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殺之人,無論敵人或如何,皆是擋在麵前之人,何來濫殺無辜呢?”白袍人質問道。
“在殺戮之外,世上存在無數種解決問題的辦法,但衝動令我隻在那一瞬間拔出了劍刃,製造了不可挽回的後果。”羅貝爾在胸前和額頭畫著十字,“願那些靈魂在天國得到安息,阿門。”
“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麼天堂啊。”
白袍人凝視麵前灰蒙蒙的大地與天空,喃喃自語道。
“蒙小孩的把戲罷了……”
“就算欺騙,也有意義。”羅貝爾不由想起許多年前,在安科納,他曾認識一位苦難無數的馬車夫,將唯一的心靈寄托於虛無縹緲的天國,“大家需要一個天堂,我們就用一生尋找天堂,總能找到的,天上一定有神明注視著我們,我們所需要做的就是準備好一切,迎接他終有一日的歸來。”
“如果他不回來了呢。”
羅貝爾指著天空:“那我們就飛上去找他。”
“如果天上什麼都沒有呢?如果那隻是一片虛無,世界的外麵是另一片世界,虛無的外麵隻有更多的虛無,你們該怎麼辦?”
“如果沒有嘛……”他笑道,“大不了捏一個耶和華的聖象掛上去吧,我們總會有辦法的。”
白袍人既無奈又好笑:“嗬,你呀,你呀……”
不知何時,二人已經漫步至巨大石門的正下方。
幾年前,羅貝爾就是在這裡否決了將貝貝的魂靈投入地獄的決定,從此一直將靈魂寶石放在身邊,作為他的贖罪。
幾年後,這裡依然無所變化,他甚至感覺這裡連灰塵的分布都與幾年前彆無二致。
白袍人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帶著他一路向北。
他們走了好久好久,周邊景色始終如一的破敗與灰暗。
不知過了多久的春秋,兩人才停在一片似乎稍有不同的地方。
“到了。”白袍人道。
他伏低身子,開始清理地麵的灰塵。
羅貝爾的眼睛從微眯到驟然睜大,瞳孔纏抖。
“這、這是什麼?”
他指著“地麵”——被白袍人擦拭後露出了金屬質感的小方盒子。這裡沒有地麵,他們從始至終都踩在這些宛如複製般一模一樣的無數方盒之上。
白袍人輕輕按在其中一個金屬盒上,隨著柔和的摩擦聲,盒子緩緩升高,被他托在手中。
“你知道嗎?”白袍人忽然道,“神明是何等偉大的存在,祂無私,無怨,如同一位溫柔的大家長,誕生伊始便僅有‘注視人類’這唯一一項使命,以至於不忍心將人憑罪孽分出三六九等,甚至沒有設計為罪人準備的地獄。”
“那這裡究竟是哪?”
“這裡是一切故事的終點,一切後果咎由自取,萬般沉眠罪有應得。”他將盒子托到羅貝爾麵前。
“羅貝爾·諾貝爾,你如約來到了希臘,與君士坦丁堡僅有咫尺之遠,你擁有我所需要的品質,未來所需要的品質。現在,培養皿的命運走到了十字路口。”
白袍人沉聲道,“選擇吧,是回到那個為誕生你才延續至今的世界,回到你的朋友身邊,邁向未來注定的死亡。”
“或者留在此地,在幸福的幻景中為一項更偉大的命運而悉心等待,在幻景中,你的朋友依然在你身邊,你的未來將不再有死亡。我會讓你忘記今日交談的一切內容,如愚氓般度過幸福的一生,在啟示來臨時再度蘇醒。”
白袍人按下盒子邊緣的某處機關,兩幅幸福的光景忽然在空中浮現。
一道高大的身影,身披紅袍,屹立於萬民之上,陶醉在他所渴望的勝利中。
另一道矮小些的身影,身披羅馬鎧甲,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幸福地注視著過往的帝國公民。
第三幅畫麵,兩道羅貝爾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在夕陽下奔跑,儘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就是明白,那兩人一定又計劃了什麼無聊的比賽,賭注就是下一周搓洗衣服的工作,但奔跑在前麵的那個笨蛋從來沒贏過一次——好像贏過一次?
一對美麗的姐妹坐在草原邊的草垛上,姐姐溫雅大方,妹妹古靈精怪,她們身邊圍繞著幾個吵鬨的小孩,爭吵著要糖吃。
再不遠處,平靜的草原上莫名其妙出現了一台龐然大物般的青銅加農炮,被兩個變態的背影緊貼著,似乎在行某種不軌之事。
“這是他們的故事,有的人選擇了沉眠於此,於是世界隨之終止。有的人來自此方天地,他們的消失與否取決於你的選擇。”
羅貝爾·諾貝爾,撼然失語,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
白袍人張開掌心。
銀白方盒失去重力,自然地向上漂浮。
在掌心與盒底之間,隱約有一片霧蒙蒙的銀色,仿佛他延伸的手臂一般,將方盒高高托起。
“選擇吧,而命運將昭示你的選擇。”
不知何時,天空中驟然浮現出第四幅畫麵。
一片熊熊燃燒的廢土,其上遍布支離破碎的鋼鐵叢林,如希臘神話般壯美的都市,卻如北歐神話般隕落黃昏。
當第四幅畫由高空逐漸降落地麵,羅貝爾見到無數名奇裝異服的男男女女在廢墟間無情地廝殺,槍林彈雨,火炮齊鳴。他見到了許多人揮舞著奇怪的旗幟,有熱情似火的紅豔,有湛麗如海的碧藍,有蒼茫似雪的潔白,那些旗幟無一例外的簡陋異常,完全不如紋章學大師所設計的貴族紋樣,卻令人感到其中寄托億萬個燃燒的靈魂。
漸漸的,羅貝爾倏忽意識到什麼。
那些人的衣服,和當年初次與神學老師與江天河相逢時,對方所穿的服飾一模一樣。
“那是……老師和天河的……家……嗎?”
“西曆2017年,未能戰勝**的人類,在22世紀的門檻前遭遇了第五千二百八十六次滑鐵盧,未能實現踏入虛空的偉大目標,並第四千四百四十四次毀於全麵核戰。”
白袍人微微一笑,並不為他們感到同情。
“一切悲劇咎由自取,一切滅亡命中注定。毀於種族內戰,輕於鴻毛,這也是大多數培養皿的命運,無需悲傷,或許這也是你們將會麵臨的未來。”
“那個培養皿已經失去使用價值,由專員執行了廢棄,但在此之前,我將兩體勉強值得一用的菌體移植了你的培養皿。”
他打了個響指,畫麵無限拉近至一棟擎天宇樓,拉進至一麵窗戶,其中有一名可愛的小女孩正陪著一大一小兩隻布偶熊玩耍,絲毫沒有察覺外界已經發生的毀滅。
“江天河,那個失敗培養皿裡唯一的好苗子。”他雙手虛捧著恍惚的投影畫麵,走到羅貝爾麵前,“年幼,天真,不知苦難,愚蠢的善良,最重要的是,擁有在她的世界裡獨一無二的美德。”
“獨一無二?”
“勇氣。”白袍人諷刺地笑了起來,“啊,倒不該這樣講,那裡應當不乏勇敢之人,但那種為理想或為忠誠而戰的勇士,在我看來實在沒有利用價值,你們人類的理想主義都太幼稚了。”
“幾十億人,好厲害。”羅貝爾由衷感慨,“僅為養活奧地利的數百萬人口,許多人已經心力憔悴。天河的世界居然可以養活這麼多的人,明明擁有這樣的能力,所作所為卻和我們這些弱者一樣,太悲哀了。”
“所以才說是咎由自取,死有餘辜。失去價值的垃圾,活該被廢棄。”
白袍人冷冰冰地說。
“好了,無需多言,我已經告訴了你好奇的一切,現在告訴我,你的選擇是什麼?”
“我……”
羅貝爾躊躇不決之際,白袍人已經聆聽見他內心深處的聲音。
“我明白了,你的選擇是……”(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