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營業區域角落,比較冷僻的一個單間裡。
康術德、羅師傅、邊大媽,和京城工藝品廠做仿古瓷的劉永清,錦匣廠絹人組的馬開元,葡萄常的後人常玉齡,東花市街道生產社的外援——料器廠高級技師鄒師傅共坐於一席。
此外還有空著的兩個座位,那是為原本早就應該坐在這裡的“張大勺”和龐師傅的留著的。
之所以做如此安排,是寧衛民考慮到這些手藝人的性格特點決定的。
他知道這些人不喜熱鬨,不擅交際,不懂阿諛奉承,也不屑巴結權貴。
既不願管人,也不願被管,隻以各自領域的手藝為高,以業內地位和業內名氣為傲。
所以他認為,無論把老師傅們和商人還是官員安排在一起坐都不大合適。
倒是讓他們這些人就合在一起坐挺好。
哪怕行業不同,可歲數相近啊,想必還是有些共同話題可以聊上一聊的。
應該說,這個初衷是很好的,寧衛民的考慮不能說不周到、不體貼。
隻是有一點他也沒想到。
那就是這些人年歲大了,又是執拗的手藝人,無論偏執勁兒還是老實勁兒,都已經深入骨髓了。
從待人接物上說,他們幾乎個個都是被動的接受者。
反過來他倒是刻意裝扮過,體麵得很。
不但提前洗了澡,理了發,還花了大價錢置辦了一身絕對時髦的行頭。
上身是一件黑色單皮夾克,下身是一條黃色卡其布喇叭褲,腳上踩著一雙三接頭皮鞋。
就這三樣,花了他二百塊呢。
另外,他左手腕兒上不但帶了一塊兒鋥新的抗震西鐵城手表。
鼻梁子上還架著一副金邊兒的蛤蟆鏡。
這又是一百六啊。
在這個年代,像這樣的打扮。
那已經不僅僅是瀟灑俊逸,富得流油能形容的了。
更透出一股子鶴立雞群的時尚味兒來。
要知道,一般人對穿衣可還停留在最基礎追求上呢。
連的確良、腈綸這樣的化纖玩意都能當成好東西。
對式樣啊,質料啊,顏色、飾物搭配什麼的,統統不懂。
隻會對照外國的影視劇裡的形象進行模仿。
大陸內地的年輕人,誰要想穿出這股子《壯誌淩雲》的範兒,那簡直是不可能的。
更彆說這些東西又這麼少見。
一般人即使想買,找不著地兒,都未必能買到。
所以單憑這副打扮,寧衛民走在王府井大街上回頭率都不會低,進友誼商店恐怕都無需亮“派司”。
至於在這偏僻的廢品收購站,當然就更不用說了。
他閃亮登場的效果必然是極為驚人的。
而事實上,人還就是以貌取人的。
彆看寧衛民進來的時候,櫃台裡的牌局正進行的熱火朝天。
那些廢品站的人隻顧埋頭打牌,根本沒人抬頭看他。
甚至當寧衛民咳嗽了兩聲,問了一聲“哎,你們這兒誰管事?”還把一個鼻梁上貼著橡皮膏的小子惹毛了。
甕聲甕氣,態度相當惡劣的甩了一句片兒湯話。
“沒看打牌呢嘛!一邊兒等著去。”
可當寧衛民繼續用手“當當當”敲起了櫃台。
這幫小子於極不耐煩中,各自順勢抬頭瞟了一眼,就都立馬愣住了。
他們的眼裡無不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就跟親眼看見一頭鳳凰落在了樹上似的。
他們嘴同樣合不攏了,就跟人人含著個熱包子似的。
尤其剛才那個出言不遜,嗬斥寧衛民的小子,心裡更是打鼓。
他下意識覺得眼前這位不是他怠慢得起的。
於是牌也不出了,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你你,誰呀?有什麼事?”
不過說實話,就他突然而動這一下子,也把寧衛民嚇了一跳。
因為看見了這小子鼻梁子上那東西,寧衛民就知道這恐怕就是吃了他一“流星錘”那倒黴蛋兒。
而這愣種這麼“噌楞”一站起來,架勢真有點猛。
寧衛民還以為自己化妝無效,被認出來了,這是要急眼呢。
幸好,他還穩得住勁兒,在撒丫子跑之前,看出了這愣種是出於畏懼。
否則,虛驚一場,自己要把自己嚇住了。
不但成了個大笑話,這番準備也全白費了。
“跟你說?跟你說管用嗎?你算哪棵蔥哪瓣蒜啊?我找你們站長。”
要說寧衛民掩飾得真的挺好。
儘管恰才他的臉也被驚得一抽抽。
可靠著七個不在乎,八個不含糊的口氣,反倒讓這種因驚嚇導致的神經反應像極了慍怒。
這下,那“橡皮膏”不但啞巴了,朱大能也不能不開口了。
他先一伸手給了“橡皮膏”後腦勺一巴掌,趕緊賠笑招呼寧衛民。
“哎,這位同誌。您甭跟這小子一般見識。他就是個‘渾得魯’。有什麼事兒跟我說。我們站長病休在家,我是副站長,我姓朱……”
可他卻沒想到,自己這樣低三下四的態度,反倒更給了寧衛民堅定的底氣了。
原本對自己的裝束還有點不自信的他,這下是真的淡定了。
什麼叫得便宜賣乖啊?什麼叫得勢不讓人?
寧衛民充分發揮了“流氓像彈簧,你弱他就強”的裝b理論,表現的更加桀驁不馴。
“切,副站長?好大的官兒啊,夠股級嗎?甭廢話,把你們站長電話給我。我就跟他說!”
呦嗬,真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