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道者說: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萬物皆是虛空。”
空曠的大教堂,隻有零零散散三兩隻的信徒在祈禱。
“人一切的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對自己有什麼益處?”
江天河饒有興趣地在小筆記本上記著羅貝爾背誦的經文,朱利奧靠著雅各布的肩膀呼呼大睡。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唯大地長存。大日升起,複又落下,急歸所出之地。”
羅貝爾的手中空無一物,他不可能隨時帶著十幾公斤重的福音書到處亂跑。
“風往南刮,又向北轉,徘徊周遊,返轉原道。”
身為神學院畢業的正規資深神甫,他有必要給新人一點小小的安科納震撼。
“江河入海,海不滿溢。江河從何而起,卻將歸還何處?”
雖然彌撒廳隻有幾個,但羅貝爾還讓年輕神甫喚來了格拉茨的全部十三名神職人員參觀他舉辦的彌撒儀式。
德意誌的公教禮儀淪喪至此,要改變本地人對神明的冷漠,第一步就要以身作則地告訴他們什麼才算彌撒。
“萬事惹人厭。人說,說不儘;眼看,看不飽;耳聽,聽不足。”
“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已有的曆史,無人記念。將來的曆史,更後人亦不銘記。”
“於是主說:我傳道者在耶路撒冷作那以色列的王。”
“我專心用智慧尋求、查究天下所做的一切事,乃知:神叫世人所經練的是極重的勞苦。”
“嗯?”
最後一段傳道文並非出自羅貝爾之口。
他扭過頭,對上白發蒼蒼的老神甫渾濁而精芒的雙眼。
“《聖經傳道書·一之章》……您一定就是我那不肖徒弟說的主教閣下了。”
“原來如此,您就是本地的大神甫。”
羅貝爾提著權杖,和老人麵對麵各鞠一躬。
老人含著濃痰猛咳幾聲,低聲道:“主教年紀輕輕就能蒙聖眷恩寵,身居高位,不知來屬下這座小破修道院所為何事?”
“呃……”羅貝爾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他不太好意思說:其實是他太久沒做彌撒,彌癮犯了,所以搶了他的地盤爽一把。
所以他岔開話題,反問老神甫;
“我聽說本地沒有神學院,這裡的神甫都是您隨便收羅的?這恐怕不太符合教律的規矩吧?”
“唔,主教請隨我來。”
老神甫沒有正麵回答,而是轉身去往彌撒廳後的告解室。
他拉開狹小告解室的簾子,作出邀請的手勢。
羅貝爾略行一禮,施施然坐在了聆聽的位置。
他與老神甫隔著一層鑽了孔的木板,很快,老神甫渾濁的聲音從木板對麵傳來。
“我有罪行,希望請求主教寬恕……”
羅貝爾懵了一下,立刻冷靜下來:“請講。”
“唔……”木板對麵傳來粗重的呼吸聲。
“我,我自作主張,取消了格拉茨的什一稅。”
嗨,我還以為是什麼事情呢。
羅貝爾啞然發笑。
自從“阿爾維農之囚”後,羅馬公教對德意誌的掌控一落千丈,佛羅倫薩公議會閉幕後,教皇更是連任免德意誌地區主教的權力都失去了。
連任免權都丟掉了,何況征稅權呢?德意誌什一稅很快由統一募集變成了各地隨緣,就算是征稅的地方也不一定會把稅金送往羅馬,幾乎全都進了本地主教的腰包。
久而久之,尤金四世也懶得管勞什子什一稅,隻要他們名義上還是歸公教管轄就好。
“而且,是我下令拆毀了格拉茨的神學院。”
“呃?”羅貝爾瞪大眼睛,“雖然我知道詢問問題不符合告解的規矩——您介意告訴我拆除神學院的原因嗎?”
過了幾秒,羅貝爾聽到木板對麵的低聲啜泣。
“神學院,是背叛了主的戒律的場所。”
羅貝爾怪異地說:“神學院教導神學經典,播撒主的福音,怎麼會背叛戒律呢?”
“主說,神創世人,沒有給任何人增加多餘的造料,於是人無差異,萬物平等。”
老神甫的語氣中夾雜著不解和質疑:“如果聖經句句屬實,為什麼人會分出三六九等?為什麼能上神學院的永遠是幾大貴族家和商人家的孩子?究竟是聖經騙了我,還是神學院背叛了聖經?如果背叛的是神學院的存在,那麼它還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許多真的將聖經當作無可置疑的真理的修士們都曾經質疑過現實。
羅貝爾還記得,安科納的大辯論上,每次出現有提出這樣的問題,都會被審判庭以“蠱惑人心”的罪名趕出禮拜堂。
“但知識終究是無罪的。”
“我知道。”老神甫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所以我收養無家可歸的孩子,親自教授他們知識。我想,這樣至少能彌補一些公教犯下的錯誤。”
不通過神學院,而是以學徒的方式傳道受業嗎?羅貝爾並不是不能理解老神甫的理念,但是未免太低效了。
“為什麼不保留神學院,但是擴招呢?隻招窮人做學徒,對富人的孩子公平嗎?”
“主教。”老人苦笑道,“錢不夠了。”
“哦,哦……”
羅貝爾以為會是某種理念的驅使,沒想到竟是這麼現實的理由。
這麼多年下來,幫助貴族欺壓平民的修士屢見不鮮,反過來歧視貴族的修士倒是第一次見。
他不方便評價格拉茨本地神甫的決定——雖然他維也納總主教的職權讓他有權監督所有奧地利的修士,但是……他畢竟是無根之萍般的外來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