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往事
何這句話的時候還是輕笑著的,表情鎮定,仿佛隻是在說“今天不想吃胡蘿卜”。
“我其實之前生病的時候,有人嘲笑我,覺得一個男的穿裙子是不是像腦子有問題。”何,“但我的確不討厭這種感覺,所以我願意去選裙子,願意讓自己不要那麼狼狽。”
“你看現在,如果走在路上,有路人看到我,發現我穿了裙子,第一反應也不會是覺得我生病了,多半會有一些彆的想法——”何天縱笑笑,“而且我裙子買的多好看,他們說不定還會多把時間放在我的裙子上呢。”
夏眠看著他在病危通知書上簽了自己的名字:“嗯。是很好看。”
“所以我是同意做胸外按壓的。”何天縱甚至好像還真的思考過,“因為這個有創,就算真的出了什麼問題,肋骨不小心骨折了,但我依然還是可以穿光鮮的衣服,也是好看的。”
夏眠無法對這樣的話做出任何評論,因為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的,也許對於他來說斷一根肋骨也許不會影響美觀,可是他卻無論如何都不允許接受氣管插管這樣的有創操作。
或者說,不允許自己今後的生活都如同破風箱一樣,連說一句話都變得艱難。
可能這就是他所需要的體麵生活。穿裙子並不影響他的體麵,可是氣管插管會。
果然,夏眠聽對方開口說道。
“可是氣管插管的話,我不太想讓我今後的生活裡都伴隨著這種感覺,而且總感覺像是漏了風,我不要。”
雖然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聽上去有一些像小孩子的任性,但是在最後做決定的時候卻依然很堅決。
“這是我能接受的標準,我不太想看到那樣子的我自己。”
既然都已經把話說到了這裡,而自己隻是一個管床醫生,是並不能替彆人做任何決定的。
夏眠隻能點頭:“好。”
因為在這種時候,醫生雖然能做勸導的作用,但是最後的決定權一定是在病人自己手上的。
更何況他的父母都不在身邊,他隻能為自己做決定。
每當想到這裡,夏眠心裡都會多幾分唏噓。
“真的不用告訴你父母麼?”夏眠隻是覺得有些可惜,“如果我打給他們……”
“沒關係的夏醫生。”何天縱好像從來不會有生氣的時候,就算麵對現在這樣的問題,在開口的時候也是依然足夠平靜的,就好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我現在這個樣子也不怎麼好看,到時候他們可能還會覺得我替他們丟人吧。”
夏眠有些看不過去:“這哪裡是什麼丟不丟人的問題,這明明……”
可是後麵的話夏眠自己都無法說下去。
他們都知道是什麼意思,可能對何天縱的父母來說,麵子就是他們維係一生的東西,他們無法接受自己的麵子會因為自己兒子生病而在所有人麵前顏麵掃地,還不如裝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繼續跟自己的弟弟一起生活。
有的時候夏眠也覺得無法理解,明明自己已經在乾了這一行之後看過了不少奇葩的事情,也接觸過了不少神色各異,心態不同的病人和患者家屬,她以為自己已經有了一些判斷力,或者說就算無法接受彆人做出這樣的選擇,但是至少還是能夠試圖理解的,可是每次在想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她總是覺得,好像除了麵子,其他所有對於何天縱的父母來說,似乎都是不值一提的。
“如果,我是說如果,”夏眠輕輕吐出一口氣,緩緩說道,“我再去跟你的父母溝通,他們願意來見你一麵呢?”
沒想到何天縱聽到這句話後竟然先笑了出來,好像懂了夏眠這句話的意思:“是讓他們見我最後一麵嗎?我知道的,我現在這個情況本來就不容樂觀,或許這樣說的話能讓他們真的心軟,可是……”
何天縱又歎了一口氣:“說實話,我一開始也想過這個問題,可是我發現我竟然無法真的繼續想象,想象他們在接到這個電話之後的表情。”
說完這句話,何天縱也把剛才的病危通知書簽好了。他甚至還替夏眠關上了筆蓋,才鄭重的交給她:“夏醫生,我知道你是在為我好,而且就算你真的去找了,我也不會有任何意見。隻是我不太想讓你去的原因也僅僅是因為……”
他的聲音頓了一下,然後才繼續說道:“雖然我知道這些事已經不是什麼新鮮的了,而且你也早就知道我家的情況,但是我受了你這麼久的照顧,也不想讓我家的事影響到你。我畢竟……”
到最後,何天縱的聲音透露出一絲自嘲和苦笑:“說到底我也隻是你萬千病人中的一個而已。”
這句話讓夏眠心中一振。
她又何嘗不知道何天縱話裡的意思。
他不想讓自己真的把所有的心思和經曆都放在自己這一個病人身上,也算是在為自己考慮,他也完全知道自己的身份,畢竟來了醫院就是要聽自己的管床醫生的,所以他才會說這麼一句話。
可是何自己是她往萬千輩人中的一個也許沒有錯,畢竟在以後的職業生涯裡,也一定會遇到各種各樣情況的病人。
然而對於他本人來說,自己卻是他在治療這個疾病上的,無法替代的醫生。
每當想到這裡,夏眠總會有些心情複雜。
一麵是心疼他的將心比心和感同身受,而另一麵就是因為這樣的感歎身受而愈發覺得難過。
這樣好的一個人,這樣會體諒彆人的一個人,這樣一個整個科室幾乎上沒有人討厭的一個人,卻還是會出現這樣的意外,還是無法阻止疾病的進展。
夏眠從對方手裡接過簽字筆和病危通知書,然後又再一次跟他說了一下注意事項。
其實她知道何天縱是會記住自己說的話的,也明白自己現在說這些隻是有一些心理不安,想要再重複一遍……就仿佛重複之後,會有什麼神奇的效果,能讓疾病再減輕一些似的。
但是其實誰都知道,這終究也隻是起到一個心理安慰而已。
夏眠甚至把嘴巴都說的有點乾,說到自己已經把他的疾病掰碎了,重新解釋了一遍現在的情況之後,實在沒什麼話說了,才歎了一口氣:“已經在聯係輸血小板了,你再等一下,然後……”
然後其實大家都知道,就是看他自己的運氣了。
因為下了病危,按照醫院的規定,還要在病例上記錄相關過程,於是夏眠再說完之後才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那邊等著護士那邊的處理結果,一邊打開電腦開始寫搶救記錄。
不過大家的效率都很高,還沒過一會兒,學業科那邊就已經派護士把需要的血型拿過來了,在做完必備的檢查和核對之後,護士也一一刻沒停地替何天縱輸上。
大概終於是困了,或者渾身無力的原因,等夏眠再一次去病房確認輸血情況的時候,對方就已經閉上眼睛,好像睡著了。
何天縱呼吸很輕,起伏也很小,一點聲音也沒有,很安靜。
夏眠不得不放緩了腳步,在看到上麵的血袋沒有問題,本來想跟護士再說點什麼,但想了想還是退出來,替何天縱把病房門關上,才出來跟護士溝通。
而等自己交代完,走廊外就已經圍了一群之前的病人。
有一些是病人家屬,有一些是患者本人,當然無一例外,大家看的方向都是何天縱的病房。
看得出來大家都很關心他,甚至是有一些不安的湊過來問。
“夏醫生,小何到底什麼情況?嚴不嚴重啊?”
“他之前不是都挺好的,這次應該也是小狀況吧?唉,早知道我昨天就勸著他多吃點飯了……”
“應該會沒事的吧,我之前上吐下瀉的時候,他好像也隻是有一點點不舒服,總不可能這麼一下就突然把他打垮?”
“就是就是,而且小何人這麼好,又那麼聽話,怎麼可能真的有什麼情況呢,我們還是不要自己嚇自己了!”
“所以夏醫生,他現在是……”
夏眠理解他們的心情,但是也知道這種關於病情的事情不方便跟所有人透露,因此隻是朝著大家點點頭:“現在情況還不能算確定,而且還需要觀察。直到大家現在都很急,但是現在隻能看後麵的情況如何。”
因為醫生在交代病情的時候,本來就不能把話說的很絕對,反而這些話又讓大家擔憂起來。
“不會真有什麼事情吧小何!”
“我還想著下次來住院的時候,給他帶點我們那邊的家鄉特產!”
“而且他還沒有開始放療吧,現在隻是化療,應該不會有事的!”
“夏醫生我們相信你一定可以!”
“是啊,我們都相信你!”
“而且您是小何的主治醫生,一定能想到辦法的吧,上次我家老頭子其實也是因為化療什麼白細胞減低,好像說滴的有點多,也下了危機值,但是後麵打了幾天升白針就上來了,一定隻是因為指標的問題!”
不知道為什麼,夏眠忽然就有一種於心不忍的感覺。
那些病人本來就對所謂的危機值情況並不怎麼了解,而一般淋巴瘤放化療的確實比較常見的血象副反應就是他們說的白細胞減低,但是白細胞本身就是可以通過升白針快速恢複的,或者說那一種危機值相比現在沒有那麼可怕,沒有那麼嚴重。
但這些本身就很難解釋,更無法去跟這些患者或者病人家屬們溝通,在他們看來,也許何天縱的情況可能就隻是化療之後血象掉的太明顯了,白細胞或者什麼東西減低而已,一定是打打針吃吃藥可能就好了,而做點防護隔離也隻是怕感染。
而且不管怎麼說,何天縱的確是他們科室到目前為止以來最受人歡迎的人。
年輕懂事有禮貌,還有一些可憐的家庭背景,本身就很容易引起人的保護欲,更何況他疾病的原因甚至還穿一條裙子,大家不僅沒有發生任何歧視,反而還更護著他了。
所以,夏眠不是不知道,他們的關心是真心的。可即使如此,自己把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也隻能看對方的情況,她再不能畫蛇添足的做點什麼。
因此,她最後也隻能對著大家點點頭:“病人現在的情況還不太穩定,大家如果關心他的話,就先不要打擾他,讓他好好恢複,有什麼情況我們也會及時跟他溝通的。”
而病房裡的大家也是知道何天縱家庭情況的,到這種時候他的父母都還沒有來醫院,此刻更是有一種義憤填膺的感覺,有幾個人就忍不住開始說了起來。
“所以小何這個孩子現在這麼可憐,還躺在醫院,趁著現在都有一些生死未卜的可能了,他家裡到底是有什麼急事,沒有人管管?”
“真的,我要是攤上這種父母,我心都涼了,也就小何心態好,還能跟我們嘻嘻哈哈的,我倒不敢想,如果是我遇上會整天以淚洗麵成什麼樣。唉,我真的是……”
“在那裡記不上他的父母嗎?我不是還聽說他還有個弟弟嗎?他弟弟也不理這些事情嗎?難道是不是真的要出什麼事,他的父母才會追悔莫及啊?”
“不是我的孩子,我聽著都心疼,他的父母是怎麼能這麼狠心?”
“之前聽說過好像是什麼嫌丟人,覺得他生病的地方長得有點奇怪,可能是某些方麵的疾病,就乾脆避而不見,不來醫院了。”
“這都是什麼人呢!麵子哪有命重要?”
“我倒是知道一些他們父母的心思,但是不管再怎麼說,就算是理解,可是那是自己的孩子啊,難道真的要失去之後才會知道後悔嗎?”
“我沒你這麼好心,我甚至無法理解。”
而這些病人聊到一半,忽然有護士拿著移動電話過來找夏眠:“夏醫生!有科室電話找你。”
最初夏眠還以為是哪個科的病人有問題要谘詢,沒想到接過來卻發現聲音有點熟悉。
很快她就意識到現在打電話來的應該就是何天縱的父親。
對方的聲音聽上去真是小心翼翼的,不難看出他們的確是很愛麵子的人,甚至還在想自己這樣的開口,是不是有些不太禮貌。
“喂,您是那個,剛剛那個……”對方的聲音還有一些結巴,頓了一下才說,“我們就按照這個電話打過來的,請問您是我兒子的醫生嗎?”
就算心裡再怎麼有氣,現在是病人家屬的電話還是需要好好回答的,夏眠應了一聲:“我是。”
“醫生您好,很抱歉打擾您了,就是我還是想問一下你們現在,現在……”
就算是谘詢對方的聲音也是斷斷續續的,好像有什麼底氣不足似的,夏眠乾脆主動接道:“請問你是想問你孩子的病情嗎?還是彆的什麼問題?”
“我……我們就是想問一下他現在說的這個什麼情況降低……”對方好像明顯也沒什麼醫學常識,不過也是如,果真有醫學常識的,怎麼可能會因為一點麵子的事,就對自己的孩子不管不問?
“何天縱現在學校辦降低幾乎為零,所以說有出去的風險。而如果一旦發生出血,因為血小板太低,機體本身的情況也非常虛弱,很可能有一些無法預知的事情發生。”
夏眠聲音頓了頓努力讓自己的話再耐心一點,然後說道:“因為你們作為他的父母並沒有來醫院,所以患者是全權自己代理自己的,而剛才我已經讓他簽過了病危通知書,他也確認過了,如果一旦發生意外情況,不進行氣管插管之類的,有創搶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