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
人群陷入了片刻的沉寂。
數十秒鐘後,幾個腦袋靈光的市民如夢初醒,撒丫子向維也納的方向狂奔。
以幾人的離開的標誌,短短幾分鐘內,近千人的市民隊伍一哄而散,半數人奔向了城市的方向,尋找自己的家人,半數人則脫掉外套,瘋狂撿起灑在地上的銀幣,兜著這些錢奔向四周的村落。
羅貝爾看向身邊的教團將領,衝他努了努嘴。
“跟上他們,如果有人敢把錢偷藏回家,處理掉。”
對方低眉順目,悄然率領一支騎兵團悄悄跟蹤上那些拿錢離開的市民。
和胡斯教徒打過幾年交道,從以死證道的揚·卡到八麵玲瓏的伊日,這些捷克人的心思,羅貝爾也仍猜不透。
如伊日所統領的“餅酒同領黨”之名所言,胡斯派的核心教義在於對聖餐禮的修正。
天主教會恪守嚴格的禁酒令,理論上禁止非神職人員飲用酒精。雖然在政策落實中,平民的啤酒麥芽酒和貴族的酒窖都被“靈活的禁酒底線”所容許。但在正式舉辦聖餐禮時,普通信徒,哪怕是貴族,也僅被允許進食“耶穌之血肉”,即一小塊麵餅,僅有教士有資格享用耶穌之血液,美味的紅葡萄酒。
揚·胡斯認為,教會對原教旨教義的修改無疑是對天主的背叛,他所提倡的“餅酒統領”,在聖餐禮中應當遵循信徒與教士統一的原則,共享美酒與薄餅。宗教禮儀與儀式組織是教會鞏固核心合法性的重要來源,約等於古代中國王朝的祭天儀式與天人感應,揚·胡斯的原教旨主義自然引起教廷的嚴重不滿。
……其實他不太理解教皇的腦回路。
他在安科納經曆過不少次神學辯論,不代表他能理解教廷所堅守的每條底線。起碼在聖餐禮上,他內心更偏向揚·胡斯的想法。信徒和教士真的有高低貴賤之分嗎?
假如按照接近神的距離來決定人的地位,尼古拉五世現在就該跪在他麵前三呼萬歲。但事實是,哪怕他已經與神一對一溝通過數次,教皇依然會秉持“唯教宗可通神”的觀點,把他當作異端綁上火刑架燒死——秩序,完全人造的概念,既不尊重事實,也不尊重邏輯,唯在語言敘事內可實現自洽。
遵循教義規範,死後便能贖罪、魂歸天國。仿佛相信隻要艱苦奮鬥,天國就會降臨人間那般,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沒有邏輯也無需邏輯,唯一可確定的是,確確實實方便了支配者愚弄人民。
他本就不虔誠地信仰那套人定的規範,反而能比其他人更敏銳地剖開曆史的真相:史書記錄從一開始就故意偏離了主題,宗教改革是假,王國獨立才是真。
或許揚·胡斯真的並沒有此番的深意,但繼承了其遺誌的波西米亞人,其核心目標已從傳播胡斯教義變為爭取“捷克民族的獨立”。倘若並非如此,則無法解釋當年的胡斯戰爭為何爆發得規模如此之大,牽扯的利益如此之多,引起皇帝的反應如此之激烈。
被人所敘述的“由神製訂”的秩序與規則,沒有一條規則由神親自製訂。教廷是耶穌的聖徒所建,聖徒是人,會死。教義由一代代教皇主持編纂和修訂,教皇也是人,會死。當東方的伊斯蘭穆斯林將自家的教義修改至至善,製訂井井有條的法律與規章時,天主教廷依然無視迫在眉睫的外部威脅,固步自封,實在讓人上火著急。
可惜他人微言輕,擠在教廷與皇帝之間如履薄冰,縱有萬般想法也無法實踐。
如果梵蒂岡的那張教宗皇座由他落座,事情會不會變得截然不同呢?
事到如今思考這些還太遙遠了。
將軍率領的騎兵隊在夜幕降臨前歸來,帶回二十多個被繩索捆住的市民,被扔在草坪上瑟瑟發抖。
教團士兵粗暴地扒開他們的衣服,拿回了一袋袋銀幣,挨個人各賞了幾鞭,大罵著將這些小偷轟走。
當夜幕降臨時,更多市民已帶著他們用錢幣雇傭的勞工與隨從回歸建製。背對著夜色月光,這支膨脹的隊伍隱入山林,消失無蹤。(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