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獨自坐在書房,剛剛收入囊中的兩枚青綠養劍葫,一枚古篆鈐印“青城山”,一枚壺底篆刻“朝真宮”。
前者來自金甲洲,後者來自蠻荒天下。
安想起一事,以心聲詢問謝狗,“狗子,你在北俱蘆洲逛蕩的時候,去沒去過那座水經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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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狗正坐在容魚房間內的椅子上,靠著椅背,雙腳擱放在桌上,看一本書,聞言答道“去過,當然去過,那處禁地設置的障眼法、幾層山水禁製,又不高明,蹩腳得很,時不時的,便有一陣青色寶光衝霄而起,明晃晃的,太惹眼了。”
“乍一看,我還以為是道祖親手種植的那根葫蘆藤呢,我便摸過去了,哈,虧得當時坐鎮天幕的儒家聖人盯著我,擱以前,我拔了就跑。”
“那就萬分尷尬了,事後曉得咱們跟水經山彎來繞去的那份山上情誼,豈不是大水衝了龍王廟,歸還葫蘆藤不說,還要跟人道歉賠不是,更要連累咱們山頭門風被人誤會。”
安聞言笑道“我幫你跟水經山提前預定一枚養劍葫?”
謝狗搖搖頭,“不用,一千五六百年後的事情,就我這脾氣,眼巴巴的,可等不牢。”
安說道“需要這麼久?”
謝狗隨口說道“如果肯使勁砸錢,估摸著也能縮短到七八百年吧,但是賣養劍葫的收益就低了太多,也會影響到那些養劍葫的數量和品秩,很不劃算。萬物生發自有其理,以人道乾擾天道,可不就是拔苗助長麼。”
安疑惑道“養劍葫的收成年份,還有具體的數量,這些都能夠被你看得真切?”
謝狗更加疑惑,“啊?”
安便不再跟她談論此事。
邵雲岩的那根葫蘆藤,先前成功煉製出八枚養劍葫,其中一枚作為慶祝落魄山成為宗字頭門派,作為賀禮送給了安。
最後一枚,也是品秩最好的,邵雲岩將其賣給了飛升境劍修的白裳,據說賣出了一個天價。
但是這種過了這村兒沒這店的買賣,邵雲岩甭管開出什麼高價,隻要他肯賣,劍仙白裳就得承情。
白裳當然清楚邵雲岩的用意,是希望自己多加照顧那座水經山,白裳對此心知肚明,不必開口承諾什麼。
倒懸山被餘鬥收回之前,建造一座春幡齋就是為了種植這棵葫蘆藤的邵雲岩,他當年預知到大戰將起,就早早讓一起遊曆劍氣長城的劉景龍和盧穗,將那仙兵品秩的葫蘆藤帶回家鄉北俱蘆洲那邊的水經山,揀選一處風水寶地將其移植,若是溫養得當,說不定下個千年,葫蘆藤上就又要結出一串嶄新的養劍葫胚子了。
就這麼一件寶物中的寶物,說是仙兵品秩,那隻是因為品秩最高就是仙兵而已。
所以白裳買到手了那枚養劍葫,親自走了一趟水經山,去親眼看過了那葫蘆藤,提前預定一枚。
之後火龍真人合道成功,也抽空去了一趟水經注,也為趴地峰預定了一枚養劍葫。
如此一來,這根葫蘆藤便算真正重返故鄉,穩穩當當,落地生根了。
通過千年光陰的辛苦經營,邵雲岩賣出總計八枚養劍葫,便是八份不小的山上香火情。
除了落魄山和白裳,其餘六位買主,都是浩然天下成名已久的老劍仙。
所以安拜托邵雲岩一事,給了一張紙,天材地寶都與“文運”有關,請他幫忙購買,不用考慮價格實惠與否。
早就開始考慮暖樹的“走水化蛟”一事。不過暖樹的大道根腳,與禦江水蛇出身的陳靈均不一樣,她是純陽呂喦昔年為了護書而在梁柱之上畫符所成。
先前到處買書、借字再煉字,安極為用心,比如跟中嶽晉青、舊錢塘長曹湧都有請求,為的就是打造出一條水運江河,再加上呂喦贈予暖樹的符籙,安自認已經做好了萬全之策,隻等哪天暖樹自己說想要破境了,安就會幫她護道“走江”一趟,跟陳靈均在那北俱蘆洲大瀆走水自然不同,暖樹走江,從頭到尾,但凡有那麼一丁點兒的波折,都算安這個山主老爺的失誤!
結果跟薑赦這一場架,彆的大道折損,他都認了,唯獨此事,惱得安肝兒疼。
這不就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好在四下無人。
卻是忘了院中那位道號攖寧的宋雲間,他顯然頗為訝異。
安喊來容魚和符箐,說是國師府近期會多出幾個人物,再讓她們給袁化境和宋續來這邊一趟,同時交給符箐一封密信,寄往扶搖洲全椒山的扶搖宗顧璨。
金色光頭小人兒的斜挎包裹裡邊,除了將餘時務他們幾個抖摟出來,還有一枚相伴多年的養劍葫,當下“薑壺”裡邊溫養著初一,十五兩把飛劍。
如今人身天地混沌一片,雖說勉強“開竅如天之一目”,但是維持這份氣象就已經殊為不易,分出心神芥子一粒都要小心再小心,早就熟能生巧的煉物一事都要先練手,安才敢去嘗試煉化兩方新舊國師印章。
負責打造一座座幻象天地的餘時務幾個,先前自然是能夠察覺到那份天地歸於混沌的驚駭異象,不說還在琢磨如何從這座牢籠脫困的豆蔻,她如何心有不甘,當時便是餘時務都覺絕望,反而是蕭形最為鎮靜,渾然無懼,生死置之度外,她隻是坐在那條神道台階上,神色輕鬆,抬手輕輕拍打膝蓋,輕輕哼唱鄉謠,等著天崩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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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一揮袖子,將餘時務他們從袖裡乾坤小天地中甩出。
他們各自感慨,餘時務深呼吸一口氣,開始打量起四周景象,書房模樣。
廚娘於磬下意識伸手擋住光線,喃喃低語,終於重見天日了。
仙藻與那劍修豆蔻,對視一眼,各自狐疑,莫非隱官難得發善心一次,咱們這是出來放風了?
唯有蕭形率先挪步,百無禁忌,好在她沒有徑直跨出門檻去那庭院。
安本想詢問羅敷媚到哪裡了,思量片刻,還是讓謝狗去將她直接帶來此地。
袁化境跟宋續剛到國師府,謝狗很快就將羅敷媚從一艘渡船上邊抓過來。
羅敷媚暈頭轉向,到了這處陌生的庭院,卻發現桃樹下邊站著個眉眼細長的漂亮女子。
幾方人都站在書房裡邊。
安先給他們介紹了符箐的身份,說道“宋續,袁化境,還有羅敷媚,你們陪著符箐去往雲霄王朝,聯係上蘇琅,一起幫助符箐恢複國祚,登基。你們同時負責跟刑部趙繇一起,負責勘察、評計周邊十數國的大驪諜子、死間,再將那些膽敢兩邊通吃的貨色都篩掉,具體如何處置,按照刑部規矩走。”
雲霄王朝繼承了舊白霜王朝大致十之七八的山川版圖,但是位於舊白霜境內的靈飛觀,如今卻不在雲霄王朝,靈飛觀先是由觀升宮,成為宗字頭仙家,隨後天君曹溶,陸沉嫡傳弟子之一,出山遠遊,在北俱蘆洲和皚皚洲之間的海域,躋身飛升境。
這讓雲霄王朝朝野上下扼腕痛惜不已。
安望向宋續,說道“如果需要更多的人手,帶往南邊,你們自己隨便挑人,韓晝錦他們幾個也由你們自己安排、分配。我會給你們寫一道國師府手諭,兵部刑部會放人的。對了,邱國京城那邊名叫黃階的諜子,刑部勘磨司那邊已經審過了,確實是邱國劉文進一手栽培起來的,你們帶上他,準許戴罪立功。”
蘇琅前不久奉刑部令,剛剛在雲霄王朝的陪都,也就是白霜王朝的舊都城內,建立了一個江湖門派,暫時名聲不顯。
宋續點頭。
羅敷媚剛拿到手一塊大驪刑部三等供奉牌,隻是沒想到這麼快就有活乾了,她雀躍之餘,小有遺憾,自己還沒去刑部點卯畫押呢。
符箐欲言又止。
安笑道“符箐,你們到了那邊,可以先去一趟南嶽,說不定還能趕上那場聲勢浩大的夜遊宴。”
符箐紅了眼睛,默然點頭。
安對羅敷媚說道“你也可以從狐國之內掌律一脈,挑選幾人一起去南邊。但是記住,出了任何紕漏,刑部責罰隻會更重,不會更輕。這句話,袁化境你直接帶給趙繇就是了。”
羅敷媚眼睛一亮,愈發鬥誌昂揚。
符箐他們離開書房之後,安看著餘時務他們。
餘時務已經脫離真武山金玉譜牒。
妖族真名蕭形,道號“幽人”,翠綠法袍,名為“大貌”。
永嘉縣馬府的廚娘於磬,櫻桃青衣,化名於磬的公孫泠泠。
蠻荒劍修,豆蔻。廣寒城雪霜部,仙藻。
安對那公孫泠泠說道“我見過劉桃枝他們了,你有恢複身份的可能性。”
公孫泠泠再無半點冷清神色,滿臉不可置信。
安說道“竹籃堂蕭樸,她還欠我一個不大不小的人情。回頭我讓你們碰個頭。”
身份隱蔽、精於刺殺的洗冤人,分出三脈。其中西山劍隱一脈,幾乎都是劍修。櫻桃青衣一脈,全是女子。此外還有彆稱縫補匠的鋸碗人,在寶瓶洲之外的浩然天下,在各國朝廷為官。
公孫泠泠霎時間泫然欲泣,片刻之後,她眼神複雜,朝那書案,抱拳卻不言語。
安點頭道“近期你們幾個就在這邊幫忙,容魚,你來安排他們的分工。”
容魚笑著領命。
再讓容魚去通知刑部,近期查一查正陽山青霧峰的韋月山,他跟劉文進都是花香郡人氏。
安跟顧璨的扶搖宗借了一個人。
跟公孫泠泠一樣,都是永嘉縣馬氏的供奉,元嬰境老嫗,化名蒲柳,真名徐馥。
她跟黃烈、沈刻幾個,已經在金璞王朝那邊開山立派,屬於扶搖宗的下山。
顧璨對此自是無所謂,徐馥之流,可有可無,死在外邊都不用幫忙收屍的那種。
徐馥對此心知肚明,談不上有半點悲苦,如今這位老嫗道心堅定,非是自詡,更非誇耀。
臨行之前,顧璨專門把她喊過去,閒聊了幾句,讓她在寶瓶洲那邊重建道場,恢複道統,哪天她閉關破境了,扶搖宗便承認那個門派是下山。若是無法躋身上五境,她這輩子就乾脆彆回扶搖宗了。
玉舫派老祖師龐蘊是假冒元嬰,她卻是貨真價實的元嬰老神仙。
曾經兩次閉關,極為凶險,始終無法破境。
單獨拎出一個徐馥,可能沒誰在意,可若說是報出道號“鐵鐲”,隻說在那白霜王朝周邊,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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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寶瓶洲的元嬰境,是可以橫著走的。
風雷園李摶景,老龍城苻畦,正陽山竹皇,書簡湖的截江真君,清風城許氏家主……這幾位,當時都是元嬰境。
當年徐馥不知怎麼,知道了靈飛觀的真實道統,第二次閉關失敗,她便心存僥幸,想要去靈飛觀尋一份機緣,自然被那曹仙君看不起,見麵都不肯。隻是徐馥也不敢造次,碰了壁,在那邊吃了閉門羹,老嫗哪敢懷恨在心。
反而是下山之前,自顧自致歉一句,“癡頑愚鈍之輩,冒昧涉足寶地,叨擾仙君清修了”。
若有徐馥出麵“扶龍”符箐,那幫前朝遺老豈會不老淚縱橫?寶瓶洲有幾個王朝,當得起史官“治國過寬”一語?
安親筆書信一封,卻沒有從國師府這邊直接寄信,而是讓落魄山飛劍傳信寄給龍象劍宗的齊廷濟,邀請他來大驪京城。
長孫茂補缺吏部尚書,以吏部為主、通政司和都察院為輔,立即著手進行那場按大驪例,每逢子、辰、申年舉辦的大驪新一屆察計。
這天清晨時分,安笑嗬嗬站在門口,看著門外那個神色尷尬的林守一。
原來林守一給在洪州擔任采伐院主官的父親寄去一封密信,大致說明情況。
林正誠很快就寄回一封家書,讓林守一立即搬去國師署,一邊讀書準備科舉,一邊熟悉政務流程……在信上還寫了一些官場明裡暗裡的門道、規矩,看架勢是林守一如果科舉不順,就彆想有第二封信了。不管怎麼說,家書第一次文字內容如此之多,林守一也沒轍,隻好硬著頭皮來到國師府。
既然是官邸,自然是有住處的。
容魚發現開小灶的時候,約莫是林守一的出現,國師言語、神色都不一樣了。
齊廷濟收到了密信,禦劍跨海,安當然與那座仿白玉京打過招呼了。齊廷濟登陸,徑直來到大驪京城外,遞交關牒,徒步走到了千步廊這邊。一路上行人側目不已,不是認出了齊廷濟的身份,而是這位“青年”過於容貌英俊了。
謝狗將那位齊老劍仙領到後院,便自顧自忙著妙筆生花去了。齊廷濟隻是瞥了眼宋雲間。
宋雲間眯眼而笑。
進了書房,安已經搬來兩條椅子,各自落座。
齊廷濟沒有想到安提議跟他一起去趟五彩天下的飛升城。
齊廷濟笑問道“隱官已經幫忙與文廟報備過了?”
安點頭笑道“文廟答應了,不過需要扣除一筆功德。”
齊廷濟說道“無妨。”
喊上謝狗,他們到了天幕,去了五彩天下,卻沒有直奔飛升城,身形落在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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