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聲說著,又把頭扭回去。
但即便如此……林弦還是注意到了。
她眼睛裡的幽藍色光圈,是真的黯淡了很多。
以往。
林弦總是在白天時會有這種錯覺,覺得黃雀的藍色雙眸沒有以前亮了。
但每到晚上,因為周邊的光線都暗了下來,也就顯得黃雀眼睛裡的光亮一如既往。
可今天不一樣。
即便是晚上、即便是深夜、即便這六層樓高的天台沒有一盞燈。
可在這樣黑幕的襯托下。
黃雀的眼睛的藍光,卻依舊隻顯得似有似無,就像壞掉的、接觸不良的電燈泡。
林弦不免有些擔心。
黃雀她的眼睛……還會恢複嗎?
時至今日,林弦也大致摸清楚了黃雀眼睛亮度的規律。
每次受到時空排異、或者強製回避之後,她的眼睛都會黯淡很多、甚至直接熄滅成黑色。
之後,隻要一段時間的恢複後,總會恢複到和原來大差不差的亮度。
這個機製很神奇,大致就是這種規律。
……
黃雀沒有再說話。
隻是專心又認真的,看著對麵天台上跳舞的人群。
林弦繼續往前走,向她靠近。
他這才發現,哥本哈根的月光真的好亮呀。沒有對比沒有傷害,是因為緯度比較高、大氣層比較稀薄的原因嗎?
丹麥在地球上的位置,比龍國最北邊還要往北。
某些情況下,這裡還可以看到罕見的極光。
或者說……
是因為哥本哈根比之東海市,距離月球的距離更近一些?所以月亮看起來也更大一些、更圓一些、更亮一些?
但這就屬於無稽之談了。
在38萬公裡的地月距離麵前,這區區幾千公裡的路程,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計。
林弦踩著月光,走進黃雀的影子。
月光灑在她散開的長發上,布上一層白紗、一層浮霜。
這是林弦第一次看到黃雀頭發散開的樣子。
不光是她……
即便是趙英珺,林弦也從未見過她散開頭發的模樣。
這兩人的發型,平時不是盤著、就是紮著、或是綁著,總是那麼的正式。
正如現在,明明隻是來樓頂散個步,黃雀卻仍然穿著高跟鞋、穿著品味不錯的內搭,甚至……藍寶石耳墜也如約就位,從未缺席。
她大概也就隻有睡覺的時候,才會把頭發散下來吧。
林弦這樣想到。
其實披散著的樣子也不錯,看起來更加年輕一點,更多了一絲溫柔與親和。
他繞了一圈,從黃雀背後繞到她的左手邊。
很好奇。
她到底在看什麼?
那群外國人的“野蠻”派對到底有什麼可看的?
林弦也再度往哪邊看去。
高處不勝寒,但視野很好,比之剛才在房間裡透過窗戶窺視,現在站在樓頂,可以將對麵整個派對現場一覽入目。
人數總計大概有五六十號人,這在北歐城郊,已經可是算是非常大規模的聚會了。
天台靠邊為止,整齊擺放著喝完的啤酒瓶和洋酒瓶,很多很多,真不知道這些人到底喝了多少。
男男女女都很開心,很熱鬨,大家看起來都很熟悉的樣子,沒有什麼拘束。
如果不是什麼大家族聚會,那大概也是知根知底的朋友聚會,氣氛相當歡樂。
此時大喇叭音響裡,歌曲的風格又變了,是一首異域風情的舞曲。
林弦聽不懂,這超出了他的學識範圍。
在東海大學的通識課裡,隻教過正常、常見的交際舞蹈,並不涉及民族舞。
這世界很大,有很多個民族,也有很多種民族舞,這種東西是學不儘的。
林弦這才注意到……
黃雀的目光,一直注視著的,正是那些跳舞的人群。
是稀奇嗎?
還是想欣賞一些異域風情?
但這些人的舞蹈也太差勁了吧……完全沒有藝術性和美觀可言。
況且。
黃雀並不是喜歡熱鬨的人,也大概不是喜歡這種派對、喜歡跳交際舞的人。
甚至於……
她喜歡和人交往嗎?
無論是趙英珺還是黃雀,她們兩人給人的最直觀感覺,就是【孤獨】。
vv曾經評價過趙英珺:
“我很難描述那種感覺,可我每次看到趙英珺看你的眼神,都隻能感覺到孤獨。我忽然發現……你有沒有意識到?趙英珺她總是一個人,無論是工作也好、生活也好、甚至休息時也好,她總是一個人。”
“她是那麼的獨立,又是那麼的自信,是和楚安晴完全不一樣的類型。”
“她看似很富有,卻也是一無所有。原本我一直都以為楚安晴才是一個小女孩、一個需要嗬護的小女孩;可我現在不這樣想了,我覺得趙英珺才是真正的一個小女孩……即便她今年已經25歲了,光鮮亮麗、英氣逼人,卻依舊孤獨的像是一個孩子。”
……
同樣的話語,楚安晴也描述過黃雀:
“你沒有發現嗎?黃雀姐姐永遠都是一個人,她……她就像是一陣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風一樣,彆管吹到哪裡,都沒有歸宿感、不屬於任何地方。”
“她的手機從未響過,無論是電話鈴聲、還是微信鈴聲、都從未響過……她好像真的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社交,也沒有人聊天。”
“她在我們麵前,總是表現的非常可靠非常厲害,什麼事情都能搞定。但是這些事情,都改變不了她的孤獨呀。她就好像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一樣……無依無靠,甚至連個能說話、能聊天的朋友都沒有。”
……
林弦低下頭,看著熱鬨又喜慶的人群。
黃雀有時候,也會羨慕這些嗎?
羨慕這些人有著家庭、有著朋友、有著熱鬨、有著快樂。
羨慕他們可以參加派對、可以放肆大喊大叫、可以扭在一起不顧形象的跳舞。
就在這時。
激烈的異域舞曲戛然而止,對麵天台上熱舞的人群還沒來得及停下,又是一首舒緩的音樂響起。
這個音樂……
林弦不禁豎起耳朵。
沒有聽錯。
這是漫威係列電影裡,《米國隊長》電影的插曲,《it"sbeenalonglongti》,翻譯過來,就是《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這似乎是黃雀每次和自己見麵時,都會說出的一句話語。
每一次,都是好久不見。
在《米國隊長》這部超級英雄電影中,米國隊長和一位女特工佩吉·卡特相識相戀,但卻因為陰差陽錯,兩人並沒有在舞會上把那首布魯斯舞跳完。
隨後,戰爭爆發。
米國隊長被冰凍在海底70多年,等他蘇醒之時,世界已經來到高速發展的21世紀。
他還是那個硬朗的小夥子,時間不曾在他的身上流動。
但佩吉·卡特不一樣。
九十多歲的佩吉·卡特,早已經變成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滄桑老太太。
時光就是如此的殘酷。
不曾回頭,不曾減速。
錯過那一次舞蹈的機會,超級英雄米國隊長和傳奇女特工佩吉·卡特……他們永遠都跳不完那一首布魯斯舞曲。
正如他們70年之後,滄海桑田的見麵,逝去的時光與70年的沉痛思念,最終也隻能化作一句輕飄飄的……
“好久不見。”
……
林弦轉過身子。
麵對黃雀。
他抬起右手,右手掌心向上,做出邀請的姿勢:
“要跳支舞嗎?”
黃雀一臉驚訝轉過頭。
眨眨眼睛。
不可思議看著林弦,莫名笑了出來:
“伱是在邀請我嗎?似乎這種邀請不太正式。”
林弦微微一笑,有所會意。
他後撤一步,半躬著身子,抬起在東海大學通識課上、對無數學姐學妹發起跳舞邀請的紳士手勢,熟練又優雅:
“女士,可以邀請你跳支舞嗎?”
黃雀仿佛被逗笑一般,撇過頭,看著天空,看著月色。
但最終……
她把頭轉了回來,眼神變得柔軟。
伸出右手。
指尖點在林弦手掌上:
“這樣才像話。”
街道對麵,大喇叭的音樂仿佛變得溫柔,變得不再擾民,像是安眠曲一樣令人心曠神怡。
布魯斯舞曲的節奏非常緩慢,屬於慢四步舞的一種。
這裡沒有輝煌的殿堂,隻有吵鬨老城區天台的月光。
這裡沒有典雅的禮服,隻有穿著運動服的林弦與披著風衣的黃雀。
這裡沒有精妙絕倫的舞步,隻有兩人都跳的不是很熟練的布魯斯慢步。
但無妨。
林弦忽然覺得,自己剛才在樓下房間裡的感悟是正確的。
舞蹈和音樂。
本該如此。
這是最純粹的藝術。
沒有國界之分、沒有階級高低、沒有貴賤之彆。
純粹的藝術,帶來的,唯有純粹。
林弦牽著黃雀的手,在月光下旋轉,天空飄過的雲朵為他們伴舞;在這簡陋又不失潔白的屋頂之上,仿佛遺憾與孤獨隨著旋轉融合在一起,跨越了時空的界限,握手言和。
沒有掌聲、
沒有喝彩、
沒有觀眾、
甚至連伴奏音樂都是借彆人的。
但是……
看得出來,黃雀很開心,她的笑容比以往都要輕盈不少:
“我真沒想到,你會主動邀請彆人跳舞。”
“這也是第一次。”林弦鬆開黃雀的右手,讓她點著高跟鞋在音樂中旋轉,又再度拉住她的右手,拉回來:
“我不太擅長這些。”
“所以……”
黃雀眨眨眼睛,瞳孔裡的藍色光亮緩緩恢複:
“以前的你,都是被女士邀請舞蹈的?這可不夠紳士,永遠不要讓女士主動邀請你跳舞。”
“所以我這不是主動了?”林弦前踏著腳步,笑了笑:
“隻是在這種地方跳舞,是不是很糟糕?”
哼。
黃雀頗有深意的輕笑一聲,收回前點的舞步,又將手掌放在林弦手心,完成一個半圓滑步:
“我看過一句話,說是再尷尬丟人的事情,隻要有人願意陪著你一起尷尬,那就不會覺得尷尬。”
“同樣,再糟糕的事情,隻要有人願意陪你一起糟糕,那就不是真正的糟糕。”
“你還是那麼的謎語人。”林弦輕聲說道:
“不過你舞跳的真不錯,我沒想到你竟然會跳這首曲目……怎麼說呢,這首舞曲並不是傳統舞曲,還是比較新的,才出來沒幾年,但你踩點卻很準。”
“因為我看過那部電影。”
黃雀微笑看著林弦:
“《米國隊長》不是嗎?即便我對這種超級英雄電影並不感興趣,但我還是堅持把好幾部續集看完了。”
林弦有些意外:
“既然不喜歡,乾嘛還要看?何必折磨自己。”
“話不能這樣講,林弦。”
黃雀在收尾的餘弦中完成最後的旋轉,舞步站定,拉著林弦的手停在原地。
最後收尾的音樂聲上揚,隨即戛然而止。
一曲落定。
黃雀也結束最後的姿勢,收回手指,站直身子,一步之遙看著林弦
“你儘管不喜歡哥本哈根,但你不還是來了?”
她低頭笑了笑,又後退一步。
然後整理一下身上的大衣,將被風吹亂的頭發全都撩至腦後,重新注視著林弦:
“謝謝你陪我跳舞,我很高興。”
“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休息吧,明天還有好多地方要逛呢。”
說罷,她再度踩起高跟鞋,邁著輕盈的步伐,朝天台樓梯間走去。
進入樓梯間鐵門時。
她回過頭,最後看了一眼林弦:
“晚安,林弦……做個好夢。”
……
第二天。
一切如故。
林弦和黃雀兩人在哥本哈根市區裡逛了很多地方,博物館、藝術館,還運氣很不錯遇到國家歌劇院在大劇院演出,欣賞了一下這種不明覺厲的藝術。
晚上,兩人在當地評價不錯的一家餐廳吃飯。
出乎意料,味道很不錯。
至少林弦吃著比昨天的飯菜好吃不少。
隻是……
黃雀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不僅飯沒吃幾口。
還去了好幾次洗手間。
眼神也經常飄忽不定看著窗外,愣神。
“怎麼了你這是?”
林弦放下刀叉詢問道。
黃雀沉默了一會兒,目光從窗外收回:
“我還有個景點,想去看一看。”
“行啊。”
林弦隨口說道:
“現在嗎?”
黃雀點點頭。
林弦也沒當回事,拿起餐巾紙擦擦嘴:
“那我們就打車去吧,門口就有出租車,話說……你想去的景點是哪?”
哥本哈根雖然是個大城市,但也沒有那麼大。林弦本以為他們這兩天已經把知名的景點都逛完了,難道還有漏網之魚?
“【小美人魚像】。”
黃雀說道:
“就是昨天我們看過的那個,海濱步行大道海邊的那個小美人魚像。”
林弦有些意外:
“對啊……昨天不是已經去過了嗎?還要再看一遍嗎?”
“是的。”
黃雀笑了笑:
“之前在安徒生墓園,我也給你說過吧?我很喜歡《海的女兒》這一則童話,所以……再去看看那隻小美人魚吧。”
“雖然昨天確實是看過了,但是難得來一次哥本哈根,要是一張照片都不留下,是不是有些遺憾了?”
她抬起頭,幽藍色的雙瞳明亮如初,看著對麵的林弦:
“到小美人魚像那裡,你幫我拍張照片吧。”
“至少算是一個留念,代表……我曾經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