。
不穿朝服、身穿一件碧綠法袍的護國真人,傅賢,道號“靈旆”,一手水法出神入化。
傅賢是邱國最大仙家門派的當代掌門,山中還有一位閉關多年的元嬰老祖,都說是在昔年仙師性命亦如草芥的陪都一役,受了重傷。在那大瀆兩岸,戰功卓著,謝幕一戰,是與一頭上五境大妖殺得天昏地暗,差點就要玉石俱焚。
簾子後邊,年輕太後竇宓,她意態慵懶,單手支頤。
老態龍鐘的教習嬤嬤,身材修長的捧劍宮女,站在台階下邊。
竇宓讓教習嬤嬤放下玉鉤,再放下一重遮掩視線的珠簾,劉郎不在,一些個老家夥,實在是麵目可憎,儘是些醃臢物,沒什麼可瞧的。
一想到劉郎,一雙本就狐媚惑人的秋水眸子,便愈發水潤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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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太後側了側身子,朝前邊伸出腿,翹起腳尖,伸向前邊既是貼身侍衛又是體己人的捧劍宮女,挑起她的裙子,往雙腿間輕輕蹭去,腳尖再緩緩上移。
見她背影微顫,年輕太後心中笑罵一句,故作正經的小浪蹄子,看你能忍多久。
老嫗稍稍轉頭,盯著珠簾那邊,大殿之上,邱國文武濟濟。
就在此時。
同樣是目視前方的宮女稍稍鬆開胳膊,所捧長劍滑向地麵,伸手抓住劍柄,任由劍鞘墜地,順勢拔劍出鞘,一劍便將那教習嬤嬤當場梟首。
老婦人也是個道力不弱的修行之人,舍了肉身,運轉一門神通秘法,霎時間化作滾滾黑煙,便要罩住那個膽敢謀逆弑主的賤婢,將其活剝了皮。宮女手腕一擰,手中符劍瞬間綻放劍光,激起數百道金色絲線,輕鬆將那股夾雜著謾罵聲響的滾滾黑煙攪碎,黑煙碰到劍光,呲呲作響,墜為一地膿血,奇臭無比。
宮女從出劍殺人到再破術法,不過是眨眼功夫,再一劍橫掃,便削掉年輕太後的腦袋,宮女收劍,跨上台階,伸手拎住婦人的發髻,年輕太後依舊雙頰潮紅,媚眼如絲。
手提頭顱,以劍尖掀起兩層簾子,她緩步走向禦座,將那顆頭顱往少年皇帝懷裡一丟。
韓鋆下意識就伸手接住那物,低頭對視一眼,少年皇帝怔了怔,將那顆頭顱往前邊一丟,嚇得當場昏厥過去。
她從袖中取出一枚大驪無事供奉牌,掛在腰間,雙手拄劍,淡然道“妖婦竇宓,已經授首。”
轟然一聲巨響,忽的關上了大殿門。
一位邱國本土人氏出身的青年侍郎,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抖了抖,開始“唱名”。
“被喊到名字的,腦袋必須留下,身子可以離開。”
仙霧縈繞的高山,絕頂處一處祖師洞府內,元嬰老祖讓那些仙家丫鬟美婢都暫時撤了,獨自跪在地上,顫聲道“願聽上國仙師調遣,這就去清理門戶。”
一位雜役弟子從袖中取出一份名單,丟在地上,“限你一炷香內,都清理乾淨了。”
對外說是元嬰境、實則是金丹瓶頸的老修士,快速跪著挪步,抓起那張紙,好幾個名字,觸目驚心,百般不舍,老神仙臉龐扭曲起來,神色變幻不定。
那位入山多年卻籍籍無名的雜役子弟說道“我就是洞府境,隨便你殺。”
老修士站起身,將那名單丟入嘴中嚼碎了,“萬萬不敢有此念頭,我這就去殺了他們。”
不遠處,漣漪陣陣,出現一個身穿道袍的圓臉姑娘,禦劍懸停,稱讚道,“境界不高,倒是有幾分趨吉避禍的能耐。”
祖師修士眼角餘光瞥去一眼,那位來曆不明的女子劍仙,好似是那神誥宗的道袍裝束?
參加早朝之前,一位正印堂官依循某張仙方的山上藥膳,大快朵頤,吃著吃著便開始七竅流血。
一輛參加朝會的馬車,駛入一條斷頭路的僻靜巷子,掀開簾子,皺眉問道,怎麼還沒到。
一處京城最熱鬨的青樓,那花魁縮在角落,梨花帶雨,裹著金絲繡鴛鴦的綢緞被褥,床上還有個眉心處有鮮血冒出的官員,心口處的窟窿,是用那匕首後補的。那名竟是懶得蒙麵的刺客,是個她依稀記得是這邊“端茶壺”跑堂的年輕男子,在青樓身份最是低賤不過了。此刻他麵帶微笑,豎起手指擋在嘴邊,輕輕搖頭,示意她不要聲張。
她哪裡見過這等血腥的陣仗,倒是聽過些說書故事,若是不小心見過了歹人的麵目,就要被殺人滅口,滿臉淚痕的花魁,雙手顫顫巍巍往下,露出的風景,亦是顫顫巍巍。
刺客倍感無奈,擺擺手。
刹那之間,一道鮮豔光亮掠向男子脖頸處,男子驚駭,避之不及了。他剛剛悄無聲息,一窩端了三個結伴來此馬戰的邱國高官,先前兩個,連那五六位大被同眠女子都未察覺絲毫,直到這間屋子……確實不該大意的。
一道淩厲劍氣直接破開窗戶,將那暗器打碎,再將那欲想前撲的女子斬殺,花魁的屍體癱軟在床,劫後餘生的男子迅速轉身,從那窗戶縫隙間瞧見一個容貌清逸的男子,對方在門外廊道徑直前行,以密語說道“我叫蘇琅,同行。負責此地收尾,你以後小心些。”
天蒙蒙亮,一處府邸庭院內,一位穿好朝服的兵部官員,正值壯年,走在廊道,想著心事。一個身材瘦弱丫鬟,早早側身停步,等到雙方靠近,她怯生生喊了聲老爺,官員點點頭,即將擦肩而過之時,她袖中滑出一把匕首,往那官員心口一捅,抽刀再捅,不忘往脖子上又一抹,抽刀之後再肩頭官服擦拭血跡,收刀入袖,她繼續挪步,姍姍前行,最終從那側門離去。
一座書齋,辭官多年的老人抬起頭,看著那個輕輕打開門再關上門,陌生麵孔的中年男子,老人也不驚懼,更無叱問,隻是氣態溫和,笑問道“那邊來的?”
老人是邱國出了名的官場老油子,官聲毀譽參半,但是他對待宗主國大驪王朝的強硬態度,以及邱國必須脫離藩屬身份的心願,一直沒有變過,他既不求名,也不求財,更不為子孫謀求富貴。老人歎了口氣,自己明明已經命人加強了戒備,依舊形同虛設。男人隻是點頭,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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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文士嗯了一聲,問道“除了我之外?”
男人一板一眼說道“他們都不在名單上邊。”
老文士也不再說話,隻是看著這個男人,大概是怕刺客跟一個死人也不說真話。
男人說道“刑部那邊沒有下令斬草除根,我不敢有絲毫違背。”
好似麵癱的他猶豫了一下,擠出一個興許是笑臉的東西,“仔細看過先生的著作,除了抨擊大驪朝政之外,其餘寫得都很好。”
老文士有些訝異,沉默片刻,笑道“年紀大了,還是怕疼,你能不能彆用利器殺人,換個彆的死法,比如用毒?”
見那男人搖搖頭,老文士剛想惋惜幾句,隻覺得身上驀的一疼,便已死去。
一位相貌清瘦,以風骨雄勁著稱朝野的禮部老侍郎,被譽為邱國的文膽。老人在邱國成為大驪藩屬之前,他就最是不遺餘力,罵大驪蠻子罵得最狠,措辭老辣,邱國成為藩屬之後,便養病幾年,前些年又開始出仕,是年輕太後親自讓首輔大人請他出山的,此刻老人眼淚鼻子糊滿了胡須,與那位就站在寢屋內的刺客,哽咽道“這位壯士,實不相瞞,我曾是大驪翊州人氏,年輕時候隨家族搬遷至此,隻是鬼迷心竅了才會胡說八道,其實我內心深處,是無比希望大驪王朝能夠長盛不衰,那可是我祖籍家國所在……”
刺客點頭道“秘錄檔案都有寫,我看過很多遍了。”
這位老侍郎臨死之前聽到的最後那句話,“我也是翊州人。”
一艘離京的仙家渡船之上,兩位擔任扈從修士,各自重傷,麵對麵靠著牆壁而坐,一位為國公爺賣命的家族供奉眯起眼,其中一人陰惻惻笑道“呦,竟是同行?之前真看不出來,平日子相處,油腔滑調得很,你小子下手真夠狠的,堂堂國公爺的腦袋都給你擰下來了。”
他說著說著,便伸手捂住嘴巴,指縫間滲出鮮血,恨恨道“我攔不住你暴起殺人,也沒攔著你走,為何要跟我換命?”
另外那位負責按照名單動手的大驪死士,坐在地上,伸手捂住脖子,說道“因為你在第二份名單上邊。”
一支長矛轟然穿過牆壁再透顱,將那彆國諜子當場擊斃,牆外那邊有人以心聲說道“簡單包紮過後,能否起身離開?”
男子點頭道“可以。”
邱國上下,太後皇帝,文官武將,豪閥權貴,譜牒修士,江湖名宿,隻要是名單上的,三百多號,一一死了。除了名單上邊,邱國邊軍裡邊的十幾位帶兵武將,士卒沒有死一個,更彆提邱國邊關到京城那條道路上的老百姓們,沿途縣衙門的升堂,學塾的書聲,田間的農忙,開始熱鬨起來的廟會,都是依舊的。
山間吹來黃雀風。
一支秘密離開京城去那僻靜郡縣的車隊,人仰馬翻,手忙腳亂,早有刺客一擊得手便消失在晨霧中。
清晨微微亮,道人身形如孤鶴,冉冉飛渡大江。
既然京城絕非久留之地,那就尋處荒郊野嶺避一避風頭。
此刻道人自以為得逞,毫無征兆的被起於岸邊蘆葦叢中的一條劍光斬殺。
邱國京城的老百姓,隻知道今天的朝會,除了官員人數少了些,依舊召開,隻是皇帝韓鋆禪讓給了弟弟韓鍔,據說是太後竇宓親自下達的懿旨,約莫是她覺得親王韓鍔更有才略吧,還說在那金鑾殿上,首輔大人懇請致仕,剛剛登基的新君,準了。護國真人,那位傅老真人,好像也要返回山中道場閉關了。在邊境的兵馬也都奉旨撤回了,禦道兩邊專門做早朝官員生意、還有城門口那邊等著開禁擺攤作小本買賣的商賈小販們,也開始收攤子了。京城內外好些一夜之間便多出好些的說書先生,在天橋底下,在酒樓之內,在那趕集廟會,開始說書了,他們就要一拍驚堂木,說起新故事了。
天就這麼亮了。
太平無事的官道上,走著走著,都走出了京畿地界,聽了好些道聽途說、有聲有色的消息,卻又開始背井離鄉的少女與那青年埋怨一句,“邱國沒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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