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無意識在腦中構想著。
果然，自己的手機頻繁震動著，對方的話也一句一句發了過來。
“其實我也不是故意要拍他們。”
“你知道的，夏醫生，本來隻是想記錄一下自己想記錄的東西。”
“我當時覺得您跟病人說話的模樣很吸引我，不過其實那個時候我還省略了一些話沒有說。”
“那就是，我拍這個紀錄片，本來就是想看一看醫院裡的百態眾生。”
“所以其實不隻是您，當時你跟他對話的時候，我也注意到對方的表情。”
“總之很難形容，但當時我就覺得……他好像也有一些自己無法說出口的東西。”
“我發誓，我絕對不是在跟蹤！”林雪好像想到這裡，生怕自己的話有歧義，連忙解釋了一通，還發了兩個可愛的表情。
夏眠的神色也因為那兩個小表情變得柔和，看著對方重新編輯過來的信息。
“我當時的確是想拍一拍夜幕下的醫院是什麼樣的，那個時候剛在你們醫院食堂吃完飯，我想消消食就多走了走。”
“不得不說你們醫院還挺大的，我後麵在草坪上休息了一會兒，抱著攝像機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都全黑了。”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能理解……”
“就是關於醫院這種地方，很多時候會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傳聞……”
大概是為了掩飾尷尬，林雪又發了一隻可愛的線條小狗過來。
文字在這裡稍微斷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夏眠似乎真的能看到對方在手機那頭猶豫，又不太好意思撓了撓頭的模樣。
“反正就是，雖然我當然也是想記錄，但也不是完全不好奇，真正的那些地方會是什麼模樣的。”
很顯然，林雪說的地方，應該就是很少有人去的，太平間附近。
“當然啊，我覺得沒有那個意思！我也知道，我肯定進不去的！我就是隻是想，這天色都晚了，去看看應該也沒什麼——反正我也不怕鬼！也不相信那些都市傳聞！畢竟很大部分都是危言聳聽的嘛！”
夏眠看著對方充滿情緒的文字，也忍不住輕笑一聲。
正好，剛才點下午茶的同事還替自己拿了奶茶過來，放在她的辦公桌旁：“來夏醫生，你的茉莉奶綠！”
夏眠停下來接過，道了謝，拆開吸管喝了一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事情解決了，還是什麼彆的原因，或者單純是這個同事很會選奶茶店，總之這一口，清香撲鼻，甜而不膩，還有點沁人心脾的感覺。
夏眠無端想，很好喝，如果下次林雪還來自己值班室串門的話，可以考慮給她也點一杯。
大學生應該都會喜歡喝這種東西吧。
這個下午忽然就在這樣的氛圍裡變得輕鬆起來，好像之前那些圍繞著自己的爭論和辱罵都不值一提，好像真的就被這一杯奶茶所感染。
夏眠微笑起來，而手機上的聊天還在源源不斷的發送中。
“總之就是，當時想著反正都已經是晚上了，多待十分鐘，跟少待十分鐘也沒什麼區彆，加上確實有些好奇，抱著攝像機往那邊走了。”
“可能是因為當時記錄過您，所以對跟你聊過天的患者也有一些印象，我當時都沒有認出來，那個人是您的病人，隻是覺得有些眼熟……”
“可是他的動作實在是有些可疑，好像還很緊張，我沒辦法不注意到。”
“我當時在想，這是有什麼說法嗎？難道還是什麼神秘的交接儀式？”
“當時他好像高度緊張，所以並沒有注意到我，我當然也不可能上前去打斷，然後我就看到有一個人站在門外，麵相很凶，也不好惹。”
“我心想，難道挨著太平間，真的有什麼都市奇聞嗎？”
“然後我就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怎麼說呢……我錄下來的都是後半部分。”
“或者說我之前並沒有想打開攝像機。因為這個雖然夠不上侵犯**，但畢竟也是一件有點冒昧的事。”
“可是我聽到他們好像談論了你。”
“按理說一個病人跟家屬談論自己的主治醫生，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可是不管是他們的表情，還是他們的動作都好像您不是他們的主治醫生。而是一個……”
“仇人。”
“可能我看人有些直覺吧，不是啊，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你一定是個很好的人一樣，我的確是覺得他們會對你有不利的想法。”
“其實我聽到他們的聲音了，儘管沒有走太近，但當時太安靜了，這個地方又沒人，實在是沒辦法不聽到。”
“於是果然聽到他們好像真的打算對你做一些小動作。”
“雖然當時的我並不理解，但是那個……您的病人，好像還是聽從了那個男人的話，接過了他手上的東西。對方還說，叫他注意趁著護士跟醫生開完醫囑、且標簽都已經打出來之後，再去換藥。”
“那瓶藥是他們自己拿過來的，就是那批葡萄糖。”
從另一個陌生人的口中，突然還原了那一晚的事實，夏眠心下不免震驚又感慨。
“我是從那個時候確定他們真的會對你不利。”
林雪作為當代女大學生，打字的速度是一等一的快，完全沒有影響閱讀，一行一行敲了過來。
“我知道，如果我走過去可能會被發現，但還好，那個時候我帶了攝像機。”
“我當時的攝像機是有夜視模式的，而且可以把鏡頭伸遠一點，完全不需要我自己走過去，就能拍到對方的畫麵。談話內容估計是聽不到了，但我當時就有一個直覺……”
“不過這件事我不記錄下來的話，您可能會真的因此陷入一個艱難的險境。”
“沒想到，我猜對了。”
“隻是我還是太天真了，我以為他們隻是想找你們訛一點什麼東西，或者隻是私下裡威脅你們，或者就是找醫院的麻煩，但我沒想到，他們居然能無恥到這種地步，公開的詆毀、辱罵，還顛倒是非，甚至還煽動群眾的輿論對你們進行壓製，這實在是……”
“當時就慶幸，還好我錄了這個視頻，的確能真的為你做到一些什麼，幫上一點忙。”
“其實我當時在看到查房新聞的時候就想過來找您的，我當時都到你們科室樓下了，但那個時候好像群眾似乎被煽動了，一邊倒的指責起你們來，好像他們不會有自己的分辨能力似的，當時在樓下還有一個人真的想上來動手，我當時的確嚇了一跳。”
“但我看還是有一些曾經的病人是為您說話的，而且我也沒看到你當時對此有什麼表態，我當時就想，我手裡的視頻就是一個壓箱底的關鍵性的證據，我一定不能讓你們蒙冤。”
“我看到您的發聲了，也看到了，有一部分人是選擇相信您的，隻是那個時候的群情依然激憤，就算我那個時候放出來，說不定也不會起到多麼大的效果。”
“因為我的機會隻有一次。”
“如果我真的發出來了，在那個環境下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視頻，根本就翻不起一點水花，那是不是就代表了唯一能讓你們翻身的證據都會被人淹沒，那樣你們就會陷在極度不利的境地裡。”
“我也沒那麼聰明，而且我這兩天都很擔心你。”
“隻是我又怕你休息不好，又如果貿然上來找你，是不是會影響你的情緒……畢竟你在這件事情上真的什麼也沒有做錯，不光是帶動一下自己都會覺得委屈得要命，簡直不知道怎麼安慰才好……”
夏眠也想到了，自己在一天前也不是沒有想到過林雪。
那個時候的自己還是有那麼一點點消極在的——就算這種事情再怎麼心裡明白，想得透徹，但委屈也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她當時在想，林雪不上來找自己，是不是真的會跟大部分人想的那樣，覺得自己是一個多麼壞的醫生，多麼差勁的人。
說是逃避也好，胡思亂想也罷，夏眠不在乎太多素未謀麵的人怎麼看自己，卻想到林雪可能會對自己產生偏見時，而有那麼一點難過。
原來還好。
原來對方早就知道這一切。
原來對方也沒有誤會自己。
夏眠捧著手上的奶茶，熱乎乎的，茉莉的清香也像是有一種魔力，一直沁到自己心裡去。
“於是我就在等一個機會。”
林雪說到這裡甚至還岔了個題外話：“我突然覺得我自己好帥哦！沒想到我有朝一日也能成為書中的主角！哈哈哈，跟我之前看過的小說那樣！”
“我在想要到什麼時候公布最好，我應該在輿論開始有變化、對方會因此變本加厲或者做更過分的事情的時候，應該是最好的。”
“果然，對方真是一點良知也沒有，甚至還決定把病人帶出來，然後直播對立，這件事……”
似乎說到這裡，林雪也覺得夏老二夫妻做的事實在是匪夷所思。
“但還好，既然他們這麼做，他們敢開直播鬨得更大，那反而能讓我在那個時候放出視頻。”林雪說道，“我一定要抓住那樣的機會。”
“我把我所有的賬號都拿了出來，全都放上這個視頻，在那樣的機會下，一定會被人看到的。”
“我還叫我的朋友同學一起幫我，求他們幫我轉發，在擴大這件事的輿論影響，隻要有部分正常人看到，一定會對這件事情天翻地覆的反轉而震驚，一定不會再執著地什麼消息都不聽不看。”
“事實證明我們成功了！”
“我看到對方灰溜溜下播了，當時說真的，不知道你在不在看，但我那個時候真的好激動，我終於做了一件很對的事！”
大概這就是事情的原委了。
夏眠看著這數千字的聊天欄，心中的情緒也早就過了千百回。
但總之，剩下來的是欣慰，是感慨，也是感謝。
她本來都設想好了最壞的結果，也覺得自己是可以去足夠堅強地麵對那種結果。
可能是被人誤解，可能是醫院為了保護名聲而選擇拋棄自己，或者最壞的可能……
就是她無法再繼續現在這份工作。
夏眠讀書讀得早，從高中畢業後就一直走在這條路上，她覺得十年來的一切都是在堅定讓她繼續走下去，而當時關於這件事，最壞的可能，就是她曾經信奉了十餘年的事業會被摒棄。
她是能夠理解棄車保帥的，也並非沒有設想過，並做好這種心理準備。
但當問題真正被解決，被遏製在這一刻的時候，心裡的情緒自然是一點也不會少的。
而自己，在現在除了說謝謝，好像也不能真的再表達什麼了。
夏眠的手指停留在輸入的界麵上，明明林雪的內容已經停了，她卻不知道應該怎樣回複。
這實在是一個太巧的巧合——
如果那天自己沒有在食堂碰巧遇上林雪，兩人也就不會一起吃晚飯，而對方也就不會在醫院裡逗留這麼久，也就更不可能發現李強跟夏老二的謀劃現場。
這一切的巧合又好像想為自己證明什麼，證明自己的堅持並非沒有意義，證明事情總會迎來轉機。
但無論如何，現在事情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自己可以暫時不用繼續往最壞的方向去考慮，而可以轉而將精力放在彆的地方。
比如……考慮一下之後要怎麼跟梁嶼川坦白。
不跟他交代顯然是不行的，夏眠光是情景置換一下都覺得自己可能會生氣，但就是……
不過不管怎麼說，至少是些不那麼累的好事。
這還是要多虧在多重巧合下，使得事件有了峰回路轉的林雪。
“坦白說，我從一開始在決定收病人的時候沒考慮過事情會發展到現在的狀況，但也沒想過，在這狀況之後，還能有這般轉圜的餘地。”
“好像說彆的都顯得蒼白，或者說感謝也是。”
夏眠一字一句地在聊天框上輸入著，也知道自己現在說什麼都比不上她所得到的。
“雖然現在說這個感覺有點像是在等價交換，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以後在拍攝方麵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地方，都可以儘管開口，我會儘力去幫忙。”
“還有……”
夏眠輸入到最後一行的時候，手指還是停頓了下來。
還有更多更重要的話要說，一些承諾，一些保證，以及無論說多少遍都不會嫌多的感謝。
但最後，她想了很久，終於還是敲下那麼一行字。
“還有，今天喝到一杯味道很好的奶茶，如果你下次還願意來醫院的話，提前跟我說一聲，來我值班室，我請你喝。”
在她發完最後一條消息後，沒過多久，手機重新震動了起來。
其實現在夏眠的手機很忙，有太多消息要接收，以及太多後續要處理。
不過她把除了幾個重要對象以外的人都暫時設置了不彈窗提醒，於是果然收到了林雪的回複。
“真的嗎？那太好了！我下次也要嘗一嘗！”
果然一切未儘的話就都落在最後這簡單的兩句對白中了。
身旁的同事還在熱熱鬨鬨的慶祝著，為這一場遲來的水落石出的真相。
不過在這一天的末尾，這一切事情都投向更好的方向，一場鬨劇即將結束的時候。
夏眠原本已經安靜下來的手機又收到了來自林雪的幾條新消息。
“夏醫生，你今天晚上還好嗎？有點饞你們醫院食堂的飯了。”
“我知道你可能也會不好意思，但我做這些的意思也很簡單。我不想讓一個依然善心未泯的好醫生，被輿論壓垮，被莫須有的指責，失掉初心。不隻是我。願意幫我宣傳、擴大影響的那些同學們，都是這麼想的。”
“當然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偉大，不用把這個事情拔高到什麼層麵上來說，隻是單純想要幫一幫你，僅此而已。”
“也許當時看到那兩個人在做那些勾當的時候，也會因為恐懼而猶豫，是不是應該繼續做下去；在看到他們在網上掀起那麼大的輿論風波的時候也曾問自己，這樣做到底會不會也影響到自己。”
“但人總不能因為恐懼而停止追逐真相的腳步。”
“同樣，也不能因為逃避，而放棄哪怕一絲微小的，珍貴的正義。”（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