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章希乾那一句驚世駭俗的發言後到現在，也就過了幾個小時。
不過這幾個小時，老宅裡的人可不怎麼好過。
首先要先跟那些賓客解釋清楚，說隻是孩子跟父親鬨脾氣了，不存在這一回事，又為了讓賓客都向著這一邊，口頭上客客氣氣還給了不少好處。
而章父本來就是個很軸的中年男人，是為了章希乾——或者說是自己的麵子，不得不妥協去找人澄清，不過言辭間還是篤定，說章希乾跟自己隻是有了矛盾，而堅決不說婚約會解除的這種可能性。
章希乾的母親則溫和多了，又比較善於交際，此刻正不停跟那些賓客的女伴們打電話，說話也溫溫柔柔的，語調又輕，很容易被人接受。
“哎呀，今天讓你見笑了，實在是不好意思……”
“沒有沒有，那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小乾隻是跟他父親鬨了點不愉快，您知道的，年輕人有時候……對對對，你可千萬彆放在心上。”
“老爺子？老爺子還不知道這件事的，本來孩子就是趁他休息之後突然發的脾氣，沒關係我們會安撫好的。”
“寧家小姐很優秀，我們還得去給他們道歉……”
章希乾踏進屋子，就聽見了這些聲音。
家裡的其他人差不多收拾完準備睡了，因此母親的聲音格外鮮明。
他記得，自己的母親一直都是中庸的，好像沒有什麼很大的脾氣，也不會有過於濃烈的情緒。
她一直扮演著一個好妻子，好母親，“賢內助”這三個字好像已經刻在了她的生命裡，似乎如果不為這幾個身份燃燒，就找不到其他意義似的。
而此刻，她還在為自己之前的衝動善後。
“喂，吳太太？是我，今晚上過得還開心嗎？抱歉我們的家事讓您看笑話了，你看我這裡有幾個之前品牌送過來的高定稀有皮包，我記得之前您不是說還挺喜歡的？有空過來我們一起看看？”
“什麼，我家孩子的事？……哎呀，不算什麼大事，就是跟他父親鬨彆扭了，沒事，我們自己好好處理就好了，還等著你再次光臨呢……好的，以後常聯係，哪有，是我們家的事給你添麻煩了，實在是不好意思……”
“王太太？抱歉抱歉，剛剛有些忙，沒有接到您的電話。今晚的菜還合口味嗎？發生那些事可真是不好意思，您可千萬彆放在心上，也就是孩子不懂事……嗯嗯，我們都知道的，不管怎麼說，我這個做母親的也有點責任……對對對，讓您見笑了。”
“喂？張太太……”
因為她還在專注的跟那些賓客夫人們打電話，章希乾走進來時，她低著頭，臉上還掛著通話中的假笑，沒有第一時間發現。
章希乾張了張口，好像卻有點啞，沒發出聲音。
他的母親好像永遠都在扮演著各種各樣的角色，她美麗，溫和，體麵，情緒穩定。
沒人問她是不是真的願意，到底喜歡什麼，會因為什麼流淚，會因為什麼高興。
這一刻他惶恐地發現，他竟然……不能完全答上來。
不過自己的父親應該更不如自己，更加不會去關心。
她好像活成了一個縮影，而非一個真實的鮮活的她自己。
“喂？是馮太太嗎？不好意思，打擾您了，看您應該還沒睡……今晚過得還好嗎？”
“是的，是我，也不知道今天晚上的菜還合不合您口味，有沒有儘興……”
章希乾走上前，對方正打著電話，像是終於察覺到了什麼，抬起頭來。
然後原本流利的話也卡住了，她先是頓了頓，看到章希乾時自然是吃驚的，但也沒忘記自己還在打電話，因此繼續笑著說：“嗯，今天的事沒影響到你們的興致就好，你看下次什麼時候再來……”
章希乾手上的動作一停，看著對方。
她的臉上依然掛著公式化的笑容，是絕不會出錯的豪門太太的典範。
隻是眼睛睜大了一些，不知道是錯愕，還是彆的什麼。
她還在跟電話裡的人說話，不過手上的動作稍微遲鈍了一下，然後才對他招了招手，也沒讓他坐過來。
直到這這一通電話打完，章希乾才看見對方驀地歎了口氣。
他正要說話，母親卻眼神一轉，還沒來得及開口，就有新的電話打了進來。
於是章希乾不得不看著對方重新接起電話，重新用公式化的，溫柔的，不會出錯的語氣扮演著章太太這個角色，在多人中周旋，道歉、客套，用言語化解今晚的突發狀況。
章希乾覺得自己挺混蛋的。
他張了張口，聲音很小，但因為兩人很近，足夠讓母親聽到：“媽，我回來了。”
這句話當然有兩個意思。
一個意思是告訴對方今晚還是回來了，當然最深的另外一個兩人都明白的意思是，這場“鬨劇”，結束了。
對方坐在沙發上的身體僵了一下，然後才勾了勾唇角，算是點頭答應。
原來這些事情還是遠沒有解決，隻是一般這種時候不需要自己處理罷了。
所以自己才能這麼輕鬆的為所欲為，不過是……
這一瞬間的情緒很複雜。
章希乾後來想，他的確不想看到母親臉上再露出那樣的表情，又或許是那時候已經心灰意冷，覺得寧沐秋說的話也未嘗不正確，他是應該不再讓母親那麼操心、為自己善後兜底……
不管有多少複雜情緒，這其中都不包含自己的父親。
他選擇回來，選擇妥協，也隻是為了母親，或者彆的什麼。
絕不可能是自己的父親。
他甚至依然對自己的父親感到不滿，即使沒有報複心理那麼嚴重，也絕對沒什麼現實意義上的“父慈子孝”。
但他想看到自己的母親臉上，有時候能露出彆的表情。
他走到沙發上坐下，沒有再多說什麼。
章希乾依然聽著自己的母親那些人周旋著，明明都這麼晚了卻還是不能休息，這種事情還是需要她來做。
而他的父親呢？
估計現在就在無論狂怒的生悶氣，可是這種事一般都是自己的母親來做——他永遠隻會扮演那個所謂的家主身份，卻總是會忽略背後的人為此做出的付出。
不知道過了多久，章希乾聽到自己母親聲音都因為講電話變得有點啞了，這才終於勉強結束了今晚的善後工作。
她掛了電話，顯然也是累得不行了，沒有第一時間跟章希乾搭話，而是先靠在沙發後麵舒了幾口氣，然後把麵前已經冷掉的茶水一飲而儘。
這一次是章希乾先開的口。
“媽。”但是要說什麼，其實他自己也不太清楚，或者說實在是難以啟齒，隻能重複剛才的開場白，“我回來了。”
“我……”他聲音有點澀，但該想明白的東西在車上和剛才來的路上都已經想了個透徹，倒也沒必要繼續矯情下去，於是章希乾整理了一下心情，繼續說道，“對不起。”
“這些事本來就該我來做，我去給他們道歉，你今天辛苦了。”
他說。
“是我當時一時衝動又一走了之，讓你們為我善後，你本來就睡眠不好，今天又這麼累了，後麵的事情我來幫你做吧。”
大概是這個回答有些出乎意料，畢竟前一天晚上章希乾還在堅定的說著自己要跟自己喜歡的人結婚，而拒絕寧家的千金。
母親看著他的神色，畢竟是自己的孩子，也總歸猜出了一二。
不過她也沒有直接的點出來，沒有問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可能是太累了，不想再問。
“沒關係，我跟那些人交情好些，我來做就好了。反正也習慣了。”她的聲音很輕，看上去是真的很累了，“至於你爸那邊……”
提到自己的父親，章希乾倒是沒那麼心虛了，他隨口說道：“您先把自己顧好就行。”
“爺爺還不知道這件事吧？”章希乾又問。
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母親看著他點了點頭：“還好他本來就睡得早，加上照顧他的人也沒跟他說。”
“你要是想著再跟你爺爺交代一聲得過幾天……”
“不用了。”
章希乾驀地打斷道。
他母親有些吃驚地抬頭看著他，就聽見章希乾說道：“不用給爺爺說晚上的事了。”
“到時候就跟他說……說我隻是喝酒，喝多了一點，有點鬨脾氣，但沒有說過要拒絕婚約這種話。”
這一次對方是真的愣住了。
雖然不是沒有做過這種設想，但之前晚上的時候，章希乾那麼堅決，看上去也不像很快就會反悔的樣子。
不過章希乾這次倒是沒怎麼想隱瞞，反而還自嘲的笑了笑：“怎麼了媽，沒見過你兒子被甩啊？”
“不是，我不是……”這次換成他母親怔住了，“我雖然不算支持你跟對方在一起，但是也不是讓你真的要再被拒絕之後立馬選擇寧小姐……”
“我知道，也要考慮到尊重的問題。”章希乾接過話頭，替她答了，“這件事情其實我跟對方有過討論。”
“媽，”章希乾頓了頓，暫時把話題放在另一頭，“你覺得跟我爸在一起的這些年，過得算開心嗎？”
這一次他把對方問住了。
大概母親也沒想到他會突然這麼問自己，但她不笨，也知道章希乾這句話裡的意思。
可能是現在已經很晚了，也沒有其他人在，也算是個可以坦誠的時刻。
於是這一次她沒太回避，甚至是認真思考了一下，才說：“其實……我也不算知道。”
“到底開心是什麼呢？”她皺了皺眉。
她當年也是大家閨秀出身，也被保護的很好：“我對高興的定義可能有些模糊。”
“你父親……你也知道，”她音色很低，也還在無意識的替他說著好話，“你要是問他開不開心，他可能就能答出來了。”
“我很早的時候也不是沒想過，我的人生會有其他的選擇嗎？也許會有，也許會做彆的事情。但平心而論，我在這段關係裡倒也算不上受苦……”
章希乾抬了抬眉。
像是不太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一樣。
但是很快，看到他這樣眼神的母親露出一個無奈的笑。
在這一刻章希乾忽然覺得這個神色和趙媛某一次看著自己時的表情無比相似。
好像是無奈，但更多的是一些“不知道要怎麼跟你解釋”，和“看到不理解，反而會有些欣慰和羨慕”的神情。
果然，他聽到母親說：“所以我那天沒有怎麼製止你。”
“我當時覺得……你能選擇你自己真正想要的，或者說能察覺到自己想要什麼，這已經足夠讓我羨慕了。”
“我當時的拒絕，隻是單純從一個母親的角度來看而已。”
“對方應該是個很好的人。”
章希乾聽到母親說起對方，也笑了笑，附和道：“是還挺好的。”
“說什麼也都很直白，不會彎彎繞繞，而且對時間利用也很厲害，明明是個醫生，工作強度壓力那麼大，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年輕得像個大學生。”
“不過也挺現實，你知道嗎，她剛才跟我說的那些，我突然覺得都挺對，所以……”
章希乾歎了口氣：“我感覺我對不起人家，也對不起你。”
他沒有說“你們”，隻是針對自己的母親。
“挺好的。這樣的女孩子就要多為自己考慮，我很理解。”大概是氣氛還不錯，兩人的交流方式還挺溫和，也是更能把問題聊開的一種氛圍。
“所以我說我沒有理由再繼續追逐下去。”儘管已經想通了，但章希乾說到這裡還是很垂頭喪氣，加上回來就要麵對自己造成的一堆爛攤子，“她說不想在這樣的氛圍裡繼續，我，我……”
“希乾，你剛才問我快不快樂，開不開心。”
大概是察覺到了章希乾的猶豫，為了開解，也為了說下去，她開口道：“可能說不上有多麼開心，但應該也……沒有你想的那麼痛苦。”
“我現在在陪你父親一起經營著，你父親雖然古板，但我並非什麼都不能支配。我陪他出席董事會，偶爾替他做點決定，有足夠的經濟實力可以獲取想要的東西，而我和我的孩子都身體健康，從廣義上來說……就已經比太多人都好了。”
“我們總不能太貪心的，希乾。”
“什麼都擁有的人要麼隻存在虛構的故事中，或者說虛構的故事中都不一定有，隻存在於對自己的包裝的想象裡。”
“如果我隻要能想的再透徹些，我其實也是幸福的，不是嗎？”
章希乾知道自己母親的意思。
“所以你也不用這麼著急的就跟寧小姐……”
“我倒是沒有因為這個就草率決定。”章希乾頓了頓，可能是沒什麼包袱了，就乾脆把當時寧沐秋跟自己的對話，簡單複述了一遍，“我覺得寧小姐的想法不算錯，她也並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什麼意思，寧小姐不是很喜歡你嗎？”
章希乾聽到這句話笑了笑：“哪能啊，不過是我比較合適罷了。”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她的想法可能跟您比較類似。”
這句話倒不算假話，隻是寧沐秋幫了自己，他不能說太多。
不過他母親倒是已經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