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開始變得昏黃,一股混雜著腐爛與破敗的惡臭開始彌漫。
他躺在那裡,如一具屍體般靜靜躺在那。可他隻是像,是一種極其拙劣的模仿,任誰看,看著他那上下浮動的胸膛,都不會將他與死亡聯係在一起。
他扶著額頭,頭一傾,腦袋上的洞就開始有液體向外淌,乳白色的、透明的、一些豔黃色的古怪液體流滿了他半張麵龐。
他站了起身,身段上處處流露著古怪,他像是一個少女,卻又像是個粗鄙大漢。
陳清看著他身形搖擺,而後好一陣,蘇先生的姿態才穩定了下來,變得猶如一個紳士那般,一個麵色陰沉、謹慎、恐懼、卻又充滿了勇氣的紳士。
他站在那,這一回,他沒有再貿然向前,他看著陳清,目光停留在他手上的槍管上。
“現在的火器……威力居然這麼大。”
他聲音沙啞,吐詞混亂,生疏的發音方式令每一個字都顯得極為陌生。
他開始嘗試交談,他已經許久沒有交談了,可他看著那少年舉起了手中的槍,他看著那少年眼中連一點色彩都沒有的平淡,忽然心頭沒由來地升起了怒火。
那種鄙夷、自大、自視甚高,對他赤裸裸的歧視與輕蔑,那仿佛將他剝開來,看著赤裸的他不停打量。
那是怎樣輕蔑的姿態!
他一步步向前,迎上那少年手中的槍,可那少年看著身前,腦海裡隻有一點奇怪。
他為什麼沒死。
在這一刻,在二人目光對視的那一個瞬間,蘇先生看到了,他在那少年的眼睛裡看到了似若大字報一般,清晰、明確的意識神色。
他想殺死自己,無關承諾、無關任何承諾。
他隻是單純地想殺死自己,他隻是想看一看,為什麼自己會從地上重新站起來。
他根本不在乎答應過的承諾。
在這一刻,蘇先生的心底也不知怎地,憑空出現了這樣的一個念頭。
這是最純粹的“惡”。
他隻是披著一條名為人類的外衣,而他的內在則是純粹的、不受諾言、欲望、驅使的最純粹的惡,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諾言!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承諾!
若是人類,他們背信棄義,無非一字利也,可這個人,這個名為“陳清”的人類男性,他隻是單純地以一種高位格的視角無視了諾言。
就像是主人向寵物許諾的財富、就像是人類對螞蟻許諾的自由,想給,那就給咯,可不想給,那也就不給了。
而他,而那個站在自己麵前的人類,那目光更甚。
他樂意完成向“自己”許下的諾言,動機卻與諾言毫無關係。
蘇先生毫不懷疑,若是有彆的方式可以滿足他的好奇,或者……他突然失去了興趣,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讓自己滾蛋。
“毫不猶豫的——讓我滾。”
他咬著牙關,他繃緊了手臂,他攥著手心,這種赤裸裸映照在他身上的歧視,就仿佛上世紀七十年代,黑人還未解放前,那些站在甲板上的人投來的目光。
“真他媽……讓人惡心。”
他揮起手臂,一絲涼意在身側蔓延開了,他大步落下腳印,一聲聲清晰的駐足聲不絕於耳。
他再一次向著麵前的這個少年發起衝鋒,他宛若一個向著死亡衝鋒的騎士,目標專注。
他邁開步伐,身後就像是深淵般被他嫌棄,他一步步遠離那裡,而後在那猶如榮耀的情緒之中,在每一次邁步、遠離了身後,向著目標前進一步的虛榮與驕傲之中,如此想著。
“快了——快了——當我扭下他的頭,等我把他那張臉踩在腳下的時候,他一定要是這樣的、他一定要足夠冷漠……”
他看著麵前那個人,心裡不停地想著“沒關係的——完全沒關係的……我還有底牌,我總能站到最後。”
在這一刻,他的足弓踏上了最後一級階梯、在這一刻,他那隻拳頭勾動烈風,呼嘯著的、帶有強烈氣壓,也因空氣壓縮而產生的淡淡白霧在他拳頭前不斷凝聚。
可他看著,看著自己的拳頭穿過一片虛影,他看著目前的那少年消失不見。
“不在這?!”
他猛地回頭,可身後是樓道的懸空之處,那少年又怎麼可能在這!
他冷汗滲出,“沒關係的,沒關係的。”
他止不住顫抖,“他一定……一定沒辦法殺死我。”
可他顫抖著,陳清的槍口卻始終沒有抵住他的額頭。
那少年呢?他不由得疑惑。
“在找我?”
他環顧四周,屬於陳清的聲音從身側出現,他扭過頭,可入眼所見卻壓根沒人。
在哪?在哪!他到底要做什麼!
也就在這一刻,蘇先生看著眼前的景象漸漸放緩,他看著麵前的地麵越來越高,而後他見著,自己在來時的路上不斷倒退,但身體——身體仍留在那裡。
他感受著漸漸放緩的思緒,在那裡,有一條藏在身後的深淵越來越近。
咕嚕、咕嚕。
他的頭顱回到了最開始的地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