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要如何才像一個人?
陳五之前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讀書人有一句話,叫做倉廩實而知禮節,對於陳五這樣的下層人來說,他過往活著的每一天、每一分一秒,他都在想怎麼活著、怎麼養家糊口、今天吃什麼明天又吃什麼?
所以,他的痛苦在日複一日的果腹中麻木。
但是,麻木了的痛苦也仍然是痛苦,真正的痛苦隻會透過血液,絞入骨髓和心臟,平時無所覺,卻總是冷不丁地冒出來,抽痛一回,讓人的心臟都給活活煎熬乾。
陳五這一次大難不死,落在軍隊裡邊時,陳五其實沒想著再能見著明天的太陽。
於是他心底的苦痛就像抽芽似的冒了出來,他反反複複地想,他算一個人嗎?他是一個人。
可是,為什麼他這個人活得都不像一個人呢?他就像軍營裡那些馬,平時呢,將軍們都很愛馬,一匹健壯、好用的馬匹甚至能拿去換金銀和美人。
將軍們對馬匹,動輒以知己相稱。
可一旦馬匹斷了腿,不能跑了,將軍們就會痛苦地流幾滴淚,然後把馬殺了,吃肉,飽餐一頓。
正如詩雲:八百裡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八百裡就是一匹好馬,也被分食而吃。
陳五當階下囚的時候,反反複複想著過去,他越品越覺得自己就像一匹馬,被人用時就好好用,沒用了就放著等死。
他明明是個人,怎麼偏偏活得像一匹馬?
其實,仔細計較起來,他連馬也不如,馬好好的時候,是真被如珠似寶地對待,他呢?不提也罷。
現在陳五被希衡救了出來,那點子他像馬的怨氣也就散了,還生出無限的感激來,他那雙憎恨權貴的眼裡,第一次出現除了仇恨之外的情緒,感激和迷茫。
他茫茫問:“法師,你說,人怎麼才能活得像一個人?”
這話說得雲山霧罩,平時,這些粗淺不通文理的漢子一般說不出來。
但是亂世中,向來文學勃發,也許是痛苦能夠引動思潮的緣故,此刻,不隻是陳五這樣的漢子能夠說出這番話,就連其餘民兵們也聽得懂。
大家臉上都浮現出酸楚。
是啊,人怎麼才能像一個人呢?人難道吃煮熟的飯,煮好的肉,那就像一個人了嗎?
山林裡的野獸,也會吃肉,天上的鳥雀,也會吃米,隻是它們是吃生的。如果一定要說吃熟肉熟米就像是人,那麼,地上的狗不也是撿熟肉吃?撿剩飯果腹嗎?
所有人都迷茫,痛苦,剛才見希衡回來的歡欣喜悅不再,場麵又變得靜默。
一股難言的悲傷縈繞在眾人身上。人最大的快樂來自於真正認識自己,最大的痛苦也來自於無法認識自己,這樣的人,活得不清不楚,死得不明不白。
大家都望向希衡,身為白雲法師,除了經常要顯現一些神跡,讓眾人信服以外,真正能讓大家追隨希衡的,便是她能撫平所有人的痛苦,讓他們在亂世之中找到方向。
希衡果然不會被這麼一個淺顯的問題難倒。
她道:“人有千種性格,萬般品性,自然,每個人不同,所以,我無法用三言兩語告知你們,如何才能像一個人。但我知道,人的本性就是讓自己好好活,你們按照心中所想去活,大致就像是一個人了。你們現在之所以痛苦,是因為有人壓在你們頭頂,剝削你們的血肉,讓你們無法好好生活。”
長空萬裡,希衡臉若神明。
她一向有驚人的神性,哪怕穿上最普通的衣服,都有出塵的氣質,和旁人大不相同。
可她說的話,卻暗含殺意。
她說:“想要活得像一個人,就要先將壓迫我們、剝削我們的人全部殺死,我們才能真正成為一個人。否則,不過是他人腳下的一條狗而已。”
殺意完全不損害希衡身上的神性,她從不在這些追隨者的麵前避諱殺意,也從不掩飾自己會驅鬼的事實。
但是,所有人都發自內心認為她是神明臨凡。
為什麼?因為金麓王朝的皇帝,實在太像鬼了。
希衡這話一出,在場所有人心中都又滾了一遍希望,握緊了自己手中的刀。
對,殺了那些人,就沒人壓在他們的頭頂,他們、他們的妻兒、父母也都能好好活下來了。
希衡再將陳五安排給田名,讓田名帶他下去好好休整。
關於陳五和這些降兵的事情,希衡就做到這兒了。
之後,若是這些降兵還不肯服,還心存反意,希衡自然也不會手軟。
她望著自己雪白的拂塵,拂塵有千萬縷玉絲,這些柔軟的絲線不過是偽裝,真正的殺機在於拂塵柄內的軟劍。
劍。
希衡和曾經修真界的自己一樣,都不約而同生出同樣的想法:不殺,則不護。
想要達成自己的誌向,想要護住自己想護住的東西,就避免不了殺戮。她從來不曾因為拖遝的善良而藏起自己的劍鋒,她的劍,從來都雪亮生寒,鋒芒畢露。
希衡回到營帳內,田名則帶著陳五,去給他安排的住處。
希衡是真心要造反,絕不是想著窩在青龍山當山大王。因此無論是她,還是她重用的田名,都以規矩來治軍。
陳五辦成了一件這麼危險的事兒,從生死之間滾了一遭回來,當賞!
今後,陳五的身份,就不再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兵卒了,他有仇恨,有拚殺的勇氣,有從生死關頭走過一遭也不出賣白雲法師的“忠誠”
也許曾經那是假的忠誠,但自今日之後,這份忠誠的分量就格外沉甸甸了。
陳五局促地坐在營帳內,他對自己有自己單獨的營帳這回事兒還有些不太熟,對笑眯眯的、狐狸樣的田名也就更不熟了。
陳五不太自在,不怎麼熟稔地拱手:“這次,我要多謝法師和你們、返回救我。”
田名擺擺手,眼裡有狐狸樣的精光:“你才來,還不懂,法師真心待下,今日無論是誰受難,她都會去救。”
他再提起希衡的功勞,讓陳五更加感激涕零。
陳五麵色果然更為凝重、感激,田名便笑嗬嗬撫須:“罷了,你好好休息,你好不容易從閻王爺手裡撿回來一條命,彆多想。我先走了,不打擾你休息。”
陳五起身:“我送先生。”
田名笑嗬嗬地任由他送到軍帳門口:“好了,就到這裡吧,我還要去找法師商討接人家眷來青龍山的事情呢。”
家眷?
陳五瞳孔一縮。
從陳五對他親妹子的態度可以看出,陳五很重親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