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不住道謝,裴風隻說不必,他不是郎中,此病因何發病他並不清楚,此番也隻是借法寶之利,為其祛疾罷了。不久之後,那姑娘回屋休息,裴風歌舒瑤也回屋打坐,焦循卻留下來與那老漢聊了起來。原來這老漢不是本地人,他之前是在沽凇湖下遊的霧江打漁,與孫女相依為命,蓮兒自幼水性好,老漢在船上打漁,孫女下河采貝,但不知怎的,自從去過霧江下遊,回來之後蓮兒便得了此病,爺孫倆不得已,到這信亭鎮落腳,之前抓藥,把家裡物什都賣掉了,如今想著把珠簾貝殼賣了,再湊些錢,去崇丘找仙長們看看,若有緣能賜得仙丹妙藥,也省卻了繼續這般受苦。焦夫子直言,自己這幾人便是修仙者,剛剛給蓮兒服下的便是靈液。而且,他已經知道蓮兒姑娘的病因了,這霧江下遊有種小蟲,專叮人體,使人發病,所以,焦夫子勸爺孫倆就在這信亭住下,他會讓自己徒兒給老漢些錢財,補貼家用,老漢再次伏地感謝。
焦循回屋後,裴風不住的讚歎焦夫子懸壺濟世,妙手回春,竟然僅憑對話便能找到蓮兒的病因。焦循搖了搖頭道:“老夫並不懂醫理,隻是涉獵廣泛罷了,霧江下遊,早已搬做無人空村,皆是這小蟲害的。猛獸凡人難以對付,這不及螻蟻的小蟲,卻也讓人束手無策。猛獸、小蟲有害倒也罷了,貪杯中風,貪嘴下痢,也足以要人性命。”
“是啊是啊,我還聽說餓極的人,若是突然暴飲暴食,也會要命的。”這大概是裴風知道唯一一件要命的尋常事物了。
次日清晨,裴風一行人到湖邊賞景,露水掛在暖凇絨毛一般的小花上,真如霧凇一般,難怪此處名為沽凇湖,日上三竿後,露水消去,湖麵飄散起一股奇怪的清香,想來便是這暖凇的花香了。裴風給老漢一家做了早飯,眾人一起吃了,焦夫子讓裴風留了些銀錢,眾人便向這爺孫倆辭行了。臨行前,蓮兒將她患病期間串的珠簾,打磨的貝殼包好送給裴風,裴風如何肯受,便拿了三枚貝殼,作為留念,裴風將其中兩枚給了歌舒瑤和裴琥,至於焦夫子,本就無欲無求,他的這枚就免了吧。幾人又在鎮上轉了轉,卻未再發現什麼有趣的東西,待裴風買了些矛鱗鯉,焦夫子打了幾葫蘆酒後,眾人便向飛虹瀑布飛去。
飛虹瀑布位於瀾江中段,巍台山山腳,此地落差參差,百丈間江麵,便有高低大小分合數百條瀑布,急處飛流直下,緩處銀鍍青苔,高處落水咆哮,震耳欲聾,低處遊魚無礙,如山溪潺潺,寬處兩岸之間,不辨禽獸,窄處置豎履而斷之。飛流急湍,水花飄逸,霧露生煙,日光照之,九色生輝,天瀉瀑流,日生長虹,瀑虹齊飛,常有翠鳥遊禽,飛銜細魚,豺狐熊羆,守溯之魚。上有奇鬆怪柏,盤石而探,下有垂柳傾竹,交相掩映,閒蝶忙蜂,蜻蜓點水,蜉蝣其中,信步戲浪。山石崢嶸,起伏嶙峋,瀑間高低落差,常為一石所致,飛湍之下,臥石墨染,激水留白,水清岩豔,潭深水濁,岸石崩裂,河石珠圓。天下山水之奇景,儘收百丈餘。
裴風從未見過瀑布,時而俯瞰遊魚,時而逆翻垂浪,渾水逐狸,搬石倒樹,焦夫子大呼大煞風景,裴風倒渾然未覺,他畢竟是一少年,此刻的裴琥都比他穩重。
焦循見狀,便也隻得笑罵,片刻之後叫住裴風,而後告訴他,此地有一處瀑布下麵有一石洞,那裡是焦夫子少年時與玩伴發現的,那裡之前便有石桌石凳,似是有人居住,隻是時間久了,焦夫子也不記得這山洞在哪裡了,既然裴風如此活躍,不如去找一找,若是能找到,說不定彆有一番奇遇。
裴風聞言,一刻也停不住,禦劍在江麵上找了起來,歌舒瑤低聲詢問是否真有此事,焦夫子點了點頭道:“這就是此地絕妙之處,望之息心,流連忘返,你師兄之前那麼躊躇滿誌,你看現在的他,跟個野孩子似的。為師之前跟你說過,要時常展露內心,否則久鬱成疾,隻是你似乎除了家人,隻對裴風敞開過心扉,這大概便是裴風這小子的絕妙之處吧,嗬嗬,老夫當年也是……”裴風上躥下跳的找山洞時,焦夫子和歌舒瑤卻聊起了天,裴琥則在他二人旁邊的水潭裡泡著。
焦循以前也曾用神識在此地掃視許久,皆未發現那瀑布後山洞所在,即便是旁邊的山上,也沒有類似的洞穴,想來應該是被河水衝垮了,焦夫子讓裴風去尋,也是為了讓他少搞些破壞吧。不過半個時辰後,裴風在遠處高喊,“找到了”,焦夫子聞言,臉色一變,連忙帶著歌舒瑤飛了過去。
裴風站在一處瀑布前,這瀑布下麵還有一巨盤狀的石板,不似天然之物,焦循並不記得當時見過這石板,而且裴風所說的山洞,以神識是探測不到的,焦夫子讓裴風和歌舒瑤當心,此地不太尋常。此時裴琥也飛了過來,它之前也用神識探測了此地,卻一無所獲,它還以為裴風在開玩笑。
焦夫子詢問裴風是如何發現這裡的,裴風撓了撓頭道:“剛剛丟石頭打水漂不小心丟到那石板上了,然後彈了幾下,打到瀑布裡麵去了,接著我就聽到一陣空曠的聲音,這才發現這裡的。”焦夫子點了點頭,而後率先向瀑布中飛去,裴風、歌舒瑤跟在後麵,裴琥在最後。
進入這洞中,裡麵並無想象中那般漆黑,雖然依舊很黑,但卻能勉強看清洞中的情況,此處確有石桌石凳,而且其側麵青苔頗重,但桌麵與凳麵,皆沒有青苔覆蓋,而且十分乾燥。裴風看了幾眼,便肯定其中並無陣法,若不是陣法,那隻能說明這裡有人了。裴風第一時間祭出流光噬影鬥篷將歌舒瑤罩住,而後祭出燧天鼎和青銅燈照明,最後才取出龍墀,警惕的看著四周。焦循拿出從天酬羅中取出的那把涵念劍,而後又祭出魂燭編鐘,將眾人圍住。裴琥的大腦袋則轉來轉去,仔細的觀察著這裡的一切。
不多時,歌舒瑤便發現了一些端倪,她讓眾人看牆壁,果然,眾人從厚厚的青苔中看到一些凹陷的痕跡,從高度看正是人的眼睛與嘴巴的位置,裴風提劍上前,忽的一聲歎息,從那裡傳來,裴風嚇的一哆嗦,接著一眉清目秀的姑娘的魂魄飄了出來,她很怕裴風手中的青銅燈,不住的皺眉,裴風見狀,便將青銅燈收了起來,裴風看不出這姑娘有什麼危險之處,能被青銅燈壓製魂魄,而且魂魄透明,應該隻是普通小鬼。
此番卻是歌舒瑤先開口,她問道:“姑娘姓甚名誰,為何會居於此處,此地為何屏蔽神識?”
這姑娘盈盈欠身,而後說道:“妾身姓陸名瑗,閨字玉環,我本是江林陸家小女,隻因與家中先生柳玉郎日久生情,隨他跑出家來,中途為了躲避追趕,我們便躲藏於此,後來玉郎出去打探情況,便再未歸來。我在這洞中渾渾噩噩,雖心中畏怯,但自入洞中,卻再未感到饑寒。我本欲離開這裡,但卻發現這洞口猶如岩壁一般,雖能看到洞外之景,卻與外界絕緣。後來我發現自己漸漸變得透明起來,那時我才意識到自己也許是死了吧,然後洞內牆壁上出現我的浮雕,再之後偶有人闖進來,我便躲入浮雕之中。至於你說的屏蔽神識,我也不懂。”這姑娘的名字倒讓裴風升起親近之感,這名字讓他想起了師姐陸裳和辛瑗。
歌舒瑤又問道:“姑娘還準備這般……活下去麼,我的意思是,或許我們可以帶你出去,江林數百年前便已毀於戰火了,所以你在這裡,至少已經等了四百年了。”
陸瑗沉默片刻,她動了動嘴唇,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畢竟已經四百年了,她無緣無故的在這暗無天日無人知曉的洞中無怨無悔的生活了四百年,難道隻是為了等柳玉郎麼,到現在她才知道自己早已無親無故無依無靠了,她有些恍惚,回想著過去的種種,等待日出日落,靜看寒來暑往,她所等待的,不再是什麼人了,隻是等待本身。無依無靠,便是無牽無掛,她忽然再次邁步向洞口走去,這一次,這裡再未“阻攔”她,攔住她的是牽掛麼,她想不通,但此時已然不必去想通,數百年的堅守,讓她失去了一切,數百年的等候,讓她錯過世間真正的美好。
裴風等人也一起走出這山洞,但此時還有一個問題,這石桌石凳肯定不是陸瑗所為,那也就是說,此地之前還有人來過,這屏蔽神識的禁製,困住陸瑗數百年的洞口,都是之前那人所為,歌舒瑤欲再刨根問底,但裴風卻按住她的肩膀,而後對陸瑗說道:“姑娘準備去哪裡,如今天大地大,你……”裴風話音未落,陸瑗透明的身形忽然碎作點點虹光,融入這山河之中,裴風鼻子莫名一酸,兩行清淚洶湧而出。
焦夫子歎了一口氣道:“這就是人生常態,有相當一部分人,一生都糾纏於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上,但他們用生命給無意義賦予了意義,也許這個結果毫無意義,但這個過程,才是真正的意義。”焦夫子祭起涵念,將這山洞轟做亂石,無論是誰造了這個山洞,無論他是什麼目的,但這山洞存在至今,卻又變成了一個擇人而噬的野獸。若這山洞不再吃人,焦夫子所作所為也是無意義的,若這山洞消化了之後會繼續吃人,那陸瑗這數百年的守候便是有意義的。
忽的,青銅燈從裴風的丹田中飛出,晃了一晃,又飛了回去,也許它收了陸瑗的魂魄吧,就在此時,地下的圓盤忽然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