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明明是心花怒放地來了,哪知殘破的房子看久了容易觸景傷情。
康術德居然險些一頭栽倒在地,更是老淚縱橫,淚灑衣襟。
這讓寧衛民心裡實在有些不是滋味。
雖然還有一個街道剛騰空的院子沒看呢,可他已經不敢再讓老爺子留下來繼續看房了。
怕萬一再看見什麼,想起什麼,老爺子要受不了這個刺激,真把一條老命斷送在這兒,那他可就罪過大了。
所以等到康術德情緒好些了,他就力勸師父走人。
“老爺子,反正這些房咱也收回來了,您想看還不是隨時的事兒?我看您今兒也累了,這天兒快晌午了。那不如今兒就到這兒吧,留南邊那院兒咱下回再看。咱爺兒倆先走。今兒也趕上過節,我請您下館子怎麼樣?咱就東四北大街的‘森隆’了,品品鎮江館兒去。等吃完了,喝美了,我再帶您泡個澡,下午咱舒舒服服回家……”
康術德自然能體察到徒弟的美意。
他並不執拗,隻在影池旁小坐了一陣,又留戀不舍地看了一小會兒。
便點頭采納了寧衛民的建議,起身與他一起離去。
熟料事不湊巧,他們想走居然還沒走成。
因為倆人這才剛走出影池的院子,就看見在賬房那邊,景山街道辦的魏主任和居委會主任正往院子裡走。
他們還用手捂做喇叭,扯著嗓子四處高呼“寧經理”。
寧衛民好奇他們的來意,趕緊答應一聲,迎了過去。
結果沒想到,魏主任竟是給他報喜,來送馬家花園最後一戶的鑰匙的。
敢情那個原先住在這裡,如今已經去世的老編輯,唯一在世的親屬,也就是那個在金陵成家立業的兒子。
一直都在通過長途電話,跟景山街道這邊聯係著搬遷的事情。
這不趁著周二是五一公假嘛,這位又申請下來了幾天存休和倒休,再搭配上一周休息日。總算是拚湊出足夠的時間能夠從那邊抽身趕過來了。
人是昨天上午坐火車到的京城,直接背著行李找到景山街道辦來了。
到了地兒之後,這位高高興興簽了字,痛痛快快把鑰匙交了。
然後點好了錢,急不可耐的拿錢走人。
至於今天明明是假期,魏主任又為什麼出現了呢?
那是由於五一節這天景山公園注定人滿為患。
作為附近街道負責人,魏主任當然得承擔這份特殊的責任,親自負責治保工作。
恰恰是下管片兒檢查工作的時候,他途徑馬家花園,看見寧衛民的汽車了。
所以乾脆就儘份人情,主動把最後一戶的鑰匙也給寧衛民送過來了。
應當說,這對寧衛民是件好事,就此徹底了結了所有住戶的搬遷工作,他確實很高興。
可高興之餘,他同時也有點不敢置信那編輯的兒子對父親遺物的處理方式。
“什麼?魏主任?您說……他……他所有東西都不要了?讓咱們隨便處理?”
魏主任則以一副順理成章的態度點頭應是。
“對,沒錯,他就這麼說的。那小子說但凡值點錢,好攜帶的東西,什麼存折、現金、收音機、手表什麼的,在他父親過世後,他就都拿走了。那屋剩下的無非一些破桌子、爛椅子、鍋碗瓢盆,還有些書籍什麼的。他這趟回來時間有限,也不能在京多停留。乾脆就來個痛快的,讓咱們願意賣就賣,願意扔就扔。”
“可……可那屋裡我看牆上還都是照片、獎狀呢,應該還有他父親日常用的一些東西,他也不要了?”
寧衛民提醒魏主任,有些東西並不是以經濟價值衡量的。
但魏主任依然篤定。
“不要了。寧經理,我這麼說吧。早些年,那編輯是第一波就成‘老右’了。‘運動’時候,他兒子當然是吃了他的瓜絡,才被發到南方去的。恐怕打心裡一直恨著他爹呢。要不怎麼回來都不住這兒對付兩天,寧可花錢去住旅館嘛。我看對這小子來說,對他父親是真沒什麼感情了。那剩下的東西,對他自然就是破爛兒。”
從這個角度來考慮,寧衛民倒是有點理解了,但仍忍不住搖頭。