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出生前的時代,在東方的安條克、在意大利的奧特朗托、在遼闊肥沃的安納托利亞、羅馬人一次次後退,最終退到了退無可退的希臘,終於到今天,連君士坦丁堡都要放棄了。
失去了一切榮耀,羅馬該如何稱之為羅馬呢?
西方人嘲笑拜占庭帝國時,從不稱呼巴西琉斯為羅馬皇帝,隻說其為“希臘人的皇帝”。他們寧可承認一個日耳曼人的皇帝作為羅馬皇帝,都不願看一眼這個位於東方的真正的東羅馬帝國。
似乎從戴克裡先時代的“四帝共治”開始,羅馬便在西方人心中結束了,就像查理曼去世法蘭克帝國解體的那一天,世界上便不再存在一個獨斷萬古的大帝,而隻剩下分裂帝國的各個小國王——他們都是帝國的叛徒。
在呼喊著請求皇帝撤離的人中,獨臂的阿克修斯是最大聲的一個,也是拖拽皇帝最用力的一個。
君士坦丁拚命掙開他的拖拉,忽然脫下自己的紫袍,披在了他的身上。
“阿克修斯,來吧,從今以後,你就是羅馬人的巴西琉斯。”
“啊?”
阿克修斯震驚得語無倫次:“可、可可可,可我是個猶太人啊,還是個殘廢。陛下,您不要開玩笑了!快撤退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援軍一定很快就會到達的!我們還能撤向金角灣,大不了撤向克裡米亞,熱那亞人說過,他們願意接納我們,我們終有一天能殺回來的!陛下!快撤退吧!異教徒要殺過來了,再不撤就來不及了!”
“你說得對,阿克修斯,羅馬還沒有結束,我們有朝一日總能奪回一切。”
“太好了,那事不宜遲!”
“戴著朕的紫袍與皇冠,帶領羅馬人離開吧。”
君士坦丁摘下頭頂的金冠,連同紫袍一並蓋在他頭上。
“如果有反攻的那一天,你們要以朕為榜樣,然後記住:羅馬人不會退縮,羅馬人的皇帝更不會做逃兵。”
對上阿克修斯急速顫抖的瞳孔,他半開玩笑地說道:“你不是猶太人嗎?你們最擅長逃跑和放貸了。反正已經背負了一個以色列的夢想,債多不壓身,不如把朕的夢也一並擔在肩上怎麼樣?”
他把佩劍交給扈從軍士長:“帶著阿克修斯陛下立刻離開,這是朕作為皇帝的最後一道命令。”
禁衛匆忙將紫袍強行套在阿克修斯身上,架著他強行離開。
阿克修斯奮力掙紮,臉上的震驚從一開始便沒有絲毫減弱:“喂,你們腦子沒問題吧?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那位才是皇帝陛下!”
“陛下已經將皇位傳給您了,現在您才是帝國的巴西琉斯,請隨我們撤退吧。”
啊,先祖欠猶太人的債,朕用整個國家還清了,這一次輪到猶太人欠我們羅馬人一個帝國了。
這一刻,四十八歲的君士坦丁終於體會到了無官一身輕的輕鬆。
阿克修斯被拖出了
在拐過冰冷的磚石走廊的前一刻,他扯著嗓子對房間內的皇帝最後喊道:
“陛下!陛下!彆做傻事啊陛下!我們還有機會!還有——”
嘭。
房門關閉。
瑪德萊娜·巴列奧略放開門扶手,平靜地看向父親。
她是皇帝唯一的女兒,母親瑪德萊娜·托科在多年前便病逝,由繼母撫養長大。
君士坦丁注視女兒堅毅的臉龐,臉上滿是慈愛和滿足:“朕的好女兒,你要陪朕這最後一程嗎?”
“當然了,父皇。”
幾分鐘後,換好一身鎧甲的君士坦丁十一世在女兒的攙扶下艱難地騎上戰馬。
慢吞吞的奧斯曼人仍在城牆廢墟外徘徊,似乎連始作俑者都不敢相信,這片阻撓他們兩個月的城牆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坍塌了。
“呼,謝了,瑪德萊娜。”君士坦丁向女兒微微躬身,“請接受我單純作為一個父親的感激,感恩聖母瑪利亞,讓我此生能與你有一段父女之緣。我已經活了四十八年,死而無憾,但你還年輕,跟著阿克修斯撤離吧,由你來見證帝國的未來。”
瑪德萊娜默默點了點頭,轉身隱入塵埃,走進了一間儲藏火藥的倉庫。
君士坦丁似有所感,自嘲大笑了幾聲:“哎,好吧,便當是主懲罰我這個弄丟了帝國的罪人,活該絕後。”
他牽動馬頭,朝向不遠處的敵軍,舉起了印有四個β的帝國旗幟。
“嗬嗬,很多年沒有這樣親自砍殺過敵人了。”他陶醉地撫摸胸口的甲胄,“嗯,沒有生鏽,要誇獎保管盔甲的宦官。”
處在前方的突厥將領發現了這位獨自騎馬擋在大軍之前的可疑男人。
儘管沒有紫色裝飾和象征身份的家族紋章,將領依舊通過男人的氣質和膽色判斷出此人身份不俗。蘇丹有令,對希臘貴族和商人要格外禮遇厚待,帝國渴望的是一座完整的羅馬帝國,而不是一片斷壁殘垣的廢墟。
他下令士兵暫緩進軍,親自騎馬,準備用新學的希臘語和這位男人溝通一番。
但男人顯然不打算接受突厥人的這番美意。
他踩動馬鐙,催促戰馬奔跑上前,一個照麵便將這位毫無防備的突厥將領挑翻下馬。
沒空對自己的英姿顧影自憐,君士坦丁拍馬一舉衝破了突厥士兵的防線。
縱馬躍過城垣殘骸,順著敵軍滲入的缺口,褪去皇袍的君王一馬當先,對城外剛剛趕來的大股敵軍高聲嗬斥道:“穆罕默德,朕親自來了!你在哪裡!出來與朕決鬥!”
“啊?”
此時此刻,穆罕默德恰好也來趕來的軍陣當中。
紮乾諾斯主動將第一個率軍攻入君士坦丁堡的榮譽讓給了蘇丹,穆罕默德不疑有他,立馬率本部趕來,然而剛到城牆缺口附近,就聽到了一聲可怖的呐喊。
多日前被奧地利人俘虜的可怕經曆浮上眼前。
正所謂吃一塹長一智,穆罕默德二世沒有半分猶豫,拔馬調頭就跑。
君士坦丁瞬間鎖定了這道慌忙離去的身影。
“哪裡逃?!”
一人一馬如入無人之境,一人成軍悍然破敵——當然是做不到的。
還未追出幾步,戰馬的四腿便深陷淤泥。莫說斬殺蘇丹,連接近敵軍都難以做到。
他憤恨地踩動馬鐙,仍無濟於事。
警惕萬分的耶尼切裡禁軍很快將這位孤身一人的皇帝緊緊包圍,用長矛試探地戳刺戰馬。
戰馬吃痛,揚起雙蹄,將主人甩下了背。
君士坦丁的背部和後腦勺驟然遭受猛烈衝擊,當場昏死了過去。
耶尼切裡不敢稍加耽擱,急忙亂劍亂戟便要戳殺了昏迷的皇帝,解決此番混亂的罪魁禍首。
但一道從天而降的白色光束突然照在了皇帝的身軀上,上前補刀的士兵被刺眼光芒照傷了眼瞳,紛紛倒地捂麵哀嚎。
片刻,光芒散去。
而再有人去察看時,本應在那裡的敵國皇帝已然不翼而飛。
兩刻鐘後,士兵從一片茂盛的灌木叢後麵找到了縮成一團的蘇丹陛下。
穆罕默德在翻身下馬時不小心摔掉了兩顆牙齒,得知拜占庭皇帝戰死的消息後,他憤恨地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竟然送死都要害本蘇丹這麼狼狽,真是輸給他了。”
須臾,士兵稟告,君士坦丁皇帝的屍體在亂軍中消失,穆罕默德又詫異地喊了出來:“怎麼可能,死人怎麼會找不到屍體呢?”
“繼續找!掘地三尺也得把希臘人的皇帝挖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不久,城北的火藥庫在一陣爆炸中化為灰燼,將剛剛抵達數十名的突厥士兵一起卷入了滔天的烈焰。
殘存的希臘士兵、熱那亞士兵與哥薩克傭兵,在熱那亞的喬瓦尼將軍和戰陣登基的阿克修斯皇帝的率領下,撤向城北的金角灣。
羅馬帝國的最後一道防線。(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