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裡竟然也會種石榴。
在這片幽暗陰森之地,竟有一朵鮮豔如火的花傲然挺立。它的花瓣如燃燒的烈焰般奪目,與周遭的黑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仿佛是這片死寂世界中的唯一一抹生機。即便此刻正處於烈日當空之下,陽光毫無保留地灑在它身上,但那肆意綻放的姿態卻並未帶來多少歡愉。因為環繞其周的每一道投向它的目光之中,都或多或少地彌漫著愁苦之色。這些目光或許來自於迷失在此處的旅人,他們疲憊不堪、滿心憂慮;亦或是源自那些長久被困於此的靈魂,心中積滿了無法言說的痛苦和哀傷。而這朵紅花,雖美若天仙,卻也隻能孤獨地承受著這一切。
人生的愁苦說不儘訴不清,到了這地方,隻需一張報告單,便足以令人心灰意冷。
王秀蘭緊緊握著那張薄薄的報告單,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突然,她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將手中的紙張狠狠地揉成了一團。隨著“啪”的一聲輕響,那個紙團便準確無誤地飛進了一旁的垃圾桶裡。
做完這些後,王秀蘭似乎如釋重負般鬆了一口氣。她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人群和建築物,直直地朝著陽光灑落的方向走去。那裡有一棵枝繁葉茂的石榴樹,正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顯得生機勃勃。
王秀蘭來到距離石榴樹較近的地方停住腳步,然後靜靜地站在那兒,旁若無人地凝視著眼前的這棵大樹。她的眼神專注而溫柔,就好像這棵石榴樹是世界上最珍貴、最美麗的存在一樣。此時此刻,周圍嘈雜的人聲、匆忙的腳步聲以及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都漸漸遠去,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了她和這棵石榴樹。
或許對於旁人來說,很難理解王秀蘭為什麼會對一棵樹如此著迷,但隻有她自己心裡清楚,來到這家醫院並不是為了治病,而是為了能近距離地看一看這棵一直以來都讓她心心念念的石榴樹。
玻璃窗上印出她模糊的影子,看花看樹時,她也在看自己。
石榴年年紅,哪怕是在醫院這種鬼地方都照開不誤。她卻未老先衰,不知還有幾個春夏。嘴裡發苦,她忽然好想吃點東西甜甜嘴。
甜甜嘴這種說法,認識張建國之前,王秀蘭從沒聽說過。她隻知道嘴甜,那是形容一個人說話討人喜歡,反正跟她沒關係。
她從來就不是個討人喜歡的。
哪怕是在本該水嫩青蔥的年紀,她仍是一根粗糙的狗尾巴草。長得粗也就算了,嗓門也粗,說話語氣更粗,跟男人似的。
並非她有意模仿男人,也不是她故意言語不留情麵,而是這樣子才沒人敢欺負她。這是她於摸爬滾打的生活中總結出的最有用的一條經驗。
高中沒念完,她就跟著人進廠打工。滿十八歲後,得以進入更大的廠子。那裡有很多跟她年齡相仿的男孩女孩,來自天南海北,幾乎都是一樣貧寒的出身,一樣沒讀夠書的淺薄天真。
他們鬨鬨嚷嚷的,把青春的快樂播灑在車間裡,曖昧的荷爾蒙四處飄散著。年紀最小的王秀蘭,在其中反倒像個格格不入的世俗老人,一板一眼,墨守成規。
她的沉穩和大嗓門給下來巡查的女主任留下深刻印象,特意提拔她做督工班長,專門盯著那些上班摸魚眉來眼去的年輕男女。
張建國是被王秀蘭記錄最多的人。
得知要被罰錢後,他在人事辦公室叫囂著讓王秀蘭當麵逐條對峙。沒想到,王秀蘭真的一條條報出他某天某時給誰拋媚眼、給誰吹口哨、偷看了誰多久
縱使皮厚如張建國,在她麵無表情的揭露下,也不禁漲紅了臉。最後,他沒再糾結罰錢的事,反倒賭氣似的問王秀蘭你個小丫頭觀察我這麼仔細,不會是看上我了吧?
王秀蘭怔住,繼而耳根子發燙,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第二天吃完晚飯回宿舍的路上,張建國攔住她,往她手裡塞了一個石榴,嬉皮笑臉道丫頭,吃個石榴甜甜嘴,以後對哥口下留點情唄!
在她瞪眼前,他早已飛快地溜開,那句“留點情唄”被風吹得四散開來,引得路人頻頻望向她。她呼吸一滯,差點手榨石榴汁。
那個石榴,在王秀蘭的枕頭下放了兩天才被剝開。
那是她第一次吃石榴,並不好吃,隻有一點隱約的甜,更多的是酸澀。可是,她舍不得扔,每天摳一點,每天摳一點,吃了整整一個星期。
很久之後,她才知道,那個石榴,是張建國在附近人家門口隨手摘的,沒花一分錢。
沒花一分錢,卻勾走了她的心,以致於在後來的人生裡,他給她的婚姻就像那顆石榴,隻有一點朦朧的甜,剩下全是酸澀難堪,她依舊舍不得放手。
一場拉鋸戰中,受傷受痛的自然是那個舍不得放手的。
都說癌症是被氣出來的,這場病,說到底是她自作自受。明知人家不在意,還要自己折磨自己,好好的身子就這樣被摧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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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從醫院回來,經過小區門口的水果店,王秀蘭買了一大盒車厘子。
從前,她絕對舍不得買這麼大的一盒。
偶爾買一小撮,必定是給兒子吃的,張建國看到了會抓幾粒,一半丟給她,她瞪著眼放回去,他便渾不在意地笑著一口悶了手上剩餘的。兒子給她,她也不要。
久而久之,父子倆都隻顧著自己悶頭吃,誰也不會再問她。
他們不知道,她其實也饞著呢。香甜的氣味在空氣中氤氳,她的口水在嘴裡四溢,她的酸澀在心中流淌。儘管,是她自己主動拒絕吃的。
這一次,她大方一回,買了一大盒。給自己買的。
兒子上高中便住校了,張建國不知道跑哪裡野去了。她不用伺候他們爺倆,有的是時間品嘗每一粒昂貴又甜蜜的果子。
跟治病的開銷相比,這點花費顯得那麼微不足道。反正都放棄治療了,那便是省下一大筆,值得狠狠慶祝一下的。
然而,沒吃幾顆,她就已經失去胃口。不是因為不好吃,而是因為太好吃了,好吃得讓她自慚形穢。
就像她這一生,人前永遠梗著脖子,說話做事不知道多硬氣,背地裡卻從未真正揚眉吐氣過,恍惚間總覺得自己不配。
她想,大概就連上天也是這樣認為的,否則乾嘛讓她得病呢。上天眼睜睜地看著她對一個男人死抓著不放手,哪怕男人呼天搶地地要離婚她都不肯,乾脆讓她病入膏肓,總不好意思再賴著人家吧。
可是這一次,王秀蘭決定自己提離婚。
從十九歲那年收到的一顆酸石榴開始,她便纏著張建國,明知他天生愛看美人還要往他身邊湊,明知他心不在自己身上還要扒拉住他,明知他純粹是因為她不要彩禮婚禮足夠廉價才娶她她還是纏了他一生。
驀然回首,她發現自己除了一個兒子,什麼都沒有纏到。這段她上趕著的婚姻,哪怕是新婚燕爾的甜蜜階段,也充斥著酸澀的回憶。
她曾經厭極恨極了那些勾住他目光的女人,長得齊頭整麵的,為什麼非要勾搭人家的男人呢。需要憎恨的對象太多了時,她的恨不夠用了,漸漸變成麻木。
她改變不了他,隻能折磨自己。
每次在外麵看見他跟哪個女人甜言蜜語,回到家的那天晚上她一定失眠,翻來覆去地慪氣。他卻睡得鼾聲四起,沒心沒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