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多說,寧衛民都能看出來的東西,自然更逃不過康術德的眼睛。
不過表麵上,老爺子還是將計就計,像被說動了。
“您說的也是道理,我們家呀,也沒彆人了。就我和這孩子相依為命。說到底,過日子圖什麼啊?不就為了家和圓滿嘛。有兒孫滿堂陪著,比這死物件兒強。”
“再說了,這麼好的東西,好幾百年啦,留下來不容易啊。萬一毀我手裡,我也擔不起這罪孽。”
“就像你們二位說的,既然於公於私都是好事,我何必硬把著不放呢。隻是行情真的好了嗎?那比頭幾年又能強多少?”
聽到這話,宋主任不禁麵顯喜色,忙不迭應著,是全無戒心。
“哎,您這麼想就對嘍。您放心,行情真的好了。比頭幾年強太多了。這麼說吧,假如十年前,您要送來一件兒東西能賣一百,今天就能翻一倍,甚至更高。”
老師傅也在旁欣許的點頭。
“老先生,您開明。您肯出讓,我們是相當感謝啊。”
可他們高興得還早了點兒了,因為等到真正談及實質的價錢了。
他們這才知道,眼前這塊老臘肉,到底有多難啃。
敢情宋主任儘管是一再保證,拍著胸脯說他們肯叟無欺,誠信經營。
還說國營商店不是舊社會的當鋪,絕對按照物品的實際價值給,肯定儘量按照最高價收。
但康術德卻不理他那一套。
老爺子是自說自話,非得把話點透了,醜話說在前頭才行。
“您可彆這麼說。最高價?這哪兒有最高啊?古玩字畫這東西,本無定價,貨賣識家。”
“就這兩樣東西來說吧,我要是把它賣給收廢品的,十塊八塊就到頭了。”
“我要把它送到店裡呢,一千兩千是它,三千五千也是它。真要碰上愛這玩意的主兒,三萬五萬是它,數十萬上百萬也是它……”
話到這兒,宋主任和老師傅臉色就都變了。
因為一般人是絕不可能有這番見解的。
這樣的話隻有絕對的行家裡手才說得出的。
果不其然,老爺子隨後更是語出驚人,充分驗證了這一點。
“其實早些年啊,有那麼兩次,我差點把這兩樣東西出手了。沒出息嘛,過日子一遇到難處,就免不了想到這個。可為什麼又留下了呢?就是因為行市不合適啊。”
“不瞞二位,我其實早就認識你們王仁山王掌櫃。五幾年的時候啊,我就來過你們這兒,找他。可那時他雖然還掛著個副經理,卻不攬事了。”
“當時你們這兒經營狀況也不好,都差點改雜貨鋪了,淨賣些年畫、版畫和小人書的。給我開的價兒就跟買醋、打醬油似的,根本沒法提。這兩樣東西,加起來還不到兩千塊。”
“到了七十年代初的時候呢,市麵上管得鬆動了。我手緊,又動把畫出手的心思了。隻是這次就不敢再找你們了。”
“那次去的是韻古齋,他們給的價要好一點,比五幾年高了一倍不止,不到五千塊。可這還是不行啊。差老鼻子去了。我舍不得,就又抱回去了。”
“說真的,我怎麼也沒想到,又過了八年,我還會再來你們這兒。而且明明是談談修複的事兒,怎麼又繞回去了,又談起這字畫出讓的事兒了。不能不說,這也是一種緣分。”
“那好,既然你們今天又主動抻起這茬來了,還挺有誠意,說能翻一番。那我也不多要你的,隻要不讓我吃太大的虧,那就行啦……”
好嘛,什麼都不怕,就怕這樣扮豬吃老虎的。
宋主任是本以為自己的吐沫沒白費,勸說了半天,離大功告成隻差一步了。
喜不自勝下,這才誇的口。
可他哪兒能想到,今兒偏偏遇著個真正的大行家,根本沒法糊弄。
現在人家站在他的大話上往上夠價兒,他還能不難受嗎?
說白了,這就跟他自己唱歌起調兒起高了一樣,也隻能努著勁兒往上走。
茲要一開口,這錢就絕不能給少了啊。
什麼叫得意忘形,語多必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