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宣政殿早朝,出現大寧有史以來最匪夷所思的一幕。
尚書左仆射,黃門令,武英殿大學士,大寧最有權勢的宰相杜斯通,拎了一把寶劍上朝。
文官持劍麵聖,亙古未有。
沒等眾人開口,杜斯通抽出寶劍,直指西北,誓要領軍掛帥,將安西大都護郭熙擒回皇城。
杜斯通寒門出身,憑借錦繡文章和治國安邦之才,熬到了百官之首,若不是改朝換代,若不是兔死狗烹打壓世家黨,若不是頂著國手名號常年輸棋,再有才乾,能立足於廟堂之巔嗎?
這個熬字,道儘宦海沉浮幾十年的辛酸苦辣。
見到杜斯通像是孤臣孽子般藐視龍威,百官紛紛勸阻,柔聲細語說著杜相莫動怒,切勿被那腦後生反骨的家夥氣壞了身子,不值當呐。
杜斯通卻將這些視作耳旁風,盤膝坐下,麵向西北,充滿怒火的眸子眯成一條縫隙。
鬨了半天,結果大寺人段春說聖人龍體偶感不適,今日不早朝。
一場風波就此散去。
走出殿外的杜斯通依舊麵沉如水,寶劍不歸鞘。
沒人敢去觸黴頭,唯獨大塚宰蕭文睿湊過去,低聲道:“杜相啊,你這唱的是哪一出?”
杜斯通望著同朝為官三十年的同僚,咬了咬牙,沒有說話,再度昂首闊步行走在禦道。
蕭文睿屁顛屁顛跟著,跑了幾步,氣都喘不勻,“杜相,哎!老杜,你慢著點兒,我這老胳膊老腿的,再跑就散架了。”
杜斯通終於步伐放緩,輕聲道:“蕭老,我記得您比我大幾歲,今年七十八了吧?”
蕭文睿用朱紅大袖擦拭額頭虛汗,呼哧帶喘,“七十九嘍,咋,想給老頭子過壽呢?”
杜斯通凝視劍身,緩緩說道:“自從聖人登基以來,你我二人便在宣政殿裡站著,這一站,足有半甲子,私下裡,你我從未共飲一壺酒,為何同在一張案牘卻要形同陌路,你我心知肚明,不就是怕扣上結黨營私的罵名,引來彆人猜忌。”
“蕭老,你是吏部尚書,我是黃門令尚書左仆射,已經位極人臣,可這官做得再大,也要有始有終,畢竟歲月不饒人,該致仕了。我杜斯通當年頂著狀元和國手名號入仕,滿懷抱負,誓要給大寧一個盛世,可這官當著當著,竟忘了初心,鑽營中庸迂回之道,畏首畏尾,不敢直言,甚至於必勝的棋都不敢贏。”
“如今不是當初的局勢了,已經不適合我這種被豬油蒙了心的家夥,所謂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李白垚黃雍他們,都有經世濟民大才,心性剛烈秉直,不畏權貴,比起這些善於鑽營的老狐狸,更適合治國安邦,把大寧交到他們手中,我放心。”
“承蒙聖人垂青,居高位,食厚祿,卻未履公正,蹈公清,老夫實在汗顏,恨不得以死謝罪。於卸任之前,我想完成少年夙願,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聽完對方的肺腑之言,蕭文睿暗自點頭,低聲道:“原以為杜相不敢為天下先,沒想到致仕之前,居然殿前死柬,不枉皇恩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