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您過去住哪個屋兒啊?我想看看您起居的地方……”
“嗯,那就先開西屋吧……”
聽聽,換個方式不就成了,老爺子點頭。
隨著一把掛鎖摘落,房門被推開,一老一少一起走了進去。
裡麵和門房、賬房那幾間也差不多,經過了生活實際需要的改造。
所以往日的一切幾乎都消失殆儘了。
房頂上有了燈泡,牆麵上也刷上了米黃油漆的牆圍子,屋裡也沒有了過去康術德睡過的火炕。
但好在素漆的圓柱還在,來自德國的花磚地還在。
康術德甚至在一根柱子的高處,頗為驚喜的找到了他過去用刻刀刻出來的痕跡。
“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黑發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
麵對寧衛民辨認著朗讀後,匪夷所思,努力憋笑的樣子,康術德倒是灑脫。
“你還甭笑話我,誰都有年輕的時候。而且對我來說,一個小要飯的居然被帶到這裡,本身就已經掉進福窩了。而且還有幸認字讀書。我要不珍惜這樣的機會,那才說不過去呢。不成傻子了……”
這一番毫不避諱自己低賤出身的實在話,繼而獲得了寧衛民深深的認同。
想想也是,在那個亂世,人彆說吃飽飯了,能活下來就很難了。
老爺子的這番機遇,要說還真是跟開了掛也不差什麼了。
於是寧衛民明白了這是師父當年在什麼心情下留下的刻痕。
他心有戚戚,頗有感觸的撫摸了兩下,又問。
“老爺子,這麼大的三間房,就您一人兒住啊?”
寧衛民的這個問題可讓康術德不禁發笑了。
“那哪兒可能呢?過去我剛來的時候,這裡已經住著兩個人。一個歲數挺大的,是看家護院的藍爺。一個歲數年輕的,是宋先生原來的長隨趙玉良。”
他捋了捋胡子,眼望寧衛民,像是有所告誡的繼續回憶著。
“趙玉良是保定府的人,識文斷字。比我大五歲,人是很機靈,很會來事的。本來乾下去也是有前途的,至少能幫宋先生管管古玩鋪,當個大查櫃的。可後來因為經常跟馬家花園裡一些有不良習氣的傭人混跡在一起,逐漸染上了賭博的惡習。他自己毀了自己。”
“你可能想不到,大宅門因為人雜,風氣是很不好的。尤其是傭人頭兒,吃喝嫖賭樣樣精通。趙玉良就是跟他們賭博把自己的積蓄輸光了,為了翻本便學會了偷。有一次,他偷拿宋先生放在家裡的十幾掛朝珠,被藍爺拿住,帶到宋先生麵前,就給開銷掉了。所以我後來就頂他的缺,成了宋先生的長隨,一直跟藍爺住在這西廂房的南屋裡。”
“這藍爺是祖居京城的旗人,曾經是善撲營的撲戶,會撂跤。不與人動手的時候,他是個很和氣的老人。他的旗籍是正藍旗,辦事也是一板一眼的認真,張口閉口全是老禮兒。平時特好乾淨,就是他教會了我諸多的禮節和京城的規矩。”
“至於我怎麼知道他的旗籍的呢?完全是因為和他下棋。這老頭兒有個愛說順口溜的習慣。就像他吃麵時老愛來一句‘吃麵吃麵不擱醋,炮打西什庫’似的,下棋的時候也總愛饒上一句‘紅先藍後,輸了不臭’。有一次宋先生正好聽見,宋先生就在屋外搭話,說藍爺用藍棋合適,他不但姓藍,而且就是正藍旗的。我就這麼知道藍爺的旗籍。”
“藍爺還時常愛把點心人格化,他給我很詳細的講過餑餑陣。什麼槽子糕敗下陣來換上了硬麵餑餑,與薩其瑪對陣,頭碰頭又如何。尤其是有關鬼怪神仙,藍爺肚子裡的故事可就多了。但唯獨他對自己的家世不講,完全閉口不談。”
“他是哪個家族,哪一分支,老姓什麼,怎麼進的善撲營,清宮當差什麼樣。無論我怎麼問他都不說。隻知道他家人皆無,是極其落魄時,被宋先生以每月三十塊大洋聘來的。現在想想,大概是他覺得辱沒了祖宗,又或是不想再想起過去的事兒了。過去我隻道他這點為人各色,如今這巴子年紀,我也成了孤老頭子一個,才體會到他的心境。”
這時康術德踱步,又慢慢的轉悠到了西廂房北間兒的門口,指著裡麵對寧衛民說。
“這間房原先就是宋先生的庫房。宋先生從外麵收回來不想擺在店裡的好東西都會存在這裡。滿滿騰騰的,跟寶庫一樣。有的時候,缺錢了,就直接拿幾樣去賣給馬家了。”
“這屋過去靠西牆有兩個黃花櫚的小櫃,內放宋先生多年來收藏的小件古玩珍品,那些都是不賣的。宋先生常鎖上門,不讓人打擾。獨自欣賞把玩這些心愛之物。後來我入行之後,又逐漸深獲他的信任,才被允許入內。”
“不是我吹,你現今收的那點古玩瓷器啊,彆看不少是文物商店買來的精品。可加一起價值都抵不上當年那兩個黃花櫚的小櫃裡的一半。可惜啊,那些好東西都跟著宋先生一起走了。就連我也再難見到了……”
這話一出,不但康術德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出了神。
寧衛民也不禁悠然神往,想象著這裡昔日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